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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黄昏。
大行官署外,素绫翻飞。
魏国龙阳君,楚国寿陵君,二国国使白衣立马,身后陈列二十一口棺材。
赤霞渐褪,阴风骤起,萧萧一片肃杀。
大行官署掌外交,最高长官为大行,再次客事,最末走士。
出来迎客的,是个走士。
底层走士不用管上层大人物的盘算,只是按规矩请两位入住傅舍。
楚国寿陵君喝问:“大行呢?”
“进宫了。”
“客事呢?”
“也进宫了。”
“没活人吗?”
“明日我王接见燕国国使,今夜预设九宾之礼,不都得去看着嘛!”
龙阳君和寿陵君交换眼神,确认受到侮辱,同是国使,别如云泥。
龙阳君嗤之以鼻:“你也进宫去告诉秦王,我们也要见他!”
“哟!我就是个大行走士,宫里我走不进去!”
“事出有急,我们必须立刻见到秦王!”
“这我管不着,我只管你们吃喝拉撒。要想进宫啊,有简单的道,咔嚓一刀,就进去了!”
走士连说比划没脸没皮,意思是受过宫刑的人进宫才方便。
寿陵君长鞭一挥,怒喝:“什么狗仗人势的东西?!”
走士一抹脸上血:“这他娘的是秦国地界,耍个屁的威风!”
一来二去骂上劲,走士一把攥住鞭子把寿陵君给扯下马。
楚人和魏人都惊呆了,秦人果然都是杂种,无耻又无礼。
每个官署都养着一两个横行八道的小角色,对上媚从,对外嚣张。
寿陵君遭遇的就是大行官署的混世魔王——阎乐。
别说封君,就算来个王他也敢拽,横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楚人纷纷拔刀,秦国官署卫兵也悉数亮剑,一时剑拔弩张。
眼见流血在即,魏国龙阳君打个圆场。
“寿陵君何必跟看门狗置气?大事要紧。”
话音甫落,官署里匆匆跑出来另一名走士,点头哈腰连连告罪。
每个官署里也会养一两只性情温顺的哈巴狗,里里外外讨人欢喜。
这位正是这样的角色,姓赵名成,乃中车府令赵高的胞弟。
来人要是耍横,阎乐能比他们更横。
来人若是和气,赵成就陪个更和气。
两相权衡,龙阳君和寿陵君还是选择和气,先入住傅舍,再细细周旋。
二国使臣入关早有报备,推两个小人物出来唱开场,秦王怕是想赖皮到底。
可巧,惯常耍赖皮的秦王忽然不想耍赖皮了。
消息报进宫时,秦王刚好在咸阳宫演练接见仪式。
本来秦王也不想大费周章,黄昏在永巷跟燕使对视之后,改了主意。
如果表现得好,朝堂上就能搞定燕国,那得省多少事,少流多少血。
秦王的心这一次实打实地诚,所以专程跑殿上先跟大行过一遍程序。
行程走到受图一节,大行接到属下报来的消息,直接呈给秦王。
秦王展开国书,忍不住“哟呵”:“‘清河之难’?怎么不叫‘华夏之变’啊?”
楚魏二国取此名别有深意:黄河自宿胥口开始由浊变清,事发点在清河河段;且“河清”有海内太平之意,用此名昭示——秦一手制造“清河之难”,搅得天下浑浊不堪。
楚国国书是惯常套路,先严厉谴责,再问秦国要凶手,最后谈赔偿条件。
“鄢郢?他们做什么梦呢还没醒?这几十年秦国什么时候割过地?!真不懂事!”
魏国国书则温柔得多,有点像是迫于楚国压力,不得不来讨说法。
秦王合书,歪在王位,掂着预演的燕国空图,玩儿。
他在思考二国举国投降的可能性,小,但也不一定没有。
或许楚国会死犟,但是魏国……
魏王假一副天真无害的乖宝宝模样,应该比较好哄,还是先别撕破脸皮。
主意既定,秦王就差蒙毅到傅舍探个口风。
蒙毅不是一般人。
秦国郎中令,掌管秦王近身一切事物,从中大夫到带剑侍郎都归他管。
凡到秦王跟前的东西,都由他筛选过滤,蒙毅若是偏心,秦王就得瞎眼。
蒙毅的心不偏不倚,只装着秦王一个人,素有“铁面蒙郎”之名。
蒙毅率三十郎卫纵马到傅舍,不惊不诧穿过二十一口棺材阵。
玄衣墨裳入舍,惹来一片艳羡,此等英眉俊朗怕不是男仙下凡?
