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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中有一位地仙坐镇,就有这么一点好,家族子孙往往眼界开阔,越有出息的,越不会骄纵。

    简素站起身,将一幅卷轴挂在墙壁上,画像是一位头戴远游冠的中年道士,盘腿坐在蒲团之上。

    画上题写有一篇朱砂写就的青词诗歌,末尾八个字,意思类似寄语,“离境坐忘,老实修道。”

    落款是青霄真人。这便是简素家族那位元婴祖师爷的道号了。

    这个道号,寓意何等美好。

    但是简素查阅过本国礼部档案,南山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这么一位道官。

    如今拥有此道号的道官,简素却是久闻大名,堪称如雷贯耳。只因为对方是幽州弘农杨氏的一位天仙道官。

    身后响起推门声响,简素收回视线,是花俏返回道观了,这位身材魁梧的婢女,动作娴熟,将那些笔墨纸砚,水呈笔架,竹黄臂搁灯文房清供,一一取出,放在桌上。从书箱、竹箧内拿出来的数十本道家典籍,因为屋内暂时没有书柜,也都放在桌上,还有一整套瓷器茶具。以及某些山上秘制的珍贵信笺,属于纸中“尤物”,寻常有钱人都用不起,未必是一定买不起,只是买不到。

    一套粉彩花卉九攒盘,用来摆放瓜果点心。

    亏得屋子不大,这张靠窗的书桌还挺大。

    婢女甚至取出了早就备好的榔头钉子,叮当作响,原来是要挑选好了花瓶在墙上的悬挂位置,瓷瓶内可以插花,半月瓶的壁瓶形制,本就是专门挂在墙壁上的。

    别看花俏生得人高马大,其实心灵手巧,只说她亲手编织的香囊,那可是简家女子们的心头好。

    桌上搁放有一方古砚,离着青瓷壁瓶很近,铭文是那“瓶花落砚香归字”。

    骤然富贵的豪奢人家,与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总归是各有各的装饰风格。

    花俏后退几步,看了眼壁瓶,再凑近墙壁,扶了扶花瓶,嘴上念叨着,“小姐,明儿我就去县城一趟,帮你重新置办些冬夏的被褥、蚊帐,还有这床铺也太小了些,干脆我找手巧的木匠花钱订做一张床吧?我会遵守约定,在这里不能显露武学境界和家传术法,大不了到时候雇辆车到山脚,故意挑个暮色里到这边,我再自己扛上来,反正就这么几步山路,翻墙而入,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不用,又不是踏春秋游来了。太爷爷不就有句口头禅,道士不清贫谁清贫。”

    简素笑着摇头道:“再说了,那么一张大床,你搬得上山,怎么搬进屋子?”

    看着桌上摆设,简素自嘲道:“也算不得清贫了,躲起来享清福还差不多。”

    花俏瞥了眼书桌底下,以心声说道:“洪淼说过,桌底秘密贴有谈薮的一张家传符箓,能够维持数月之久。小姐?”

    简素以心声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留着这张符箓就是了。”

    她轻轻叹息一声,山外何处不官场。

    这份人情,算是欠下了。简素还不能不领情。

    花俏点点头,有些郁闷,“小姐,我瞅着林摅那几个少年郎,眼神不正,看小姐的时候,眼睛里跟有炭火似的。”

    简素笑道:“你又知道啦?”

    花俏突然想起一张脸庞,“尤其要注意那个叫陈丛的少年,瞧着模样,还挺周正,一双眼睛贼兮兮的,藏着好些心事呢。”

    简素玩笑道:“心存歹意不成?”

    花俏摇头道:“那倒不是,看得出来,他是唯一一个不那么像色鬼投胎的,更多注意力,还是在小姐的穿着衣饰上边。”

    简素一笑置之。

    花俏正色道:“小姐,人心难测呐,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既然有见色起意的,就肯定有见财起意的。”

    简素随口笑道:“哦?那少年还是个财迷?那么跟你不是有的聊?”

    花俏白眼道:“瞧他细胳膊细腿的,冻得直打哆嗦,我以后路过他身边的时候,都怕脚步稍快带起一阵风把他吹到呢。”

    简素忍住笑,“那你悠着点。”

    花俏是天生膂力惊人的练武奇才,但是简家既没有武学宗师当家族供奉,也没有合适的武学秘籍给她学,所以在这件事上,简素的太爷爷,对这个小姑娘,是有些愧疚的。总说花俏这孩子,若是能够从小就去赤金王朝的鸦山那边碰碰运气就好了,可惜过了十岁才进咱们的家门,学武就晚了些,或者将花俏放在兵解山那样的顶尖宗门,相信她说不定会有一番大成就。

    屋内只有一条椅子,简素让花俏坐着,自己坐在床边,双手撑在床沿上,笑问道:“别墨迹了,早些去县城找客栈落脚,再买栋宅子。”

    整个人好像塞满椅子的花俏试探性问道:“小姐,真不让住在道观里边啊?我问过了,庙祝刘方有间屋子,不常住,我跟他花钱租借嘛。”

    简素看着可怜兮兮的她,便有些心软,不等简素说什么,花俏便哈哈笑道:“小姐,我其实已经与刘方谈妥价格了,我这就那边将屋子捯饬捯饬!”

