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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浓眉大眼,脖上戴一红线绳,吊着一颗长长的犬牙,分明是僚人打扮。
“这浩源,可不似僚家名字啊。”
“先生慧耳。幼弟自小怕水,老父十年前曾请汉家道士卜卦,说是幼弟命中缺水,该改一汉族名字以补其不足。”
“哥!阿爹怎么样了?”浩源回身看到智先,忙着跑向他。
“阿爹的病可以医治,不要担心。待会我们照着先生的药方抓药,过不多久阿爹就会好了。”智先安慰浩源,虽然他的心中满是忐忑,可坚实的面庞上却看不出一丝变动。
张郎中走向廊前。“阿顺小兄弟,这是什么书?”他指着阿顺手里的线装书。
阿顺摊开手,那是一本薄薄的《史记》,书页卷着,似乎快要掉散了。
“这里面的故事你都看得懂吗?”张郎中很感兴趣,这个年岁的娃娃也不知道千字文和三字经背了没。
“懂倒是懂,但是就不太明白为什么。”阿顺抬着他的头,盯着张郎中黝黑的长胡子。
“您说姜太公的胡子也向您一样长吗?”
“哈哈哈哈!”张郎中笑了,“阿顺小兄弟,这史记里的故事要慢慢看才能懂咧。”他看到吊在阿顺脖子上,也有一根红绳。不同的是,下面吊着一个小小的银锁。
“那浩源小兄弟是在教你认字吗?”张郎中问到。
“不是咧,是我教他咧。浩源教我说僚语,我教浩源说汉话,我们是君子,互相学习。”那小小的嘴里飘出来的官话显得那样可爱而滑稽,而在一顿的寒暄过后,他们也终于放下了繁缛的礼节,说话也没那么文绉绉了。
“先生,饭菜备好了,请您入席吧。乡间粗野小菜,还请先生不要嫌弃。”智先走到张郎中身边,请他入席。“阿顺也来吧,你也好久没有到我们家吃饭了。”
阿顺向智先鞠了一躬,跟着他们一起入了席。
僚家的桌椅都是低矮的。竹子编成的椅子,大圆木板拼就的桌子,就这样扣在地上。墙边垒砌着一道柜子,柜子上零星摆着瓷器和卷轴,卷轴看似画像,或是书法。
桂西的僚人喜欢用山里的植物当做香料入菜。他们把姜、蒜、藠头、梅子和柠檬腌制成酸,然后切碎与鸡鸭一同烹煮,带着一种酸爽开胃的风味,以缓解漫长的炎热夏季的折磨。
“阿顺,我们来比吃鸭屁股,看谁吃得快。”浩源抓了一个硕大的鸭腚尖,放到阿顺碗里。
“我才不要呢!君子不吃这些油腻的脏东西。”阿顺瞥了他一眼。
“你敢说鸭屁股脏?你看我不收拾你!”浩源笑着,用油腻腻的手抹在阿顺脸上。
“浩源!好好吃饭,有客人在呢。”智先瞪了浩源一眼,嘴上却笑了,像是未脱干净稚气的孩童。
“先生,我是个粗人,粗粗学了几个汉字,事情紧急才没能亲往,只能留书予你。如今劳烦您这么远赶来,实在太感谢了。”智先给张郎中倒了一碗酒,酒混混的,带着辛辣的气味。
“哦?但少东家汉话说得实在不错啊。”张郎中接过酒碗,撩起胡子一饮而尽。“而且看您的谈吐见识,实属不凡,真可谓英雄出少年呐。”
“先生好酒量!”智先干下自己的酒碗,又给各自倒满了。“老父在我十五岁时将我送到临近的市镇里学生意,这汉话、僚话、苗话都要学些。”他举起酒碗,豪迈地一饮而尽,滴落在唇边和胸膛上的酒液,显得他粗壮的身躯更加狰狞。
“只是不知小东家,我是指浩源。他似乎对学文弄墨颇感兴趣啊。”张郎中不甚胜酒力,举碗以示尊重,然后慢慢喝起来。
“幼弟自小身体就不怎么康健,农事做得少,只得在家闲着。这乡里僚人的孩子都粗生野养,每每出去一回就弄得遍体鳞伤,四年前阿顺来到村里,索性就让他俩玩在一块,互相倒也能有些补益。”厨娘从厨房里走出,端出一个巨大的海碗,里边满当当堆满了烧猪蹄。
“我们这八角烧猪蹄,是过节最好的待客菜。”智先把碗端到张郎中面前,给他夹了一大块。
“只是不知这安德村里,果真有教书育人之人?是否有私塾先生来此传道受业?”张郎中放下酒碗,用筷子夹了一块猪脚。“这八角香气如此浓烈,想必是上品。”
“村里倒是没有教书先生,别说村里,就是靖西、德保这教书匠倒是少得可怜。倒是村东的黄老爷斥巨金从广州府请来了一个先生,看起来倒颇有一番鸿儒之气,只是这黄家素来与我无甚交情,他家受汉风颇深,宅第建成深墙大院,看上去也颇难接近。”
“这黄老爷是什么来头?”张郎中有些好奇。
“我们村里韦、黄、赵、岑四家大姓,黄老爷乃是黄姓家族的宗宅。黄家世家都是桂西山道上做买卖的商客,结识不少汉人的达官显贵,黄老爷正妻娶的乃是本村同族的族妹,只生得一子便早故。后来黄老爷到靖西至邕州做生意,娶了一位僚人巨商的小姐,又生得一女。这黄老爷宝贝得很,就请来先生教她读书识字。”智先举碗过顶,又深敬一盏。
“这黄老爷看起来倒是这方吃得开的人物了。那这赵、岑两家?”张郎中问。
“这赵、岑两家倒是在村里安心务农,只是偶尔往西边去去,做些茶米换鱼盐的买卖。”
“这西边可是交趾国?”张郎中问,他思忖着,这可是走私盐的买卖,若为官府知晓,怕是有一劫大害啊。
智先似乎看穿了张郎中的想法,他爽朗地笑了笑,指着桌上的菜,“先生可知,这满桌的菜肴,用的都是交趾国的盐。”
“愿闻其详。”
“这官府的官盐取之于钦州、廉州,至此山路险峻,别说靖西、德保,就连邕州府水路之便难以运转,先生可知为何?”
