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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暗军里根本就没有设监察御史。
秦王听见张苍报上这三个名字,面色像暮色里的幽兰一样朦胧了起来。
“传太尉!”
等待太尉的时间里,秦王继续看书,邯郸郡有书来,上谷郡有书来,各郡均有书来禀报战备粮草之事,唯独大将军王翦没有音信。
各郡粮草都到了王翦军中,而王翦按兵不动。
秦王深知这是王翦用兵的习惯——稳中求胜。
然而,长久没见着半点回音,总是心中不悦。
他是秦王,王翦是大将军,所以,秦王不悦,也不会说。
李斯在旁秉笔,眼见秦王一张脸即将烂成霜打的瓜,默默祈求尉缭能快点来。
幸好缭本来就在往宫里来,赶在狂风暴雨发作的前一刻踏进殿中。
缭来了,地图自然也就挂起来了。
缭指着上谷郡秦军驻地,在图上画了一个大圈,圈里包含燕都蓟城和燕国大片国土。
“夺一城易,亡一国难。不动则已,动则要封喉。”
“老将军按兵不动,是想一口把燕国全吞下。”
尉缭没答话,只是回了一个“你说呢”的表情。
秦王撅噘嘴,转瞬又不舒坦:“干等着,难受。”
“有荆轲的大礼,燕国那边只是时间问题。”
“荆轲的礼?”
“樊於期的头,可是荆轲亲手送来的!”
“对!燕国唯一知我秦军软肋的将军,被他们自己宰了!”
“我猜燕丹当时肯定很舍不得。”
秦王递给尉缭一份密书:“非常舍不得!”
影将军从蓟城传回的荆轲行刺原委,写了燕丹力保樊於期最后没敌过荆轲一语杀人。
尉缭暗自叹息:“倒不知荆轲是无意还是故意?要打动你的心,方法多得是,何必?”
秦王蓦然想起一句话来,荆轲临死时对他说——余生,请珍重。
莫非……他……他所言“献一邦而报四人之仇”是真的?
可惜死无对证,秦王也无法确定心中忽而闪过的这一念就是事实,只道:“不管有意无意,这份情意,咱们领了!”
“不错。等老将军动手,还有一段时间差,我们还要做点别的事情。”
“对!”
秦王起身走到图前,在咸阳和蓟城之间画了条线,很长很长,然后他指峰一转滑向楚国,手握成拳敲了两下。
“等得不耐烦的,还有他们!围魏救赵谁都知道!我要是负刍,现在已经准备妥当,就等秦燕开战!正好背后一刀!”
“那么,陛下若是楚王,会从哪里下刀?”
“当然是南郡!夺沿江,收故都,通武关!”
“以楚国的兵力,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楚国已经四十年没真正动过兵了!寡人不知道他们力量怎样?!”
“何不试一试?”
“试?”秦王疑惑地看着尉缭:“南北同时开战?吃得消?万一……”
“不,谁说同时开战了?”尉缭笑:“他们既然想以静制动,那咱们就以动制静。就连秦王陛下你,都不敢相信南北都开战,那么楚国人更想不到你会先打楚国。”
“先试楚国?这就是你说的时间差?”
“正是!”
“以老王将军的脾性,给他两个月布局他都不嫌长。而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小王将军打好几场痛快仗了。楚国若是先挨了打,他魏国还敢动吗?”
“如此一来,不仅楚国人会傻,魏国人会懵,燕国人会更糊涂,还以为寡人会放过他们呢!”
“那陛下何不试着放一放呢?”
“不行!他们想要寡人的命!荆轲那一剑!到现在还天天做噩梦!”
“那是燕丹作恶,与燕王和燕国无关,他们是无辜的。”
秦王有点没听懂,抬眼直直盯着尉缭,只见他眉眼含笑,慧黠至极。
“得!懂了!”秦王拍了一掌:“寡人这就去跟燕王喜攀攀交情!”
他转身先唤李斯:“通古啊,你拟一份国书,别骂了,就要燕丹的命!”
