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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天外七八个星。

    京郊,路边有座茅屋酒肆,狐裘醉卧,一个贵公子手脚摊开,怀捧一根缠金丝马鞭,脑袋枕在旁边妇人的大腿上。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美妇人席地而坐,裙摆如鲜红花开,她双手动作轻柔,俯身帮着公子哥揉着眉心。

    夜幕官道上响起一阵马蹄声,为首年轻女子骑乘一匹神俊非凡的青骢马,身后跟着一拨英姿飒爽的矫健少女,皆佩剑。

    而且这拨年纪不大的少女,一个个呼吸绵长,绝非绣花枕头,行家一看就晓得是那种有明师指点的练家子。

    她翻身下马,看着那个躲在这边享福的贵公子,气不打一处来,柳眉倒竖,高高举起手中的马鞭,使劲一挥,鞭子响如爆竹。

    在此贩酒的美妇人,抬头朝那兴师问罪而来的年轻女子,嫣然而笑,伸出手指在嘴边,轻轻嘘声,示意莫要打搅了男子的春困熟睡。

    女子看也不看那骚狐狸,多看一眼都嫌脏了眼睛,她只是快步走入酒肆,一脚重重踹在睡如死猪的年轻男人身上,怒道:“马研山,别装死!”

    这对年轻男女,相貌有几分相似,被直呼其名的贵公子睁开眼,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坐起身笑问道:“又怎么了?有谁惹到你啦?只管跟二哥说,保证没有隔夜仇。”

    女子怒其不争,难道家族将来就靠这种惫懒货色挑大梁吗,恨不得一马鞭摔在对方脸上,“马研山,瞧瞧你这副烂酒鬼德行,给马彻牵马都不配!”

    马研山嬉皮笑脸道:“表弟而已,从小就只会读死书死读书,三岁看老,真不是咒这小子,我觉得他以后出息不到哪里去。”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小子读书有出息,做到了公卿又如何,再说了,我不也是探花郎出身?马彻这个小兔崽子,有本事就去连中三元好了,我这个当哥的,亲自负责给他办场酒宴,六部,小九卿,他想要几个正印官给他敬酒?五个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可以喊十个”

    说到这里,贵公子抬起那只手持金鞭的胳膊,晃了晃,再抬起另外一只手,笑道:“就怕马彻不领情。”

    那马彻是公认的少年神童,典型的白衣之士,就已经有了卿相声望。

    与这个吊儿郎当的所谓“马探花”不同,马彻生长在富贵丛中,销金窟里,少年已读万卷书。

    见那女子就要动手打人,马研山只得求饶道:“马月眉,好妹妹,算我怕了你了,说吧,到底是什么天大事情,值得劳你大驾,亲自抓我回家。”

    马月眉瞪眼训斥道:“家里事,回家说去!”

    马研山微笑道:“没事,宋夫人也不是外人。”

    美妇人满脸无奈,自己可不敢掺和你们马氏的家务事。

    玉宣国京城,约莫在二十年前,搬来了一户马姓人家,一到京城,就用高价买下了一栋前朝宰相旧宅。

    一国之内,所谓的富豪之家,是分三种境界的,第一种是很多百姓都知道,这样的有钱人家,数量很多,第二层境界,是所有百姓听说,就屈指可数了,而最后一种,是所有百姓和几乎整个地方官场都不知道,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马家就属于最后一种,明明既富且贵,却名声不显。只有跻身朝廷中枢的一小撮公卿将相,和几个山上门派,才对这个外来家族有所耳闻,具体是什么来历,扑朔迷离,只有几个无从考证的小道消息,有说这个马家,是那大骊王朝某个上柱国姓氏的“钱袋子”,也说因为现任家主,有个极有出息的大儿子,上山修行,极其天才,年纪轻轻就是陆地神仙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整个家族就跟着飞黄腾达。

    京城内最大的酒楼,一座仙家客栈,还有京畿之地的那座仙家渡口,都是马家的私人产业,此外还有数量众多的银庄、矿山,只是它们都记在家族扶植起来的各路傀儡名下,可能是某位皇子、县主的家奴,可能是某位侍郎的爱子、漕运总督的远房亲戚。