    不愧是柴师兄,真是传授了一记锦囊妙计!

    简素无奈道:“行吧。”

    她们说是主仆,其实情同姐妹。

    花俏笑容灿烂道:“小姐,再聊会儿?”

    简素点点头。

    花俏从桌上那堆书籍当中抽出一本,她不喜欢看书,但是这本道书里边,可藏着宝贝。

    简素看着动作轻柔的花俏,忍不住打趣道:“又跟你家情郎见面啦?是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花俏咧嘴一笑,“我可配不上他,小姐……说句良心话,也配不上呢。”

    简素点头道:“那是肯定的。”

    花俏从书中取出两份“书页”,是她从两份山水邸报上边小心裁剪下来的。

    简家不是那种京城头等大富大贵的门户,所以每份价格不菲的山水邸报都会精心保存下来,这还是花俏请小姐帮忙,才好不容易收集而来的两页邸报,至于什么“情郎”,当然是自己小姐的调侃了,只因为邸报上边,都有同一个纯粹武夫。

    却是别座天下。

    他叫曹慈。

    一页邸报上边,写他在浩然天下一个叫扶摇洲的地方,如何破境退敌。第二页邸报,写他在那场中土文庙的青白之争当中胜出。

    再次胜出!

    这跟汝州武运鼎盛也有些关系,山上才会流传这位曹慈的小道消息,在别州,可能就只有山巅才会听说此人了。

    不过这种远在天边的人物,于花俏而言,当真是远在天边的人物了。

    在花俏看来,浩然天下的曹慈,高不可攀,遥不可及,跟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城主、楼主,也差不太多了。

    可能是先入为主的缘由,她就对另外一个曹慈的同龄人,印象不佳,准确说来,是很差。

    一输再输,怎么还有脸对曹慈纠缠不休,这种死皮赖脸的货色,要是被自己见到了,呵,反正别想自己敬称一声什么陈宗师!

    花俏又开始念叨道:“小姐,你能想象吗,曹慈如今才四十岁出头的年纪呢,就已经是武道之巅的止境宗师了。”

    “我把他当成林师第二,不过分吧?”

    “邸报上边说了,曹慈至今从无败绩,以后也一定不会输给任何人。”

    听到这里,简素笑问道:“他不是有个师父吗,相互间就没有切磋,既然有切磋,有教拳喂拳,就肯定有输赢吧?”

    花俏瞪大眼睛,一脸茫然,晃了晃脑袋,闷闷道:“我咋晓得他们师徒间的教拳光景,反正那座天下都说曹慈没输过。”

    简素笑眯眯道:“我听说还有个姓陈的同龄人,虽然问拳输了好几场,但是最近一场切磋,把曹慈的脸都给打肿了?”

    花俏怒气冲冲道:“我呸!这种人半点武德都不讲的,也配当什么武学宗师?!”

    简素玩笑道:“如果哪天瞧见了那位陈隐官,你敢不敢当面骂他几句?”

    花俏一下子就气消了,无精打采道:“当然……不敢啊。”

    那个姓陈的,除了是一位年纪轻的止境武夫,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陈十一?好像还是个当官的,陈隐官?

    呵,花里胡哨的,华而不实,看看咱们曹慈,不就只是曹慈?有绰号有头衔吗?

    只是曹慈这个名字,就足矣。

    一想到这个,花俏就心情好转起来。

    夜幕沉沉,闲来无事,柴御拎着一只钱袋子,里边装满了从国库挑选出来的九帝钱。

    打开袋子的绳结,柴御五指张开,便从里边蹦出九枚钱币,是那作为雕母钱的各类通宝,都是寓意极好的年号,而且每个年号背后都意味着一段国强民安的太平岁月。其中柴御道袍袖内还藏有另外一只袋子,珍藏着数枚雪白象牙雕刻的钱币,只是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今夜只是将道观周边查探一番,以防万一。