然后又唤赵高:“来!你给寡人拟一封信!单独给燕王的,就说……”
秦王忽然卡壳,他突然想起跟燕王喜没什么交情可谈,都是孽帐。
“嗯……寡人大概五岁的时候,去他家里蹭过饭……”
秦王顿住,此事的后续是他被当时的燕国太子喜打得满院子乱窜。
那时身为燕国太子的姬喜在赵国做人质,秦国王孙政也和母亲被囚在赵。
身为人质过得相当凄惨,燕太子的家境要比秦王孙这边孤儿寡母好太多。
小丹就时常带好兄弟小政到家吃饭,小兔崽子总是连吃带捎把肉扫空。
太子喜训儿子交友不慎:“以后别出去瞎跑,什么穷鬼饿狗都往家带!”
小丹默默垂头,小阿政气不过:“今日吃你的,来日双倍还你!”
“你?拿什么还啊?要不,让你母亲晚上过来抵个债?”
政的母亲是邯郸城里最具风韵的美人,男人们说起她时总是带着微妙的笑。
孩子感觉得到,像只疯牛一样顶着燕喜的肚子就去了,一头撞到又撕又咬。
那太子喜的脸上从此就有了一道疤,从耳根到嘴角。
幸亏就在那天燕太子喜就被遣返归燕,否则今日的秦王就是个被打断腿的瘸子。
这事太远,还不好攀扯,再用一回雪姬?
“不行。”秦王摇头:“她的墓,寡人去看过。她这辈子,就像那树梅花一样,傲得很。别拿她干肮脏事了。”
缭递上一枚书简:“也不一定就要干肮脏事,也可以做点好事。”
秦王接过书,不由得皱住眉头,字很丑也很熟悉。
“哪里来的?”
“一位老人托府襄转交给我的,听府襄描述的形貌,应该是家师。”
“他老人家竟然肯回咸阳?”
“见书便知。”
秦王细看那信,毫无意外地根据“牵连大父”四个字解读成求救之书。
“若见沧海,必有字回”
“死生相隔尚不阻心许之诺,天涯海角又何断金兰情切”
秦王忍不住将这两句念了出来,诧异地问:“她今年多大?”
“大概十四岁了吧。”
“十四?荆轲刺杀时那三个字还真是她自己的意思?”
“若是师父有意提醒,也绝不会用自家孙女的手记犯险。”
“那就是她了!想来她也是因此受困。寡人不能袖手旁观。”
“那么,一个父亲请另一个父亲关照女儿,是否不算过分?”
“不过分!”秦王忽而大笑:“好得很!好得很!叫扶苏来!”
秦王想起来儿子已经十五,可以拉出来遛遛了。
扶苏进殿,尉缭眼前一亮,好一个神秀风俊少年佳公子。
尉缭一时挪不开眼,后悔没有娶妻生子,有子如此,也是平生一大幸事。
秦王却不满意,嫌儿子不够壮,不够高,不够有魄力,看着活像受气包。
扶苏恭敬行礼:“君父召臣,所谓何事?”
“你有个妹妹,叫清河,被燕太子丹抓了。你呢,替寡人拟一封信,请燕王善待她,最好能送回来。”
扶苏一脸懵,问:“可是苕华宫的那位妹妹?”
“对!”
“臣闻‘若将取之,必先予之’,若要请燕王送回,是否需要先许燕王一件事?”
“对!”儿子很上道嘛,秦王笑:“只要他把人送回来,刺秦一事,燕国只要交出燕丹,秦国就不予追究。”
扶苏领命,略思片刻便伏案静书。
秦王拾起赵高草拟的那份,又忍不住捏了捏赵高的脸皮,真他妈地厚!
