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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朱元璋道:“你陪我在这儿等着,小子,你先上去,井壁上有落脚的地方。”

    乐之扬放下人,接过火把一照,果见井壁上坑坑洼洼、多有凹陷,平常人落足不易,只要稍会武功也不难上去,当下纵身而上,左右蹬踩井壁,一口气蹿出井口。

    环视四周,却是一座寻常庭院,花草疏疏落落,显得有些儿荒芜,不远处几间瓦舍漆黑无光,静悄悄如同一间鬼宅。

    井口有一个精铁轱辘、一只极大的木桶。井绳入手沉重,仔细一瞧,竟也是细麻绳缠绕的铁索。乐之扬寻思,暗道出口设在井下,着实巧妙隐蔽,但无矫捷身手,决难顺利上下。朱元璋年轻还好,而今年迈老病,可又如何上来。可转念一想,朱元璋有冷玄护身,如逢异变,必有老太监相伴逃生,只没料到冷玄平时寸步不离,此次却没跟来,智者百密一疏,纵如朱元璋,也有失计的时候。

    乐之扬摇转轱辘、放下木桶,朱微将朱元璋放在桶里,乐之扬再摇轱辘,连人带桶一起吊了上来,而后再放一次,又将朱微吊出井口。

    三人坐在井边,各各喘气,身心松弛,如释重负。忽然,乐之扬听见些微异声,纵身跳起,定眼看向前方。

    “怎么?”朱微诧异抬头,循他目光看去,黑暗里站立三人,形容枯瘦,手持拐杖,如水月光照得灰衣发白。

    “谁?“朱微猛然跳起,望着三人,心子狂跳。

    乐之扬一晃身,冲向居中那人,那人举起拐杖,闪电般刺向乐之扬的咽喉,招式狠辣,破空有声。

    乐之扬闪身让过,反手扣住杖身,硬梆梆、冷冰冰,竟是精钢打造。他低喝一声,用力向后一拽,灰衣人身子前倾,拐杖竟然没有脱手。乐之扬微微惊讶,不及变招,左右劲风袭来,两根铁杖直指他的头部,铮铮两声,杖端吐出白亮亮的锋刃。

    乐之扬放开铁杖,身子后仰,锋刃贴面而过,凌空交接,发出叮的一声,左右荡开,划一个弧形,忽又刺向乐之扬的颈项。

    乐之扬拧腰翻身,双脚盘旋变化,身如龙翻蛇行,呼吸间避开锋刃,两掌齐出,击中杖身。铁杖托地跳起,“抚琴掌”的掌力顺着铁杖上传,两个灰衣人虎口发麻、经脉急颤,手中铁杖有如一条蟒蛇,摇来摆去,把握不定。

    乐之扬身如旋风,双手如飞鹰展翅,“小琵琶手”诡奇变化,伸缩间又抓住两根铁杖,呔的一声,用力回夺。两个灰衣人受困奇劲,本就不胜其苦,应声虎口剧痛,铁杖双双脱手。

    居中的灰衣人纵身上前,挥杖刺来,乐之扬挥舞手中双杖,一挑一拨,灰衣人浑身震动,双臂经脉颤抖,乐之扬喝一声“撒手”,两根铁杖用力一绞,灰衣人的铁杖猛地蹿起,半空中旋风一转,笔直下坠,笃的一声刺在乐之扬脚前。

    乐之扬拔出铁杖,心中大为满意,对方三人不是庸手,不料两个照面,均被他夺下兵刃。“钧天”斗乐以后,武功似乎又有精进,行云流水,应拍合节,进退攻守,无不随心所欲。

    那三人两手空空,却不气馁,纵身又上,似要空手搏命,乐之扬心叫“来得好”,丢下两根铁杖,只留一根在手,打算使出剑法刺倒三人。

    心念才动,三人忽然止步,耸了耸肩,向后掠出,站在暗影深处,垂手肃立,甚是恭谨。乐之扬正觉诧异,鼻尖嗅到一股浓郁香气,如兰似麝,沁人心脾。

    香气来自身后,乐之扬回头看去,朱元璋手握一个小瓶,瓶口敞开,香气分明从中飘出。

    朱微原本持剑在手,想助乐之扬一臂之力,见这情形,倍感迷惑,问道:“父亲,这是什么?”

    “祝融香!”朱元璋淡淡说道,“南方苗人用香草制成的奇香,用来祭祀火神祝融。”

    “他们呢?”朱微指着三个灰衣人,“怎么不动了?”

    “他们是此间的守卫。”朱元璋注视三人,“嗅了祝融香,就会听命于朕。”

    乐之扬听得奇怪,问道:“这是迷魂香么?”

    “不是。”朱元璋摇头,“这个香只是一个信号,闻到香气,他们就知道是谁来了。”

    朱微仍是不解:“为何要闻香气才知道?”朱元璋指着三人:“你再仔细瞧瞧。”

    乐之扬定眼望去,猛可发现,对面三人眼窝深陷,分明没有眼珠,朱微也瞧出来了,失声叫道:“哎呀,他们是瞎子?”