    有此宝物,在于家传。

    柴御其实祖籍并非南山国,而是一个与赤金王朝接壤的藩属国,在那边,朝廷有个官职叫钱法侍郎,分别管理一国掌理名泉局、宝源局的钱币铸造事宜。工部户部皆有,一般都是由两部的右侍郎兼任,偶尔也有郎中担任钱法堂主官,一般都是即将被朝廷提拔重用的前兆了。地方上偶有大府,也设置有铸钱局,方便就此取材、当地铸造,由两部下派的官员督造署理。相对而言,工部的钱法侍郎职权更大,所铸铜钱通行一国甚至是周边数国,在柴御家乡那边,每逢朝廷改元,精通铸造的皇家供奉道官,就会以象牙雕刻钱样刻作钱样呈送工部鉴定,在这之后,才是仿刻铸造祖钱,继而用祖钱翻铸母钱,哪怕是母钱,品相之美,都绝非通行一国的钱币所能媲美,至于祖钱,尤其是象牙刻成的“铜钱”,每一枚,朝廷工部都会仔细录档、拥有编号,转送皇库,严密封存起来,不得泄露。而柴御之所有拥有这些至宝,这与他祖辈担任工部尚书、侍郎有关,再加上家族有几本禁书,秘而宝之,绝对不敢让外人知晓,例如其中就有一本礼记地官篇,专门讲述类似土圭测地脉深浅、如何于地中建王城等禁忌内容。

    故而柴御所在家族,家学渊源深厚,再加上几乎所有本族道官,天生就对金铁、土脉拥有一种敏锐直觉。

    马重和土膏都觉得有趣,柴御也不拦着他们,由着两个乡野少年远远看着,不断朝地上撒钱又重新捡钱。

    小道观后边,菜园子附近,有一口枯井。

    柴御已经收起了九枚母钱,从袖中捻出一张符箓,两位少年吓了一跳,方才那位道长只是轻轻一吹,黄纸符箓便瞬间燃烧起来,如手持一盏灯笼,照耀得整座菜园子灯火通明。

    柴御站在井口旁边,抬臂举起符箓,再低头望去,不算太深,唯见井底有些积雪。

    双指捻符,默念咒语,最后往井底一丢,一张符箓快若箭矢钉入井底积雪中,期间火光蓦然绽开,如一条纤细火龙垂挂井中。

    并无异样。

    小心起见,柴御等到井底那张符箓燃烧殆尽,挪步绕行井口一圈,从袖中摸出一根金色长绳,再掏出一把袖珍铜钱剑,长不过尺余,系挂在金色长绳一段,就打算坠剑入井。

    若真有阴物邪祟隐匿其中,遇见此剑,无异于坟冢鬼物骤见一轮烈日。

    不敢说凭此铜钱剑就可以当场斩妖除邪,但要说将其逼出水井,肯定不难。

    柴御打定主意,离开道观之前,给那几个少年,每人赠送一枚材质、形制相对普通的铜钱。

    但是如果他们识货,能够寻一处仙家渡口或是大的郡府道观,转手一卖,也是一笔数目可观的横财了。

    土膏偷偷看了眼马重。

    马重好些有点心不在焉。

    道观鼓楼内,陈丛趴在那边,看着菜园水井那边的火光。

    长社县灵境观与那许县都属于小县道观,故而按照礼制,还没有资格悬挂那种大钟大鼓,所以初一、十五清晨的“开大静”,和三十、十四晚的“止大静”,灵境观自建造起的各代常住道人,都只是听说。要么就是有谁乐意长途跋涉,去那些大道观,回来之后,再吹嘘一番。上任观主洪淼就曾说,那些皇家敕建巨观,晨钟暮鼓之洪亮悠远,几十里外都听得见。

    几个土老帽的少年,反正就跟听天书一般。

    其余所有一座正经道观那些繁文缛节的讲究,到了灵境观这类每逢杀年猪就要让典客下去帮着拽猪尾巴、再拎俩条肉返山开开荤的小道观,就是讲究变将就,不将就,还过不过日子了?

    就在柴御祭出那把铜钱剑的时候,恰好道观内暮鼓声响起。

    陈丛吓了一跳,只是都懒得转身,肯定是常伯干活来了。

    柴御愣了愣,洒然一笑,毕竟是道官,又是初来驾到的“挂单道士”,得讲究一个规矩,就将那把袖珍铜钱剑收入袖中。

    看了眼枯井,柴御转身,朝鼓楼那边打了个稽首。

    本就是自己疑神疑鬼了,若是传到师妹耳朵里,估计还会被笑话几句吧。

    一夜无事。

    新官上任的观主简素,挑灯看过了灵境观的几本账簿,花不了多少工夫,与婢女花俏几乎聊了一宿的闺房话。

    柴御就住在一间简陋至极的客房,也没有什么睡意,除了晚间功课的呼吸吐纳,隔壁就是那几个少年的住处,除了呼噜声有点吵人,也没什么……不能忍受的。

    好不容易等到晨钟响起,柴御就打开屋门,只见那个打扫庭院的典客常伯,开始用扫帚敲打屋檐那边挂着的不少冰锥子,碎了一地。

    柴御见此倍感无奈,就用扫帚吗?你拿一根竹竿去打冰锥子也好啊。

    不过柴御还是没说什么,反而主动与老人打了声招呼。

    常伯赶忙停下手上动作,毕恭毕敬喊了声柴仙长。

    柴御看了眼道观主殿,试探性问道:“常典客,我能不能进主殿看看?”

