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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余不见, 廖申又发福了一些, 苍色头发齐整寸长,往后抹成一个固定架势, 外表看起来还是瘦条的、拙朴精实的样子, 只有脸上丰圆不少,一见尹伊格就笑着迎上来:

    “长官。昨天谈妥生意就赶快跟你联系了。”眼珠乜斜到一边, 再转回来问,“裴芮呢?”

    尹伊格说:

    “她在外面打电话,跟她同事。”

    廖申便侧身把他让进门。他身着三件式条纹西装, 甚至练就了文雅温吞的一副姿态,动作起来不急不缓。

    室内有限的空间被布置成办公室和家的混生体, 生活区与工作区完全不分彼此, 写字台对面摆一条长沙发, 右侧贴墙就是一张单人床,再远一点有灶台和餐吧,都是缺乏质感的普通材料。四壁与地面展现着赤生生的胚胎面貌,大片水泥灰的色块原始而裸.露, 没有加以任何漆饰。

    “我们计划在圣彼得堡待半个月。”

    尹伊格在沙发边缘坐下来,脊梁直立, 一点也不沾靠背,将身上的黑色夹克撑得有棱有角,“有活儿干么, 老板?”

    而廖申一陷进宽大的办公椅, 整个人就仿佛瞬间垮了形状, 弯腰屈腿地松弛全身,闻言赶紧摇手:

    “别开玩笑了,你会缺钱?上次你来找我,我就只当你是闲了太久想找点事做。”

    尹伊格脸色稍僵,半晌方道:

    “我不会用他的钱。”

    廖申很清楚这个“他”应该是指叶夫谢。他便不接腔了,过一会才说:“本地的工作应该也就只有顾北柯的摄影展了,其他大都在境外。最近是淡季,你也知道。”

    算是在意料之中,因而尹伊格点点头,只是眉弓微拧起来。

    “怎么又是顾北柯。”他说。

    “别往心里去,生意归生意。况且来谈委托的是提供场地的一方,我也不跟顾北柯直接接触。”

    廖申伸手捞过桌角吸了一半的烟,捏在手中挫了挫,“不过上次在莫斯科你就不干了,这回应该也不会接这个活儿吧。”

    他动作不快,语速更慢。话罢点燃烟蒂,重新放进嘴里。

    “当然不会。”

    尹伊格眼也不眨,话音落下,沉默好几秒又说,“对顾北柯人身安全的最大威胁,不就是我么。”

    他说着轻牵嘴角。

    裴芮这时敲门进来。

    及踝靴底子很硬,敲在水泥地面上毕剥发响,每一步都好像带着更深的力度。她先越过写字台跟廖申握了握手,然后坐到尹伊格旁边。两人不作任何交流,连对视都没有一瞬,只那么坐在一起,就自然而然显得亲昵。

    廖申仔细打量着他们,良久没能动弹一下嘴唇。他忽而想到季马不久前说过的那句话——“我们这些人里,至少以利亚能有个好的结局。”

    希望真是如此。

    廖申借一声咳嗽把僵住的声带调整过来,满面笑容说:“哎呀,好久没见……真高兴看见你活下来了,裴芮。”

    余光里,尹伊格的神色有些异样。他迅速低下头,放在膝盖上的手掌收合,整个人一再绷紧。

    廖申自知失言,眼里流露一丝愧怍,忙礼貌地向裴芮表示歉意:“不好意思……不该这么说的。”

    裴芮刚从包里拿出录音笔,调试了一下放到桌上。

    “没事。”她也不避讳,笑着坦然道,“活下来了,如你所见。但是除了这条命,什么都丢了。”

    “我听季马说过。”

    他略有迟疑,慢声道,“你和大尉……”一抬眼,裴芮身边的尹伊格已经抬头冲他掀起眼帘,细长睫毛底下,漏出黑得发蓝的眼光来。廖申饱实的脸颊打了一抖,立即改口,“哦,没事。”

    裴芮注意到尹伊格的小动作,回头朝他一瞥。

    “你平时除了办公,也会住在这里么?”她又问。

    廖申便答:

    “我对物质享受没什么兴趣,这个地方足够生活了,办公也方便。毕竟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他喉咙里有些苦味,脸上温文的微笑也逐渐灰淡了,声音更慢更低,“当年在部队节俭惯了,要攒钱给我母亲买药的。”

    裴芮:“她现在康复得怎么样?”

    廖申没有言语,用力吸了一口烟。烟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到滤嘴,他吐了口干浓的气雾,丢开烟蒂说:

    “你今天来不是为了采访这个的吧。”

    没等裴芮作答,廖申像是在规避什么,自顾自讲起来:“捐给博物馆的那玩意儿,你想听听来历,对不对?我捐了一柄军刀。估计已经生锈了吧,毕竟过去这么些年了。”

    到这里顿了语声,他自我解嘲似的,从鼻腔深处呵呵笑,“你可能不记得,在车臣东南部的一次战斗任务里,我与小队失联,被几十个反抗军围困在山里整整六天。当时我们部队有一种保持精神亢奋的药物,前两年好像划分成违禁药品了。这药劲儿很大,那些年派发给每个人的都有限额,所以私下里能卖出不错的价钱。我想吃又舍不得,但实在是太困太累了,还必须强打起精神,时刻防备敌人入侵,谁能撑得住呢……”

    裴芮听着,莫名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她看着录音笔顶端闪烁的红光,心头略加思忖,并没有出声打断廖申。

    “我后来突然想到一个主意,用军刀在腿上切了道口子,想用疼把那股睡意压过去。可是只清醒了一小会儿,我就又意识模糊了。”

    好像这些字眼万分涩口,话音拖得愈来愈长,终于撑不住地在空中断了。廖申怔了会神,才继续道,“后来我实在没办法,就拧开一枚子弹,往刀口上面洒火药。那是真疼啊,疼得烧心,但是烧着烧着,就把那点困和那点乏统统烧没了。后来的几天,我就靠这个坚持下来,累了就划刀子,困了就洒火药。要不是大尉来得及时,我这条腿可能已经废了。”

    “但是我省下的那四粒药片后来卖了不少美刀,足够给我母亲请半个月的护工。”

    他的后半段话里已然夹着粗喘,眼盖也被情绪熏红了,掩饰般地用手指抚擦起眉毛。

    裴芮恍然意识到——

    这整个故事的走向与脉络,几乎与安德烈给她讲述的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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