就连身心许了魏王的龙阳君都在疑惑:秦王莫不是想用美男计?
想得太美,蒙毅这等人物拿来施美男计太过浪费。
二杯清水恭迎远客,一句问话直奔主题。
“我王明日之后才有时间,二位有话,还请直言。”
寿陵君颇为不屑:“你不能做主,跟你有什么好说?”
“我不能做主,但可以决定二位是否陛见。以及,谁先陛见。”
简单一句话,后半句是重点,挑拨离间的开端。
寿陵君和龙阳君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开始打小算盘。
寿陵君想:若是秦国与魏国先行勾搭,把这事做成一桩寻常的仇杀案就麻烦了。
龙阳君想:事出在魏,万一秦国和楚国商量好拿魏国开刀作为补偿,会很不妙。
二人陈述理由,都希望先行陛见。
寿陵君铺开一张血书,上书“清河之难”遇害人之名。
“二十一条人命,必须请秦王给楚国一个解释。”
龙阳君也铺开一卷竹书,上书魏国刑律。
“魏国之法,杀人偿命。事出在魏境,魏国必须缉拿凶手,以正国法。”
寿陵君:“我王有家书呈送秦国王后。”
龙阳君:“我王也有家书进呈右夫人。”
蒙毅摆手止住他们,他已有主意,不用再浪费唾沫说下去。
“后宫之事,不归我管。二位之请我已清楚,既然案发在魏,我王应先行召见魏使询问案件详情为是。明日燕使觐见后,我会派人来知会魏使,还请留意。楚使也不必担心,问明案情后,我王自有安排。”
龙阳君起身谢礼,蒙毅抱拳告辞。
什么叫有礼有节让人吃瘪,这就是,三句话完成秦王下的任务。
他步出里门行至院中,灵敏的耳朵捕捉到后院嘿嘿哈哈的声音。
这很反常,正常人不会这么喊,像是在练剑。
机敏和警觉促使蒙毅移步探个究竟。
“究竟”是一个少年人拿着短剑在劈一头吊着的死猪。
少年很勤奋,卖力把平日所习的行刺技法全都演练一遍。
这个少年,就是燕国副使秦舞阳。
蒙毅随手折下槐枝一试,舞阳没让他失望,提剑片成十一段。
接着他们打了一架,吵得满傅舍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
就连被秦王阉了的前楚使顿弱,都拖着要死不活的身子爬出来一观。
傅舍是秦国款待外使的官舍,因为有蔺相如前车之鉴,秦国规定所有入境的外邦使臣必须入住傅舍,不得擅自离宿。
众人探身出来,顿弱发现他的副使项梁不在。
这也很反常,项梁素来喜欢看热闹,怎会不见?