    常伯一听就乐了,咧嘴笑道:“别说去看了,道长若是瞧见喜欢的物件,搬走都行,只要别被我瞧见就成了。道观里边的贵重物件,几乎都在主殿里边搁着了,一样样一件件,都是与县衙那边详细报备过的,户房和工房的官老爷,每年都会按例一起来这边查看一番,若是有需要修缮的地方需要上报,就是官老爷们动一动笔头的小事了,这不好多年都没怎么更换了,不小心丢了更好。好像是大前年来着,工房的主事老爷,亲自造访咱们道观,看过之后,就说奇怪呢,你们灵境观就这么牢固吗,哪哪都稳当,户房当差的听着了,好像也没吭声。”

    显而易见,对方是提醒灵境观,可修可不修的地方,就抓点紧,别当哑巴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嘛。

    如此一来,那么县衙工房就有油水了。

    至于户房那边,也可以稍稍分润一笔,就算钱不多,但是可以请本房同僚们喝顿酒吃顿肉,联络联络感情,不也是好事?

    柴御一时语噎。

    真是半点不见外。

    本地民风是不是有点淳朴啊?

    柴御再一想就释然了,这个常庚,以前是货真价实的读书人,难怪难怪。

    看来由这个老人来当道观典客,就很好啊。

    说不定真能够给师妹搭把手,帮着处理道观庶务?

    只是有件事,柴御哪怕是外人,也是憋着难受不吐不快,犹豫了一下,柴御开口问道:“常典客,似乎不是特别精通道门钟鼓的打法?”

    常伯一脸难为情道:“洪老观主倒是教过几遍,紧打慢打什么的,我年纪大了,记不住,学不来。”

    柴御一时无言。至于老人到底是学不来,还是嫌麻烦,天晓得。

    那么柴御干脆连与晨钟暮鼓配合的“知不知道钟文内容是什么”都懒得问了。

    柴御只得再问一个简单问题,“常伯,道观这边道铙与琳、琅都是有的吧?”

    常伯一头雾水,“道长说啥?铙跟板,还有铜磬都是有的,就是平时用不着,洪老观主走了,如今就在杂物房摆着吃灰呢。”

    柴御又只好耐心解释道:“法钟在左为琳、在右名琅,钟身往往刻有符咒云纹,一般来说县道观都该有的,可能就是材质相对普通一些。”

    老人嘿了一声,“道长直接说是那种长柄的大铃铛不就得了。有,怎么没有,洪老观主摇晃起来,念念有词,很好听的。”

    每次几个少年都能趁机睡个回笼觉。其中马重和土膏,更厉害,已经练出一种都能睁着眼睛打瞌睡的绝学了。

    柴御揉了揉眉心,没说什么。

    这个上了岁数的常典客,年轻那会儿是个读书人不假,但肯定没有怎么用心读书,极有可能,就根本没想过要考道官?是有自知之明,想都不敢想?

    常伯看了眼通铺屋子那边,难得这么早就开门,林摅几个瞧着都很精神啊,都是精心捯饬过的,土膏还特地换了一身崭新道袍。

    至于自家晚辈的陈丛,还是老样子,睡眼惺忪的,眼珠子那么一转,瞧见庭院已经打扫完毕了,快步走向自己,笑嘻嘻就要接过扫帚。

    观主简素走出房门,看了眼那拨自己道观的常住道人,轻轻点头,率先步入主殿,开始上香。

    除了柴御和花俏两个外人,其余人等,

    至于庙祝刘方,就没上山,差点没把那几匹马当老祖宗供起来,老人一宿就没怎么睡,不是怕它们跑了得赔钱,就是担心遭贼。

    听见了山上道观的钟声,老人这才放心去睡觉,倒头就睡,天王老子也别想喊醒自己,今儿必须睡个饱。

    简素开始了首次道门早课。

    虽说面对的,只是些少年,但是好在这些课业内容,都是她早就烂熟于心的内容,以前是聆听,如今只是换成了说教。

    再加上来道观之前,她还是做过一些备课的,也曾请教过过一位属于大道观法眷的家族供奉,不过简素起先到底还是有些紧张,

    只是那拨少年是听课还是“看课”都还两说,还有那个坐在角落的典客常庚,竟然已经开始小鸡啄米了,这反而让简素悄悄松了口气,随后的讲课,渐入佳境,她毕竟十四岁就考取道牒的,来此讲课,其实就跟一国状元郎给村野蒙童授业差不多。

    站在门口那边的柴御和花俏,也都是如释重负。

    一天早课结束,就是斋饭。

    常伯已经下厨准备早饭去了。

    各地官办道观,除了斋醮科仪等法事,初一十五,必须吃素,除了不能吃荤,也有五荤四辛的忌讳,此外,就看道观各自订立的规矩了,当然有些道脉法统,一年到头都是严格吃素的,绝对不可吃荤饮酒,还会严禁婚嫁。但是寻常官府建造的道观,都不在此列,灵境观便是如此。再者有些时候,一国朝廷直辖的各级道观,能不能吃荤,往往都取决于皇帝陛下或是护国真人的个人喜好。

    一张大圆桌,能坐十来号人,结果饭桌上,就是馒头、白粥,还有几盘类似冬腌菜的,以及一大罐子剁椒蒜头。

    少年们都屏气凝神,只等新任观主一声令下,就可以动筷子了。

    简素笑道:“常典客,道门有讲究,今天刚好是十五,这蒜就在四辛之列,还是撤掉吧。”

    常庚连忙道歉,搓了搓手,将那罐剁椒蒜头拿走。

    柴御有些无奈,洪淼难道就从来不管也不教吗?

