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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数十万人,最后齐声大吼。

    这声音,远传百里,欲令山峦倾倒,欲让江河倒流。

    李晔额头冒出一根黑线,无奈的看向朝他抛了个媚眼,一脸得意洋洋的岐王,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娘们儿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霸气得太过厉害,换了旁人哪里招架得住,还好李晔自身腰板儿硬。

    打铁还需自身硬,自身硬了,想打什么铁,想把铁打成什么样都行,这个道理放诸天下都是行得通的。

    ......

    兰州城北数十里外,月光照耀不到的山峦阴影前,有一群人面朝金城县静静飘立。

    彼处汹涌的天地人潮,恢复平静后良久,这里都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

    “说说吧,看了这可以称作惊世骇俗的一剑,你们都有什么看法,有什么想法?”一个苍老沉稳的声音,在人群最前面发出来。

    一时竟然没有人接话。

    半响,一个清丽中正的女声响起,“今日之后,世间再无月神教了,连高原上都不会有。仙域之上,月神和她的随从们,我们可以吞掉。”

    “师太的意思是,我们要在高原上,跟全真观争夺,月神教灭亡后留下的势力空白?”一个刚毅锐利的男声,明显很意外的反问。

    先前开口的女声没有再响起。

    苍老沉稳的声音叹了口气。他如何能不知道,那位师太并没有跟全真观对抗的心思,或者说勇气。既然不争夺月神教覆灭后,高原上的势力空白,那么在仙域上吞掉月神,就完全没有收益。

    如果做了,那就是给道门仙庭做嫁衣。

    这是释门怎么都不会去做的事。

    高原之上,释门跟月神教分庭抗礼多年,两教的斗争,甚至引发了吐蕃内乱,导致张义潮趁势而起。现如今,张义潮不在了,归义军也大为衰落,原以为可以着手再度跟月神教进行斗争,却没想到,眼下月神教就这么被从世间抹去。

    敌人消亡,这本是一件值得大肆庆祝的事。

    但是看了刚刚那一剑,没有人有这个心情。

    一个敌人死了,另一个敌人却在逼近,偏偏后者还远比前者强大。

    今日他们到此,作壁上观,打得自然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却没想到,胜负分得那般迅捷、轻松。

    又等了许久,没有再听到其他人出声,为首的老僧人叹息道:“河西十二州,已经被李晔占据,我们麾下那七州,实在是不够看的。无论我们心里是否愿意承认、接受,能够斩出方才那一剑的李晔,的确不是我们能够战胜的。”

    “主持,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还要向李晔投降不成?他可是我们释门在凡间的头号大敌!昔日凤歧山一战,他让我们苦心孤诣,准备多年的东出大计毁于一旦!而后河东之役,他又将我们释门在大唐最大的根基毁去,我们跟他是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清丽中正的女声变得尖锐。

    她很愤怒,很委屈。

    但她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老主持已经抬起手,示意她闭嘴。

    老主持缓缓道:“你们还不了解李晔吗?对释门,他向来没什么好感,碰到我们,他是真的会不死不休。但是温末部这份基业,我们不能再失去了。西域被回鹘明教攻占,咱们本土,更是面临西边来的穆斯林入侵,会战一败再败,哪有力量支援我们......”

    说到这,老主持深吸一口气,不再多说理由、原因,直接道:“我会亲自去拜会李晔,如果他愿意给我们一条生路,我们献出凉、甘、肃等七州,又何尝不可?只要他不灭绝释门,就算是他征伐西域,我们也愿意助战!反正西域的回鹘明教,跟我们也是血仇。”

    “主持,这......释门尊严何在?!”师太不平的大叫。

    啪!

    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

    师太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老主持。

    老主持冷冷注视着她:“现在,你能冷静下来了?如果不能,我可以再多给你几下。”

    师太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老主持锋利逼人的目光,从其他僧人面上一一掠过,直到所有人都低下头,表示心甘情愿的顺服,这才冷哼一声,转过身去。

    他眺望着金城县方向,继续道:“你们中间有的人愚蠢,老僧懒得理会,有些事,你们想不通的,那就不要去想,听老僧的命令就是。但谁要是敢用自己的愚蠢,贻害我释门大局,那就休怪老僧手下无情!”

    尊严,在生存危机面前,尊严算什么?

    生存是第一位的,只有能够生存的人,才能去思考尊严不尊严的问题。

    有些话,老主持不会跟旁人说,释门在仙域的局势,比他们在凡间看到的还要糟糕百倍。其中最严重的,是释门本土之地,释门就要存在不下去了,内部各教兴起,外部强敌入侵!

    释门香火供奉急剧减少,整个佛域就要支撑不住!

    原本释门发展良好的大唐,也因为李晔的出现,而再无几座像样的庙宇!

    之所以不说这些,老主持是怕把他们吓傻,担心他们脱离释门!

    简而言之,释门现如今四面受敌,最严重的,是东西夹击。西边的穆斯林全无理智,只是一群打着安拉旗号的狂热战斗机器,唯一可以谈条件的,就是李晔。

    虽然跟李晔谈条件也很难,但释门还能怎么样?仅凭刚刚李晔展现的那一剑,就算释门借下佛域仙力,也根本无法战胜!