顿弱像脱了水的茄子一样浪进项梁的房,不见人。
他从项梁房中出来时,蒙毅与秦舞阳已比试完毕。
蒙毅略占上风,结束战斗之前,他故意挨了一拳。
有这一拳,他才有充足理由命随行郎卫绑了舞阳。
然后他拂袖坐在院中槐树下,悠然喝水,等荆轲。
荆轲看完生命里最后一个落日,才醉醺醺回来。
他进门就跌了一个趔趄,看见蒙毅就要嚷着要他陪酒。
蒙毅滴酒不沾,所以严词拒绝。
“你这人真无趣,我猜一定没有女人会嫁给你。”
荆轲有幸猜中,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燕国正使很不正经。
任凭蒙毅怎么试,荆轲都是滩东倒西歪的泥,说着真真假假的话。
“得得得!你手下留情……也不是吹牛,我要没醉,一个人能打两个你。”
蒙毅看着被打出鼻血的荆轲,恭维一声:“燕使好身手。”
“那是!我们要是不会两下子,根本就走不到咸阳。我的上一任,还没出燕国,就见你们先王去了……嗝……”
“不是所有人都跟燕王一条心。多少燕国人都宁愿站着死,我们能活着到这里,不容易。”
使者,一正一副。正使传达国君命令,副使负责保护正使安危。
这个解释十分合理。
蒙毅觉得是自己多心,但也不妨碍他顺着荆轲的话撂掉一个危险分子。
“既如此,正使安然觐见,副使就算尽职。明日,还请副使殿外相候。”
“可是,嗝,燕王备了两份厚礼进献给秦王。”
“没事,我安排人帮你拿。”
荆轲哑口,他至多只能再给出一个于邦交礼仪不合的理由。
蒙毅说没事:“大国相交,不必拘泥小节。我王一言一行,才是秦国最重的礼仪。燕使尽管入乡随俗,秦国绝不会有所亏待。”
荆轲不好再争取,多说半句都显刻意。
还没上殿,秦舞阳就成了废子。
荆轲很寒心,若是等到张良,此时定然会是另一种局面。
这万丈之才,凌云之志,当真要酬与燕丹吗?
陷荆轲于绝地,燕丹太子,当真是“功”不可没。
蒙毅走的时候,顿弱已找遍傅舍,确认项梁失踪。
顿弱忐忑不安,前日项家老大来找老三项梁,告知老二被害,他们不会闹事吧?
顿弱本想找个由头知会蒙毅防备,转念一想,让项梁闹闹也好。项梁肯定伤不到秦王,顶多让楚国送个小辫子给秦国,反倒是好事!
如此想,顿弱就安心回去睡大觉,路过燕使门前,听见有哭声。
舞阳觉出来自己莽撞做了错事,可是有屁用?晚了!
错也不在舞阳,十三四岁的小小少年,怎指望他与蒙毅斗智斗勇。
荆轲抚了抚舞阳的头,笑说没事。
“明日你不用犯险,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进殿。活着,回去帮我办件事。”
“可是,太子说……”
“太子说你得听我的话。”
“我……”
“你难道不想回去见他吗?”
“想!”
少年人的眼睛都有独特的光亮,亮晶晶,像天上的星星。
舞阳望着星空,星星是星星,月亮是月亮,云彩是云彩。
星月云彩落进荆轲眼里就成了故国,父母,亲朋,挚友。
所亲,所爱,所憎,所恨,一一在眼前浮现。
那些可待明日的事,再也没有明日去完成了。
错过的人就永远错过,失掉的约再也不能续。
他记起邯郸月下曾有一战,楚客昭南,可还记得一场约?
当然,完全不记得。
忌遇到了比斗殴更新奇的事情。
他当爹了。
那日,他先进宫见了秦王,秦王赏他一个宅子和很多钱。
他很喜欢,成家立业嘛,再也不用挂在丞相爹的名下。
连跑带跳飞回家,事先没打招呼,全家依次咋呼一遍。
先是仆人惊叫,接着弟弟妹妹们呼啦围了一圈,然后雍城公主咬牙切齿恨不得打他一顿:“翅膀硬了是不是?还知道回来啊?!”
她一抹眼泪撵儿子回房:“去!去!去!不稀罕看你,看你女人去!”
他应了一声,拔腿就跑。
弟弟妹妹悄悄跟在身后,赶都赶不走,一直跟到新房。
新房其实已经旧了,他自己都忘记离家已经一年半了。
房中灯火荧荧,隐有倩影映窗棂。
他推门进去,吓得跳了出来把门一关,仿佛屋里有鬼。
屋里当然没有鬼,只有风姿绰约的少妇抱着婴孩哺乳。
去岁暮春,秦王让他先回家就是知道他女人临产,想给他个惊喜。
结果他没有领情,等到终于了结一场心病回来,孩子已经半岁了。
婴儿啼哭传出来,吓得他捂住心口,一颗心都快跳出来。
弟弟妹妹们从来没有见过大哥这么慌神,全都咯咯直笑。
“原来大哥也会害怕呀!”