    几个少年的视线,就都跟着那罐剁椒蒜头走。

    就靠它下饭了,没了这玩意儿,本就寡淡至极的伙食,还怎么办?

    花俏便有些好奇,这玩意儿真有那么好吃吗?若是吃完还不漱口,与人开口说话的时候,岂不是全是蒜味?

    “都吃吧。至于饭桌聊天什么的,我们都可以随意些。”

    简素笑着端起碗喝了一口白粥,率先动筷子夹了一筷子冬腌菜,细细嚼着,咦,滋味竟然相当不错。

    因为简观主在场的缘故,少年们的吃相都很斯文。

    等到简素放下筷子的时候,几个少年还在啃馒头就粥。花俏看出门道了,尤其是那个陈丛,看似吃得慢,其实真没少吃!

    听说柴仙长和那大个子娘们要去一趟县城采办些东西,林摅自告奋勇,帮忙带路。

    结果发现简观主竟然没跟着他们一起下山,少年一下子就焉了,出了道观的门,就开始病恹恹。

    简素开始闲逛道观,主殿之外,客房,斋堂,厨房,堆放农具、杂物的储物间,其实也就那么几间屋舍。

    土膏和马重十分殷勤,领着观主“走门串户”。

    唯有陈丛,双手插袖蹲在檐下晒着和煦温暖的日头,懒洋洋打着哈欠。

    少年始终秉持一个宗旨,能偷懒就偷懒。

    一天下来,除了换了个观主,对这个惫懒少年来说,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相较于其余少年的那股兴奋劲儿,陈丛好奇的几件事,都没法说。

    比如新任观主的屋子那边会搁放马桶尿壶吗?平时人有三急的,简观主也是用道观的那座公用茅厕?还有以后简观主晾晒在院内的贴身衣物,挂在竹竿上边,随风飘来晃去的,会不会有损观主威严啊?少年思来想去,觉得极有可能,简观主会让那个黑炭婢女在道观外边租一栋屋子,或村里或县城,如此一来就可以同时解决掉许多个麻烦了,早知如此,就问问常伯,手头有无闲钱,先在庙祝刘方的村子里头租下一栋空宅子,再转手租给简观主,一年下来只是挣她个几钱银子,不亏心吧?可惜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白白少掉这么条财路。

    晚饭依旧是名副其实的一顿素斋,好在简观主拿起筷子之前,笑言一句,只要不是初一十五斋戒日,不忌荤辛。

    陈丛欲言又止,结果被好像未卜先知的常伯瞪了眼,少年终于还是忍住了,否则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一句,简观主,咱们道观是忌不忌荤辛的事吗?是吃不吃得起荤味的事啊!

    除了六戊日都不用举行早晚课,道观每天上殿的晚间课业,先焚香点烛,之后所谓奉诵经文,其中作为道观晚坛的第一首步虚韵腔,其实内容都是固定的,不过由洪老观主换成年轻的简观主,同样是似唱似读的韵律,林摅几个听得神采奕奕,至少表面上如此,陈丛依旧听得昏昏欲睡,至于之后的经文,也都是从一众朝廷钦定的道教典籍中挑选,一年年,一百年,礼十方,通灵感,发清静志,解冤救苦拔罪,升天得道离于迷途……好像道门科仪都是这么一天天传承下来的老规矩。

    等到晚课结束,马重他们几个就找到门外的柴仙长,与他问来自何方,会不会那种腾云驾雾的仙家法术,真如书上所说,是在那种高过云海的山中修道吗?

    陈丛就去了常伯的屋子,暮鼓一响,就得睡觉了,今时不同往日,毕竟灵境观换了个当家做主的,以前洪老观主是从不管这些的,大晚上不睡觉,道观大门一关,后门可不会上锁,随便溜出去逛荡便是,早课的时候补觉就是了,天大地大回笼觉最大嘛,前提是别打呼噜,不然就等着清洗一个月的马桶吧。

    老人继续看那本旧书,封面也没个书名。

    陈丛记得多年以前,只要想看,常伯就都会把书交给他,心情好还会讲解几句,但是好像从去年开春起,也可能是前年冬末?在那之后,就不让他看这本书了,常伯的理由是你小子记性还凑合,再看也没啥意思。