“这倒不知。”张郎**手相问。
“这官盐产自钦、廉之时,花费不过数文,自邕钦道这短短二百里地一路官府是吃拿卡要,至邕州府盐价就能涨到八十文,到靖西县内,这盐价就可达二百余文。”
“可在德保境内,这盐价也才三十余文呐。莫非?!”张郎中的手抖得甚至拿不动筷子。
“先生明察。”韦智先笑了,笑里藏着一丝诡谲。
“先生来时可看到靖西山道上来往的独轮车?”
“的确看到了,那车上用麻袋装着许多物件,那是何物?莫不是......盐?”
“先生错了,”智先摇了摇头,“那是砂石。”
“这发动僚人来往匆匆搬运些砂石所为何事?”
“先生可知三年前在这大山深处,挖出了块狗头金?”智先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自然知道,这狗头金中4斤许,状如狗头。早已被靖西府衙呈送天子了吧。”
“先生,这金子可不是宝贝,可是大灾啊。”
“少东家不必多言,我自心知。烦请少东家开言,需要我做些什么,我必当尽力。”
“好!张先生不愧是当世智者,我干此一碗,以谢先生!”说罢,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只是不知这韦老爷的病,少东家做好决定没有。”张郎中问。
“姆娘!”智先召唤厨娘。“这老太爷的药熬好了吗?”
“再有一刻钟就熬好了咧。”厨娘回答他。
“熬好了就给老太爷送去,帮他服下吧。”这话说得铿锵有力。
“好果断的人。”张郎中暗暗思忖,背后密麻地渗出了冷汗。“这韦家少爷真是个老练的权谋家,只怕早早便盘算好这套局。”
这浩源抓着鸭屁股吃得津津有味,阿顺则慢悠悠地扒着大米饭,一言不发。张郎中看着碗里的大米,用手捡过一粒,细细端详。
“先生莫不是对这稻米有兴趣?”智先问。
“今日我来此之时,看到村外遍野黄了的稻子。如今看这米粒,似乎与别处不同。”
“先生果然好眼力。”智先笑道,“先生可知交趾国以南,有一大国叫占城。”
“略有耳闻。”
“这占城的稻子,米粒长且饱满,耐旱耐暑,一年可栽3季,产量颇丰。”
“如此良稻,为何不引种别处?”张郎中想发问,但却忍住了。他突然明白,眼前这个壮实硬朗的汉子,有着一颗难以琢磨的心。
“先生,今日夜深,我给您置备卧房。看来老父病情需要先生停驻以便观察,烦请先生在此鄙陋小舍盘桓几日。”
“感谢少东家,但我看这小娃娃年纪轻轻,却气度不凡,我想这几日教他读书写字。我住他那儿可好?”张郎中推辞道。
“这......”智先略有为难。“这倒是不妨,只是阿顺家里有一守寡的母亲。”
“僚人也守这三纲五常?”张郎中笑了。
“自然不守,只是那阿顺的母亲倒是颇有汉人女子的气节。”智先说道。“这样吧,阿顺家旁边有一间空屋,平常是我族里置放农具的地方,若先生执意如此,就让人把那里收拾收拾,给先生作暂歇之所。”
“那就有劳少东家了。”张郎**手相谢。
屋里开始转黑,厨娘掌起一盏油灯,昏暗的灯火照在每一张脸上。稚嫩的阿顺的脸,一本正经地嚼着米饭;瘦削的浩源的脸,满是油腻的光;智先渐入微醺,那爽朗的纵情的笑,满是豪迈与畅然,只是那火光幢幢,似乎明灭之间略含狡黠;张郎中偷偷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他的命运,似乎开始了微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