“燕王与寡人,岂至生死不相容哉?然荆轲行刺,燕王竟下拙计欲置寡人死地耶?!寡人痛心之至,泾渭可鉴!今兵陈上谷,旦暮可渡易水拔蓟城,炊尔之骨,寝尔之皮!然三军徘徊,驻而不发,为何?寡人已知燕王是为小人所蔽,非祸首也。邯郸一别三十年,尚有一饭之恩未偿;燕女初见二十载,还留一树皓雪萦怀。寡人不忍兵加长者,惟愿取祸首之命以消心头之恨。然寡人又惊闻,长女清河云游至燕,竟被燕王所拘!寡人何薄于燕,而燕王竟相迫至此!燕王若送还小女,则寡人之仇只涉一人之命;小女若有微恙,纵寡人能忍,我秦国百万之师岂能一忍再忍?政请燕王三思!”
情意交融,恩威并重,几乎完美。
秦王甚至能想象燕王见书会是怎样的心情:糟了!秦王又问罪了!唉?这小子知道老子也是被骗的嘞!咦,这癞蛤蟆还惦记着我家仙女雪呢!好像秦国这次行动确实比较慢唉,难道是真的不想打?哎呀!我啥时候抓你家女儿了?老子是不是又背锅了?谁他妈又给老子一口大锅!
虽不指望这一封信就能离间燕王喜和太子丹,但赵高笔法已到极限。
秦王抬头去看儿子,希望儿子交上来的练习不要逊色太多。
扶苏收笔,离席奉书,满怀期待地凝望父亲的表情。
父亲挑了挑眉毛,似难以置信,看到结尾时,却叹了一口气。
扶苏深深地垂下头去,想来是让父亲失望了。
父亲看到他赧然的表情,却没有在意小小男子汉的自尊心,转头向尉缭道:“有空你教教他!你们鬼谷的纵横捭阖之术,给他开开眼界,你看他写东西都没个章法!”
尉缭笑着替扶苏开解:“孟子所言不差,纵横家‘一怒而诸侯惧’,所行却是妾妇之道,以搬弄是非见长。公子何须学这些旁门左道?养一身浩然之气,铁骨立于天地,才是正途。”
“养气有什么用?!有些东西,他可以不用,但是不能不懂!别被骗了都不知道!”
秦王语气太过嫌弃,尉缭便取了扶苏写的书来看。
缭的看法完全相反:你又没告诉人家前因后果,人家写成这样已经是一等一的悟性了!
秦王哪肯承认自己先入为主,反说尉缭偏心:“你就捧着他护着他吧!他迟早得吃亏!”
“到底谁偏心啊这是……”尉缭摊手又扶额:“你也太——”
眼见着要吵,李斯赶紧劝了尉缭一句:“公子如玉,得天地钟灵之秀。陛下有心琢玉,太尉又何苦情急?”
一句马屁拍三方,顺便提醒尉缭,陛下教儿子,咱外人就别掺和了。
“得!陛下斟酌着用,”尉缭也不吵了,只道:“只是我觉得,公子的书很好。”
“好?呵!”
一声“呵”让扶苏心情凉透,脸红得像七月的石榴。
秦王这才意识到给儿子难堪了,便借口撵了他出去。
扶苏怏怏退下,秦王提笔抄书。亲执笔,是他的信书底限。
他抄了一句便写不下去了,没来由地烦闷,顿得片刻,又去翻扶苏的书。
静下心来才知其中之妙,也只有这字句值得他细细写来——
昔别时,儿方四岁,吾送至咸阳道
儿牵吾衣,且啼且泣,曰:“君父弃我耶?”
吾不答,儿又问曰:“儿有罪于父耶?”
吾仍未答,儿止泣曰:“君父果弃我也!”
吾终未答,儿去不顾
后庭有藤萝若瀑,儿嬉戏之所也
吾往过之,如见其嗔痴,如闻其喜怒
燕丹何敢拘吾儿?!
前伤吾身,今拘吾女,燕国意欲何为?!
儿若安归,燕国尚有生路可图
儿若有恙,燕丹百死不可赎国
燕王姑待之!