    其实不光是这本书的事情,记得小时候,常伯还是很喜欢说话的,什么都愿意跟他聊,只是越后来,就越不爱开口说话了。

    这让少年有些伤感,好像他一天天长大了,常伯就跟着一天天老了。

    陈丛确实记得书上的内容,为首一篇好像就是讲道门礼乐的,什么鼓其乐之君邪,什么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又说什么凡钟为金乐之首,梵宫仙殿,必用以明摄谒者之诚,幽起鬼神之歌……对于这些,少年都是懵懵懂懂,所谓知道就只是知道而已了,陈丛也是不太感兴趣的,唯一觉得有意思的地方,是书上经常在某个小节末尾来上一句类似“而墨子非之”,“而墨子非之奈何”,反正就是差不多的意思,却都有“墨子”这个词语。

    早年询问常伯,才知道“墨子”是个人。

    少年好奇问道:“常伯,写这篇文字的老夫子,跟那个叫墨子的人,是有仇吗?”

    这么针锋相对,以至于非要写篇文章来“骂架”,要是见了面,不得卷起袖管干一架?

    少年言语之时,常伯伸手捻动灯芯,摇头道:“没有什么仇怨,恰恰相反,他们还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陈丛疑惑道:“你怎么知道这个?”

    老人笑道:“从其它书上看来的。”

    陈丛无奈道:“常伯唉,就你看的杂书最多。”

    老人开始嚼文嚼字了,“‘最多’谈不上,相对较多而已。”

    少年笑道:“得嘞,以后我一定要刻一方印章,印文就是‘常伯看过’,或是更加书面语些,‘常伯过目’,咋样?”

    老人说道:“将‘看’字改成‘读’字更好些,年少时需读书,年纪大了,再来挑着书看。”

    “古人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是有深意的。”

    “以前的人写书就是传道,读书的人也很当回事。越往后推移,书籍越来越容易接触,书上道理越来越多,反而就不值钱了。”

    陈丛不爱听这些有的没的,只是小声询问一个最关心的问题,“简观主真不会赶我们走吗?”

    常伯摇头道:“不会。”

    “凭啥?”

    “一看那位简观主就是大家族走出来的有钱人。“

    “这是什么道理,有钱人就一定心善吗? ”

    老人笑着摇头道:“不是这么个道理,我的意思,是说简观主不会斤斤计较蝇头小利,真正家底殷实的大族子弟,他们计算得失的方法,跟我们这些常住道人是不一样的,简单来说,她看我们不顺眼,觉得心烦,就将我们都赶出道观,我们俩还好说,无依无靠,诉苦无门,只能认栽,但是林摅和马重几个呢?到头来闹个鸡飞狗跳,只会耽误她的清净生活,如此说来,简观主是可以节省下来一些银子,或是在道观内安排自己的人手,但是对她来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你小子可以不当真,她简观主却觉得是一个很实在、最值钱的道理,尤其是被世俗庶务,她就会不胜其烦,真要反复闹腾,甚至是打官司到县衙那边,简观主就是一种得不偿失的亏本买卖,这么说,听得明白? ”

    陈丛笑容灿烂道:“谈钱嘛,我就明白了!”

    老人笑道:“德行!”

    典客常伯,在道观内外,确实是一个好说话、没什么脾气的老好人,但若是说一个“慈眉善目和蔼可亲”,还真就是只有面对自家晚辈的少年陈丛才会有了。

    陈丛习惯性趴在桌上,说道:“常伯,话是这么说,理是这么个理儿,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礼多人不怪,这个道理,总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吧?咱们要不要?嗯,就是孝敬孝敬,意思意思,表示表示?”

    常伯呵了一声,“老子没那闲钱。”

    陈丛抬起头,拿下巴来回擦桌子,“送礼真是一门学问!”

    老人笑道:“平时不是挺灵光的,这会儿脑子不够用了?你不是喜欢刻印章吗,河里摸了好些不一样的石子,多少是个心意?”

    少年眼睛一亮,竖起大拇指,诚心实意赞叹道:“常伯,可以的可以的。”

    老人笑了笑。被臭小子这么表扬,心情……其实还可以。

    总比被这小子来一句“打不过崔瀺,还打不过一个马瞻”来得好吧。

    这种必然会有的混账话,老人猜也猜得到。

    少年思来想去,小声嘀咕道:“印文写啥呢?”

    “我看那位柴仙长,好像与咱们观主是一对儿?不然从京城那边赶来颍川郡呢,千里迢迢的,搁我可不乐意,虽说是骑马,可是一路颠来颠去的,不得把屁股磨没啦?可万一是那位柴仙长单相思就不妥了,我可别拍马屁拍到马蹄上去。”

    “写那呼风唤雨,腾云驾雾?是不是太俗气了些?”