他望一眼挤在一团偷笑的弟弟妹妹,转身砰地推开门然后砰地把门关上。
房里婴儿哭得更大声,须臾又传来女人的哭声,连哭带喊外加拳打脚踢。
生孩子,男人一夜快活,女人却要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还得去趟鬼门关。
女人最痛最绝望的时候,男人却不在身边。
“我要是死了,你是不是也不知道?!”
忌无话可说,只能抱着棠棣,任她打骂哭闹。
她一拳拳锤在他心口,他才忍不住皱眉微哼。
棠棣觉出异样,扒开他衣裳,才见血已染了一片。
男人岂止去鬼门关走过一遭,天天都在鬼门关溜达。
棠棣一层一层剥掉他的衣裳,只见新疤旧伤重重叠叠,眼泪止不住地滚,心疼得像是有人在刮。
胸口致命伤,亏得蛊逢脚快加之配备有军医,才保住性命。白日指点过扶苏,回来被母亲锤一回,又被媳妇打一回,伤口就裂开了。
棠棣急忙拿布给他擦,嚷着要找昌平君去请太医。
忌握住她的手:“不碍事,睡一觉就好。”
累到极致睡觉就是最好的药,棠棣扶他躺下,小心翼翼盖上暖衾。
忌侧过身子去看娃,娃跟他真像,鼻子嘴巴一模一样。
他试探着伸出一根指头,娃娃也伸出小爪子抓啊抓,一把抓着他的指头就不撒手。
他笑了,莫名又想哭,他曾经鄙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可是,真他妈地美啊!
他望着娃,娃也望着他,大眼睛眨呀眨,就这一眼,仿佛身上所有伤口都愈合了。
棠棣换了轻薄的衣衫偎过来,孕期方过,少妇的身体柔美丰腴,散发着温暖的香气。
女人轻轻哄儿子睡着,又抚过男人的伤疤,温柔的手让男人忘掉所有烦恼。
长夜渐深,三个人互相依偎着进入梦乡。
这就是家的意义,世俗的幸福,最平凡又最伟大。
不过,这伟大的时刻,不宜持续太久。
第二天,气氛就开始不对劲。
孩子不仅美好,还有吃喝拉撒哭和闹。
妻子不仅温柔,还有拈酸吃醋泼和爆。
棠棣发现棠棣玉花不见了。
圆房那夜,棠棣亲手取下玉花戴在丈夫脖子上的。
“丢了?你嫌弃我才会丢吧?是不是丢给哪个女人了?!”
忌回想了一下,扣押玉花的若耶确实是女人,所以就点了点头。
棠棣就炸了,哭着喊着不过了,要分家。
雍城公主来解围,让儿子把事情解释清楚。
迫于母亲淫威,忌就复述一遍经过,麻烦更大。
“小妹?你妹妹都在家里呢?哪个妹妹?!情妹妹吧!”
“阁主?那女阁主为什么不还你玉花,不就为了让你去找她吗?!你当我傻?!”
……
雍城公主虽然跟棠棣不对付,可是身为女人,她支持儿媳妇。
“我们家的规矩,是定给男人的!”
……
白天吵架晚上和好的日子循环两天,忌决定立刻搬家。
没有老娘撑腰,棠棣一个人闹不起来。
爹娘不同意:“你要继承家业,搬什么家?!要搬也是你二弟长大搬出去!”
爹的话不管用,忌毅然决然要搬,把媳妇和娃一起接出去。
也是秦王舍得,新家的宅子不比旧家小,只是比较偏,靠近兰池别宫。
那本来是策反李牧准备的宅子,没用成,正好就赏给他。
王侯府邸,气相非凡。
小两口牵着手溜达了一整天才把新家逛完,两个人都很满意。
忌在心里默默规划了书房,练剑房,演武台。棠棣想着园子池塘可以造景,闺房可以变着法地玩,反正宅子大。两个人很快划分完领地,晋升女家主的棠棣被满满的幸福感笼罩,也就不捕风捉影计较男人在外面有没有拈花惹草。
他们本来并没有太多共同话题,有了娃就有了话。
昌平君可以给长孙取名,但是老人家尊重儿子的意思,就留着让忌来定。
忌想了好久,记起鬼谷天门之外,师父给他取了“怀心”二字。
想来他确实命里少颗心,儿子来了,他觉着自己那颗心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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