    比如这个吊儿郎当的马研山,少年时就参加过科举,一路过关斩将,最终骑白马,探花京城。

    可事实上,却是妹妹马月眉替考,他这个当哥哥的,白得一个探花郎的身份,如今在翰林院当差,懒得点卯而已,至于考核,考不到他头上。玉宣国京城这边,从礼部到翰林院,从头到尾,没有泄露出去半点风声。

    足可见马氏的威势,到了何种夸张地步。

    当年举族搬迁来玉宣国京城,经过二十来年的开枝散叶,四代同堂,加上几房子弟,最新编修的那部族谱有了百余人。

    虽是马家是外来户,可要说把持朝政,不是做不到,马家却完全没有这个想法,其实归功于马研山和马月眉这对兄妹的那个精明娘亲。

    马研山眯眼道:“容我猜一猜,该不会是他,终于回家了吧?”

    马月眉默不作声。

    马研山脸色淡然道:“咱们俩就这么个亲哥,不是堂哥不是表哥,名副其实的亲哥唉,跟咱们可是一个爹一个娘的大哥,月眉,你说说看,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我们两个生下来算起,直到今天,他见过我们一次吗?”

    马研山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好像,似乎,可能,大概,一次都没有啊。”

    身披雪白狐裘的贵公子后仰倒去,翘起腿,“这样顾家的好大哥,上哪儿找去哦。”

    马月眉黑着脸说道:“少在这边胡说八道,赶紧给我滚回去!”

    在她心目中,对那个甚至没有见过一面的大哥,始终敬若神明,若非马研山是二哥,她真就一鞭子砸下去了。

    其实兄妹二人,等到那场席卷半洲的大战落幕,世道重归太平,他们前些年就有过回乡祭祖的想法,只是平时无比疼爱他们两个的爹娘,唯独在这件事上,如何都不同意,用各种理由推脱,只说他们一家都搬迁出来这么多年了,路途遥远,约莫是担心马研山和马月眉偷偷离家出走,甚至严令这对兄妹不可擅自返乡,否则就家法伺候。

    他们两个,与爹娘反复提了几次,都不管用,也就打消了念头。

    因为家里有座仙家渡口,还有两条往南边跑商贸的私人渡船,所以可以经常接触那类山上邸报,所以关于祖籍所在的那个家乡,兄妹两个都是好奇的,不过不同于对那座骊珠洞天心神往之的妹妹马月眉,马研山对那些山上的神神道道,并不感兴趣,这个游手好闲的酒鬼浪荡子,他唯一好奇的事情,还是那北岳披云山的夜游宴,马研山想要亲身参加一次,见一见世面就知足。

    马研山站起身,笑道:“行了行了,回去与爹娘说一声,今晚肯定回家住,若是两个时辰内没有见着我的人影,就派人来打断我的腿!”

    马月眉转身离去,马研山偷偷朝一位骑马佩剑的少女挤眉弄眼,她面无表情,却立即挨了马月眉狠狠一鞭子,少女脸上瞬间出现一条血槽,少女依旧纹丝不动。

    马研山对此亦是无动于衷,等到她们策马远去,重新躺回地板,随口问道:“我那个哥哥,很厉害吗?”

    美妇人妩媚而笑,点头道:“当然。厉害得实在是不能再厉害啊。”

    说到这里,她眼神恍惚,幽幽叹息一声,可惜始终未能见着一面。

    她是本地的山神。

    山名折耳。

    按照如今的山水谱牒,她是七品神位。

    在一个藩属国内,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马研山眼神恍惚道:“既然是亲哥哥,为何我们做得好,不管,做得坏了,也不管呢?”

    她笑着解释道:“按照山上的说法,入山修道,六亲缘浅。不宜牵扯过深。”

    马研山哈了一声,“直接说六亲不认呗。”

    她犹豫了一下,俯下身,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揉搓马研山的太阳穴,小声道:“这种赌气话,以后还是莫要说了。”

    这对兄妹的那个大哥,对于她这种小国的山神而言,简直是那种远在天边、高不可攀的存在。

    一个四十多岁的玉璞境,板上钉钉的仙人境,将来甚至有可能是飞升境。

    一洲年轻十人的榜首呢。

    在他的屁股后头,有风雷园的元婴境剑仙刘灞桥,有真境宗那位仙人刘老成的嫡传弟子,还有一位如今观湖书院的年轻副山长

    这不是高不可攀是什么。

    最匪夷所思的,还是此人竟然可以敕令许多远古神灵!