    “不然就写早生贵子?简观主以后总归是有道侣的,有了道侣总归是要生孩子的……”

    少年说到这里,自顾自大笑起来。

    老人斜了少年一眼,陈丛翻了个白眼,“就是开个玩笑,看把你紧张的,说好的每逢大事有静气呢,道理就只有你说得?常伯啊,真不是我这个当晚辈的说你,你这个严于律人宽于律己的习惯,不得改改啊?”

    老人笑道:“能管好你一个,我就该烧高香了。”

    少年双手抱拳,嬉皮笑脸道:“承让承让,好说好说。”

    常伯提醒道:“想好印文了?”

    陈丛开始自言自语:“简观主如今是我们的传道人了,书上说德高为师身正为范,书上又说,动静有节进退周旋,都是规矩,静而圣动而王,书上还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是唉,简简单单,可不就是不复加功饰嘛……嗯,简观主的名字,取得不错,相当不错!”

    常伯笑道:“这么些内容,好是好,可你觉得你一个常住道人,送给新任住持道士,这么一方印章,合适吗?”

    陈丛点点头,“也对,意思太大了,跟家族长辈送给晚辈的寄语差不多,确实不合适。直而温简而廉,行简气清和而貌美,其实也是好的,就是显得太油滑,不恭敬了些,恐怕得换成柴仙长来送才合适?有了,书上不是有那么一句,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哈哈,这让我想起马重他们没藏好的一本演义小说,只见那万军从中撞出一员猛将,诸位看官可瞧好了,绛袍朱发,赤马单骑,腰上双悬水磨简……”

    “打住打住。”

    常伯听得一阵头疼,弯曲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其实也简单,只需刻个‘简’字就行了。对方若是不喜欢,你也不算失礼,若是喜欢,就可以作为简观主的一方藏书印。”

    陈丛无奈道:“常伯,简单是真简单了,亏你想得出来!”

    老人笑道:“教你写个古篆的‘简’字,就不简单了。看好了。日晒三竿之前是双竿,道士自当珍惜光阴。藏着一份心思的。”

    陈丛抬头望去,常伯抬起手指,悬空写了个字,底部“门”低“日”高。

    陈丛疑惑道:“能行?”

    常伯说道:“行不行随你。”

    说到这里,老人也是自顾自笑起来,摇摇头,陈丛便好奇询问笑什么,常伯只是摇头,少年便愈发好奇追问缘由。

    常伯说道:“你觉得‘我行其野’这句话,好不好?”

    少年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说法,意思是说远离官场,走在乡野?好像用在简观主身上,也不差?从京城来到长社县呢。

    常伯忍住笑,“劝你别送。还是换个内容吧,就刻那个古篆的‘简’字。”

    不然就真要被简观主扫地出门了。

    陈丛问道:“为啥?”

    常伯笑道:“因为本义是一个乡野弃妇的哀怨自述。”

    陈丛一下子坐直身体,瞪眼道:“常伯,就这么想着咱俩一起卷铺盖滚蛋啊!外边这天气,天寒地冻的,真会冻死人的!我还好说,你这身子骨……”

    说到这里,少年重新趴在桌上,继续说道:“其实常伯的身子骨还是相当不错的,健朗着呢,我可记得很清楚,前年问你岁数,你说是六十二,去年问你,就成了六十一,今年呢,不得是六十,越活越年轻,很好很好!哈哈!”

    老人笑着点头。

    “我行其野”。这方印章,以后有机会的话,你小子倒是可以作为回礼,送给从浩然去蛮荒的文海周密。

    “常伯,不如还是你来刻印章吧。”

    “担心献丑,露怯了?被人随手丢到垃圾篓里边去?”

    陈丛咧嘴一笑,其实是怕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常伯说道:“送礼贵在心诚,我代为捉刀算怎么回事,迟早会露出马脚的。”

    咋个又开始说道理了,少年摆摆手,“行了行了,我刻,我来刻还不行嘛。我的字又不差,跟常伯比,差距至多在毫厘之间!”

    老人笑骂一句,“臭小子吹牛皮也不打草稿。”

    有些所谓的书法大家、宗师,是字掩其人。

    但是浩然绣虎,却是当之无愧的人掩其字。

    在浩然天下那边,曾经举世皆知,文圣一脉首徒的崔瀺,是最看不起书家的,公然宣称书家最是小家子气,比那画家还不如。

    故而诸子百家当中,本就不该有书家的一席之地。

    一骂骂俩。

    那些被誉为丹青圣手的山上画师、或是各国待诏还好说,觉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但是那些专攻书法的练气士,可就憋屈大发了。

    以至于中土神洲稍有学识的大儒、文人,都开始觉得被称呼为书法大家,确实是一个不中听、甚至就是骂人的说法。

    既然文以载道,那么文字作为载体,你崔瀺岂能将其视为雕虫小技?!

    结果崔瀺直接来了一句,你当你是礼圣啊?