    “不止是瞎子。”朱元璋停顿一下,“还是聋子、哑子。”

    “又瞎又聋又哑。”乐之扬心中恍然,“只有嗅觉还在,无怪要以香气识别人物。”

    朱微望着三人微微出神,心中不胜怜悯,轻声说道:“他们、他们怎么变成这样?”

    “变成这样才安稳。”朱元璋哼了一声,“扶我过去。”

    朱微迟疑一下,扶他走近三人。三人恭恭敬敬地伸手向前、摊开手掌,朱元璋用食指在其中一人掌心画了个圈儿,那人收手,在其他二人的手心也画两个圈儿。三人躬身后退,片刻间,屋中烛火燃起,光亮透窗而出。

    “进屋去吧?”朱元璋眼看其他二人神情疑惑,说道,“别担心,这房子是朕的。”

    乐之扬和朱微对望一眼,扶起朱元璋,走入房间,屋中陈设简朴,但与普通民宅无异。朱微怔忡道:“父皇……”

    “微儿!”朱元璋打断她道,“外面不比宫里,你不要叫我父皇了。”

    “是!”朱微道,“父亲……”

    “父亲二字也太雅,寻常百姓,谁用这么文绉绉的词儿?”朱元璋沉吟一下,“你还是从俗叫我爹吧!”

    朱微一愣,小声说:“爹……爹……”她有生以来,都以“父皇”相称,从未叫过这个“爹”字,此时叫来,不胜别扭。

    朱元璋望着女儿,心中百感交集,回想起来,他深信威势服人,要使人听命,先令人畏惧。这法子治国不错,用于家法,少了许多天伦之乐,而今落难,心情不同以往,朱微这一声“爹”,朱元璋听了只觉心中酸热,叹一口气,寻思:“人人都想当皇帝,可是当了皇帝又如何?还不如田家翁饴子弄孙、逍遥自在……”

    但这念头闪烁即灭,他的心肠复又刚硬起来:“可笑,朕想这些干吗?当务之急,应是好好炮制这个老三。哼,老三多谋寡断,不足为惧,那和尚倒是一个硬茬。只不过朕失了权柄,需要万分小心,所谓前门驱狼,后门进虎,我跟老三交手,不能让别人占了便宜,老四……哼,他也未必靠得住……”

    朱元璋心念如飞,兴奋之情直逼当年鄱阳湖大战,非但忘了病痛,更似青春迸发,反复推演时局变化,想到紧要之处,激动得浑身发抖。

    其他二人望着老皇帝,见他神气古怪,朱微忍不住问道:“爹,你没事么?”朱元璋一惊,抬头道:“什么?”朱微看了看四周,问道:“这儿是什么地方?”

    “这儿么?”朱元璋沉默一下,“这里是朕避难的地方!”

    “避难?”朱微越发惊讶,“父皇,不,爹,莫非你神机妙算,早已料到今日?”

    “傻孩子!”朱元璋摇头苦笑,“朕要神机妙算,怎会落到如此地步?不过世事难料,多一条退路总是好的。”

    朱微道:“那一条暗道是建城时修的么?”朱元璋点头。

    乐之扬忍耐不住,冲口而出:“修暗道的工匠呢?”朱元璋冷冷看他一眼,反问:“你说呢?”

    乐之扬心底凉透,虽然早已猜到,仍是气愤难忍。朱元璋察言观色,徐徐说道:“一国一家,总有些说不出的肮脏事儿。你生在太平之世,少见杀戮,不知人间险恶。权位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凭仁义慈悲,成不了多大气候。”

    乐之扬扬声道:“那你为何要选太孙?”

    朱元璋脸色陡变,重重一拍桌案,盯着乐之扬眼露凶光。乐之扬定眼与他对视,毫无退缩之意,朱元璋见他如此,更加恼怒。

    朱微看看父亲,又看看乐之扬,心中焦急,正想如何劝说,忽见朱元璋收敛目光,看向窗外,口中慢悠悠说道:“你说得不错,允炆心慈手软,以此治国,必定大吃苦头,好在有朕,那些肮脏龌蹉的事儿,朕一股脑儿做完,那么他也就不用做了。”

    乐之扬道:“所以你杀光挖地道的工匠,把这三人变得又浓又瞎又哑?”