    她都担心,哪天真有幸瞧见了对方,一言不合,自己哪句话说得差了,可能对方打个响指,她的金身就当场崩碎了。

    察觉到妇人的细微异样,马研山重新坐起身,从她裙摆下边好不容易摸出一壶酒,妇人咯咯直笑,他仰头灌了一大口仙家酒酿,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听说过,我那个大哥,脾气不好嘛,是举洲皆知的事实,听说他在那座兵家祖庭修行的时候,连同门都不放过,被他废掉了好几个所谓的修道天才,就是个天字号的惹祸精。”

    在这边假扮沽酒妇人的山神娘娘,轻声笑道:“有这么一个大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砚山,听我句劝,真要见了面,千万别跟他怄气啊。”

    马研山置若罔闻,不知为何,显得忧心忡忡。

    妇人疑惑道:“怎么了?”

    马研山晃着酒壶,抬头望向夜幕,“你说明儿会下雨吗?”

    妇人掩嘴笑道:“肯定不会。”

    马研山喃喃道:“但是总有一天,肯定会打雷下雨,对不对?”

    若非一般酒客如此说傻话,这位山神娘娘也就只当没听见了,但是她很清楚,这个看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马研山,很不简单。

    只说西岳储君之山的山神,也就是宋夫人的那位顶头上司,就对马研山很看重,经常私下宴请此人。

    她想了想,说道:“下雨肯定迟早会下雨,但是只要有那么一把大伞撑着,莫说是黄豆大小的雨点,就算天上下刀子都不怕。”

    马研山神色间依然布满阴霾,拢了拢狐裘领子,低声骂道:“狗日的倒春寒。”

    虽然马研山整天浪迹花丛,声名狼藉,却比那个看似聪明的妹妹,在人情世故这一块,直觉更加敏锐。

    说句实话,马研山是把妹妹马月眉当个傻子看待的,可她终究是自己的同胞妹妹,脾气差就差,马研山一直不跟她计较什么。

    马研山记得自己小时候,有次深夜散步,循着灯光,路过父亲的书房,发现爹娘好像正在里边谈事情,父亲不知为何暴跳如雷,连连大骂狗杂种,一个就该早死早超生的小贱种,踩了什么狗屎,竟然能够攀附上一尊山君越说越气,还直接摔碎了一只价格不菲的官窑笔筒,娘亲便出声埋怨一句,三百两银子呢,就这么摔没了,败家比挣钱本事大。

    然后娘亲就开始编排起那个姓魏的,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按照传回的消息,好像只是红烛镇附近棋墩山当土地的卑贱出身

    一个孩子,当时就默默蹲在墙角根那边,竖起耳朵。

    可能当年搬家,就像是在躲什么?

    尤其是前些年,爹娘的这种焦虑,就更明显了。因为仙家客栈和渡口,开始有人专门负责搜集大骊旧龙州的情报,关于披云山和牛角渡的消息,不分大小巨细,都会被秘密记录在案。

    照理说,这是毫无道理的事情。马家的底蕴,马研山最清楚不过,父亲极其擅长经营之道,天生就是当商人的材料,娘亲也是极有眼光和魄力的,甚至很多时候,要比父亲更有主见,用马研山的话说,就是特别“来事”,京城那拨品秩足够高的诰命夫人,数量不会多,不足一手之数,不是一般的大富大贵,如今她们却都隐约“唯马首是瞻”,嘿,马首是瞻,这个说法好,妙极。

    要不是出了他这么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不孝子,实在扶不起来,估计各种势力盘根交错的马家,早就从玉宣国幕后走到前台了。