    为此还闹出过一场文庙官司,当然还是身为文圣的老秀才出面负责捣浆糊了,代替那个胡说八道的学生,给诸位赔个不是。

    但是据说,只是据说,老秀才一走出文庙,到了功德林,就使劲拍着首徒的肩膀,说得好,话糙理不糙。

    是很多年之后,又“据说”是 一场文庙关起门来的议事,老秀才这次是真的火冒三丈了,拍着胸脯说,我从没觉得我的学生,真就错了,是因为我是文圣,是一次都没有,我的学生,从没说错,做错!

    堂堂文圣,当着文庙教主们和学宫祭酒、司业以及一众书院山长,一口一句三字经。

    我拉着他们又道歉又认错,那是他们运气不好,摊上我这么个和稀泥没原则的、吃了冷猪头肉就再写不出好文章的先生!

    但凡他们有一次错了,我这个当先生的,就会让他们亲自道歉!

    那次,一个头别玉簪的儒衫青年,默默坐在台阶上。

    散会之后,老秀才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青年笑问道先生,吵输了?

    老秀才抖了抖袖子,转头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似乎觉得不对,赶忙伸长脖子环顾四周,到底心虚,伸出一条腿,用鞋尖一拧。

    这才说了一句不能够!

    沉默片刻,老秀才感叹一句,其实吵架从来没有输赢的,或者说都是输。

    青年点点头。

    老秀才拍了拍首徒的胳膊,站起身,大笑道走,去功德林,泡杯……枸杞茶。崔瀺啊,这枸杞茶,真有你说的那么灵那么好?先生咋个发现熹平先生的眼神不太对劲呢?

    崔瀺笑着说道反正药书上就是这么说的,想来熹平先生是眼馋吧?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那必须啊,枸杞茶也喝不着,像你这样的学生又上哪儿找去?

    陈丛喂了几声,晃了晃手掌,“常伯,想啥呢?”

    常伯微笑道:“没什么,想些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

    其实老人确实给少年留了点压箱底的宝贝,其中就有两方印章,分别刻有“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跟“灵泽”。

    崔瀺当年曾经去过一趟落魄山,当时也就顺路去过一趟披云山的林鹿书院了,山君魏檗当然必须主动赶去书院,觐见国师。

    崔瀺曾经叮嘱过魏檗一件事,以后遇到需要你魏山君,就用“灵泽”二字,但是如果有人劝说你用别的,就听一句劝,但唯独不能是那个隔壁邻居劝你,你就听劝换了,不用灵泽二字。至于为何,什么事,又是谁,耐心等着便是,以后水落石出,你魏檗自然知晓答案。

    魏檗当时如坠云雾,但是内心难免震动,冥冥之中,总觉得这是一件对自己而言、极其关键的大事。

    崔国师这是未卜先知?还是大道推演出来的结果?

    好像完全猜出魏檗心思的崔国师,脸上略带几分讥讽神色,笑言一句,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运气好比脑子好就是好。

    魏山君又能说什么呢,就只当是一句好话听了。反正被绣虎说成脑子不好,也确实不是什么难听话嘛。

    陈丛轻声说道:“常伯,你说自己生日是五月初五,以前还没给你过过生日呢,我其实这些年还是攒了些钱的,去县城那边请你喝顿好酒呗?”

    常伯微笑道:“不用,我又不爱喝酒。心领了。”

    少年嗯了一声,可是明显有些失落。

    老人说道:“再与你说点书上的道理?”

    陈丛摇摇头,“困了。”

    常伯却自顾自说道:“五言古诗体,多以第三字为关捩。七古和歌行,约是第五字为关捩。那么人之关捩,就在年少立志。”

    “看人如翻书,看书即读人,等你长大之后,也会离开这座道观,负笈远游,外出求学。”

    “古之立大事功者,大名垂千古者,不惟有超拔之才,亦必有超拔之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古来道士书生圣贤,皆从少年立志而起。书上学得几个道理,不需多,要出远门,离乡背井,行万里路,去验证这些个道理到底是对,还是错,或修正,完善,甚至是推翻这些年少时以为天经地义的道理……”

    老人说到这里,少年听到这里,轻声喃喃道:“常伯,可是我一点都不想远游啊,你都老了。”

    书上说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可是天大地大,他就只有常伯这么一个亲人,就算可以做到书上所谓的游必有方,但是要走那么远的路,再回来,常伯还在道观每天烧火做饭、敲钟打鼓、打扫道观吗?

    其实少年早就忘记了,在大师兄跟小师弟之间,他们真正意义上的那场分别,不在将来,而在以前,事实上就在他们初次见面之时。

    当时老人蹲下身,摸着由一片本命瓷“拼凑”而成的孩子的脑袋,笑容和煦,微笑道:“你好,这些年一直忘了自我介绍,其实我不叫常庚,也不是你的什么常伯。这场护道,就到此为止了。你听不懂这些没关系,也不用记住今天。别怕,因为我本名崔瀺,是你的大师兄。”

    只因为崔瀺来自三教祖师散道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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