    对不能战胜的敌人,就只能选择臣服,祈求对方的怜悯。

    老主持唯一庆幸的是,释门现在还有不少力量,至少仙域上力量还不弱,如此,他们还有被利用的资格,还有换取怜悯的本钱!

    ......

    张长安呆呆跪在地上,滚烫的泪水顺着下颚滴下,滴打在张逊纸白的脸上。

    这是他为父亲流下的泪水,只可惜,他的父亲再也看不到,也感受不到。

    楚铮和老道人刘柏符,一起蹲在张长安面前,望着悲伤到失魂落魄的张长安,相互看了看,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知过了多久,张长安抹了一把眼泪,看向楚铮,又看向刘柏符,庄重肃然的问道:“你们说,我父亲,他,算不算是一个不辱没祖宗的汉人?”

    张逊至死,都没有听到张长安叫一声“父亲”。

    现在他听不到了,张长安却发现,自己除了这个称谓,再也找不到别的称呼。

    楚铮和刘柏符同时默然。

    张家家主张逊,在今日之前,做了吐蕃人二十年的鹰犬,在此期间卑躬屈膝,送亲妹妹送亲女儿,将汉家子的尊严辱没得干干净净,有时候为羯木错办差,中间还做了一些对汉人不利的事。

    说他没有辱没祖宗,这种话,刘柏符和楚铮都说不出口。

    张长安泪水再度磅礴。

    他紧紧抱着自己的父亲,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裂。

    少年已经不怪罪自己的父亲,也不再看不起自己的父亲。为了张家,他的父亲身不由己,经受的痛苦与心理折磨已经足够多,这不是他父亲愿意的,他父亲原本是热血儿郎,是向吐蕃人挥刀的勇士!是谁,让他变成了那番模样?

    那能怪他吗?

    张长安怎么会不记得,父亲常常深夜不见踪影,很久之后才会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第二天,他就会在街上听说,那些因为他父亲给羯木错办差,而受到损失的汉人,昨夜家中忽然出现了米粮、钱物。

    坊中的百姓都说,张家家主是混账,还好世间尚有英雄,那些人家才不至于饿死。

    可他们哪里知道,那个无名的英雄,就是他内心痛苦的父亲?就是眼前这个,因为向羯木错冲杀,而变成了一具尸体的中年人?

    这些话,张长安该怎么跟楚铮说?怎么跟旁人说?他没有证据,有谁会相信他?

    他的父亲,苦难的父亲,哪怕战死在城主府,死后,祖父也不会允许他入宗祠!旁人只会说,二十年的罪孽,哪里是一死能够抹去的?

    张长安悲从中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昏地暗,却不敢叫一声父亲。

    叫了,他的祖父,他的族人,就不会让他做张家家主。不能做张家家主,如何继承父亲的意志,如何体会父亲的感受,如何完成父亲让家族兴旺延续的遗愿?

    从未有过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张长安感到绝望。

    “长安,你已经是大丈夫,要接过张家家主的重担,不要哭得这么伤心绝望。你父亲看到了,会心疼歉疚的。”

    忽然,一个温和温暖的声音,传入张长安的耳朵。

    这是一个让他陌生之际的声音,但偏偏又觉得不是从未听过,就好像,刚刚还很熟悉。

    张长安抹去朦胧了视线的泪水,看向蹲在面前说话的人。

    那是一个玄袍年轻男子,一个让人忽略他的长相,一见就会被他身上那种,既威重如山、睥睨天下又平易近人气度吸引的人。

    “你是谁?”张长安心中隐有所感,颤声问道。之前他抬头仰望长天的时候,看到过这个身影,只不过彼时距离太远,对方手中剑太亮,他没有看清楚,所以不敢确认。

    玄袍男子笑了笑:“大唐安王,李晔。”

    “安王?安王殿下?!”张长安浑身一个机灵,第一时间,他没有惶恐,没有畏惧,也忘了下拜行礼,而是满含希翼的看着对方,紧声问道:“安王殿下,我的父亲,他,是一个不辱没祖宗的汉人吗?!”

    如果说,这天底下,还有谁能够仅凭自己一句话,就评判他人一生的命运、品性,给他人定性,并且让天下唐人都心悦臣服,没有丝毫怀疑,那一定只有面前这个,刚刚一剑斩了月神教神子的安王!

    问完这句话,张长安就睁大了眼睛,连呼吸都不自觉的屏住了。

    他知道,他的父亲,在世人眼中,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就取决于对方接下来的话。

    李晔收起笑容,正色道:“金城县张家家主张逊,是一个有担当,有勇气,不负祖宗的堂堂汉家男儿!”

    他没有负祖宗,没有负朝廷。

    是大唐,是这个国家,负了他。

    而现在,李晔不会再负他的子孙。

    张长安脱口而出:“殿下怎么知道?”

    李晔道:“我认识你父亲。”

    他的眼睛,曾经见过张逊。

    听到这句话,张长安再也忍不住,红着眼,嘶哑着嗓子,紧紧抱着张逊,用尽全身力气,仰天一声大喊。

    这一声称呼,自他懂事,就没叫过。

    如今,已是七年过去了。

    他喊:“父亲!”

    父亲,你在天之灵听到了吗?

    儿子在叫你!

    父亲!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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