秦王抄完,朝尉缭讪讪一笑,权当认错。
可惜,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扶苏认错,所以扶苏只能继续受着委屈。
赵高的书,太圆满太油滑太世故,滴水不漏也是破绽,让人生厌。
扶苏笔下,才是一个父亲该有的心情,也只有扶苏还依稀记得清河妹妹的嗔痴喜怒。
万言粉饰,不敌真心一副。
秦王写罢,加玺封信,交与张苍。
他把赵高的书也扔给张苍,道:“封好的书你要亲自交给燕王喜,而这份书是你此行的任务。看完了,记下了,就烧掉。”
“啊?”张苍结巴着:“此行……”
“寡人派你为秦国密使,出使燕国,有问题吗?”
就在殿中,张苍见过被煮透的上一任秦使,所以这……有问题。
他偷偷向师兄李斯求救,无奈李斯正忙,奋笔疾书似没听见。
于是张苍的回答只能是:“臣,领命。”
“哟,这么干脆?不问问为什么?”
“陛下点名,定是这差事只有臣能做。”
“聪明!是另有个差,只有你能做!”
“啊?”
“影将军部,也得设御史。你去。”
“陛下您还是直接煮了我吧……”
“好啊!蒙毅!架锅!”
“诺!”
“唉唉唉——别别别!臣去,臣去还不行吗?!不就是……不就是影将军吗……”
朝中文官大都不愿与影将军共事,一是影将军吓人,二是秦王也吓人。
官高如尉缭,也因影将军而遭灾到今日。
临离殿时,秦王一巴掌拍上他后背,差点把他命给拍没了。
“你这……背上这么多伤?怎么回事?啊?!”
说来话长,魏国递交的“清河之难”卷宗里,死者有一位弱质妇人。
楚人只在乎本国将士,魏人只在乎国家颜面,过问这位女子生死的,反倒是秦国太尉。
这是秦国暗军滥杀无辜的明证,作为秦国太尉,必须惩罚凶手。
一早议下的军纪,暗军滥杀无辜要夺爵并处肉刑。
韩非夫人之死,凶手是忌本人,太尉问责的时候他刚从荆轲剑下救过秦王,身体还没康复。
秦王铁心护崽,不许太尉动他,缭闹得急了,秦王就刺啦脱了上衣。
“要打打我!寡人替他受罚!”
缭也犟,不肯服软,当着忌儿的面把秦王打了一顿。
这顿打有点假,量刑打了个折,行刑也没敢下重手。
纵然秦王都没哼唧一声,这份情意忌儿都觉今生无以为报。
缭就此惹下麻烦。
蒙毅有事没事找他切磋,每回都“切磋”得他挂彩才肯收手。
王后看见秦王背上的伤,大怒:敢打我男人,我打断他狗腿!
秦王只说跟缭比武不小心伤的,让她别管。
事实证明他震不住媳妇,缭还是背着他挨了打。
秦王连忙赔不是,赌咒发誓一定好好整顿后宫。
尉缭不信,因为秦王这话已经说过很多遍。
上回蒙恬被王后戳了一剑,秦王就说要管,管来管去,妃嫔吓得半死,王后依旧嚣张。
“得!还是慎重点。没准整到最后,还得我们遭殃。”
“这次绝对不会了!信我!”
“嗯嗯嗯!信!”
尉缭嘴上答应白眼上翻,以示绝望。
“别别别,你别这眼神!寡人啊!这就去!是该好好整整了!”
秦王风风火火闪去后宫,夜已星悬,繁忙了一天的咸阳宫终于得以安静。
尉缭也从司马门出宫,却并没有返回太尉府邸。
今夜有约,毋得推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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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这一章扶苏与老爹的互动多了起来,就去查了一下扶苏怎么喊爸爸的,微博发了一圈也没搞到正确答案,所以就按春秋的叫法,喊“君父”吧。以前没注意这个细节,都跟着电视剧一样喊“父王”,搞错啦以后会改过来的。统一都叫“君父”吧,我觉着特别好听→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