    “小孩子见识。”朱元璋嘿了一声,“朕起兵以来,杀的人数也数不清,你要帮他们算账,哼,十年八年也算不完。”

    乐之扬心中不服,还要争辩,朱微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说:“爹,道灵年轻,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朱元璋看她一眼,垂下目光,意似沉思,朱微猜到他的心思,又说:“爹爹,太孙吉人自有天相,或许不会有事。”

    乐之扬恍然醒悟,才知道朱元璋担心朱允炆的生死,自己提到“太孙”二字,触到了他的痛处。乐之扬以虚假身份在东宫为臣,并未将这差使当真,不过朱允炆秉性仁慈,常为减轻刑罚违抗圣意,因他之故,多所存活。乐之扬嘴上不说,暗暗也有些佩服,当下收起气恼,诚恳道:“陛下放心,你若在宫里,太孙性命堪忧,你在此间,太孙便有泰山之稳。”

    “说的好。”朱元璋盯着乐之扬,眼神微妙莫测,“只要老三不把朕攥在手里,他就没有必胜的把握,为留后路,就得用上人质,哼,他知道太孙在朕心头的分量,用他来胁迫朕,那是再好不过了。”

    朱微又惊又喜,说道:“这么说,太孙当真不会有事?”

    “那也未必。”朱元璋微微冷笑,“真要有事,也没法子,而今好比下棋,老三的棋子落下了,下一着该朕应子了。”

    他毫不沮丧,反倒有些高兴,乐之扬看在眼里,深感迷惑,心想遭遇如此变故,换了自己,纵不急死,也得气死,老皇帝的气势不减反增,当真不可理喻。

    忽听朱微又说:“爹,你放心,三……晋王一定不能得逞,你是真命天子,自有百神呵护,如不然,那时怎么会生出雾气?我在宫里这么久,那么浓的雾还是第一次见到!”

    “雾气?”朱元璋怒哼一声,似有不快,“什么神不神、鬼不鬼的,以后不要再提了。”

    他无故发怒,其他二人均感莫名其妙,朱微转动念头,心头豁亮,冲口而出:“啊,我明白了,莫非是落羽生……”转头看向乐之扬,后者也是微微点头。

    朱微的心子怦怦直跳,落羽生有造化迷雾之能,太和殿上已有显露,那一阵浓雾突如其来,若非鬼怪神通,恐怕就是此人所为,不,兴许他本就不是人类,而是狐仙神怪。

    小公主浮想联翩,不觉痴了呆了,过了片刻,但觉室内沉寂,转眼看去,朱元璋举头望天,双眉紧皱,似有难题思索不透,乐之扬本也低头想着什么,觉出朱微目光,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接,心中均是一阵酥软。

    “奇怪。”朱元璋喃喃自语,“真是奇怪……”

    “什么奇怪。”朱微忍不住问道。

    朱元璋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时阴影晃动,一个灰衣人无声无息地走进房里,手里捧着瓷壶茶杯,他在家什间穿行,如鱼得水,一丝一毫也不曾绊到,反是乐之扬和朱微,知他又聋又瞎,为他担足了心事。

    灰衣人走到近前,将茶具放在桌上,微微欠身,伸出右手,朱元璋伸出食指在他手心画了几下,灰衣人连连点头,默然退下,出门之时,也未碰到任何器物。

    朱微看得惊讶,问道:“爹爹,他的鼻子这么灵?东西在哪儿也能闻到?”

    朱元璋微微点头,冷笑道:“听不见,看不见,只剩一个鼻子,要是不灵,又怎么生活?”

    “他们……”朱微低下头,神情黯然,“他们这个样子多久啦?”

    “打小儿就是如此。”朱元璋甚是不耐,“少说也有二十年了吧!”

    乐之扬心中一阵难过,如此说来,这三个废人年纪不过三十,看起来却如五十老人,想着又怜悯又恼怒,狠狠瞪了朱元璋一眼,朱元璋凑巧看见,脸色微微一沉。

    忽听朱微又说:“爹爹,这些人真、真是你害的么?”

    朱元璋白眉一挑,似要发怒,可又生生忍住,说道:“点子是朕出的,人么,是冷玄调教的。”

    朱微的心里一阵翻腾,她素知父亲残忍,可也只有耳闻,而今亲眼目睹,当真百味杂陈。

    “微儿。”朱元璋又说,“你一定以为为父残忍……”朱微忙道:“女儿不敢!”

    “你那样子骗得了谁?”朱元璋漫不经意地道,“这三个人都是钦犯后代,伦律当斩,好死不如赖活,让他们活到如今也算不错了。”说到这儿,自觉说服不了女儿,心头怒火上蹿,重重一拂衣袖,劲风扫过,灯烛一阵摇曳。

    这时灰衣人又走进来,手里捧着纸笔墨砚、印泥火漆等物。朱元璋提起毛笔,说道:“微儿,磨墨。”

    朱微碾好香墨,朱元璋铺开宣纸,狼毫染墨,皱了皱眉头,抬头看向乐之扬。

    乐之扬知道他信不过自己,笑了笑,退到一边。朱元璋这才笔走龙蛇,刷刷刷写满一纸,而后吹干湿墨,抽出头上白玉发簪,对着烛火瞧了一瞧。乐之扬惊讶发现,发簪一头竟是一枚小小印章,刻有数个蛛丝小篆。朱元璋蘸过印泥,盖上印章,塞入一个信封,用火漆封好,火漆上也盖上玉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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