    当然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那几个家族宗房之外的旁支子弟,好像连他都不如,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甚至还闹出了不少人命,这么多年,他没少帮忙擦屁股。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他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比如京畿之地的一处皇庄,私自设置了一处牢狱,专门用来杀人取乐的。一拨玉宣国京城豪阀子弟,还会经常举办所谓的“秋狩”,成群结队,去南边的几个小国境内,在当地权贵子弟的带领下,骑马背弓,专门挑选那些乡野村落,或手起刀落,或挽弓射箭 事后当地官府就用马匪流寇的名义结案,甚至还能与朝廷骗取一笔用来“练兵”的军饷,这拨权贵当中,就有两个姓马的旁支子弟。

    马研山曾经亲眼见过一个出身很好的懦弱少年,原本大概能算是个与自家马彻差不多的读书种子吧,自从他参加过一场乘坐仙家渡船远游的秋狩后,少年再与人对视,眼神就变得凌厉异常。

    妹妹马月眉对此还奇怪来着,马研山也只玩笑说是少年到了时候就会开窍,有什么好奇怪的,不信?你看他如今看女子,还只是看脸吗?都会看胸脯腚儿大长腿了。

    马家在京城并不扎眼,当年精心挑选的宅子所在街道,其实都是些祖上阔过的破落户而已,甚至很多当了二十年的街坊邻居,都只是将马家误认为一个小有家底的暴发户,平时相处起来,可能都瞧不上只是有几个臭钱而已的马家。

    但是马家府门张贴的彩绘门神,家族供奉修士,那拨不是七境就是六境的数位护院拳师

    马研山大略估算过,就马家明里暗里的底蕴,别说对付个玉宣国生意上的对手或仇敌,就是扫平一座宝瓶洲山上的三流仙府,都足够了。

    马研山收起杂乱思绪,伸手拍了拍美妇人的脸颊,“山名更改一事,我肯定会帮忙的。”

    这位山神娘娘,一直觉得折耳山不好听,想要改名为“折腰”。

    妇人不恼反笑,施了个万福,与马研山致谢。

    马研山走出酒肆,拇指抵住食指,吹了一声口哨,很快就跑来一匹没有缰绳的枣红色骏马。

    醉醺醺的贵公子娴熟上马,手中金鞭重重一摔,在官道上纵马狂奔。

    折耳山祠庙附近的一座山岭,有个青年坐在一棵古松树枝上边,看着远方山脚酒肆,那支骑队来了又去,最后是那位狐裘公子的纵马扬鞭。

    他站起身,视野开阔,折耳山素来以山势高耸著称于朝野,周边群山尽收眼底,一览无余。远山绵延,如庙堂朝士抱玉笏,近山美若仕女盘鬒发。

    此身如在巨海中,青浪昂头复垂首。

    这个第一次踏足玉宣国山河版图的青年,孑然一身,双手抱住后脑勺,远眺那座灯火如昼的繁华京城。

    他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语道:“不朽是不朽的牢笼,永生是永生的代价。”

    身形一闪而逝。

    山脚酒肆那边,美妇人正在关门,她转头望向那个缓缓走来的年轻男子,妩媚笑道:“客官,对不住,酒铺要打烊了。”

    青年笑道:“既然是开门做生意,不差这一会儿。”

    妇人皱了皱眉头,若非瞧不出对方的道行深浅,她还不稀罕这点酒钱,脸上挤出个笑容,“公子,酒肆是小,酒水却贵。”

    青年点头道:“价格再贵都不怕,宋夫人都记在马研山账上好了。”

    妇人心一紧,一只绣花鞋不易察觉地轻轻脚尖碾土,与折耳山祠庙供奉的那尊金身相互牵引。

    青年缓缓前行走向酒肆,只是当他挪步的第一脚落地,山神娘娘就惊骇发现自己与祠庙跻身失去了联系。

    青年与那个身体僵硬山神娘娘即将擦肩而过之时,他突然伸出手,胳膊挽住她的脖子,就那么将她往后拖拽而去,走了几步,约莫是嫌弃对方累赘,轻轻一推,美妇人摔在店铺内,青年走入铺子,一屁股坐地,一手撑在膝盖上,再挥挥手,“赶紧的,煮两壶铺子最贵的酒水,年头越久越好。”

    妇人摇晃起身,胆战心惊,颤声道:“小神折耳山宋腴,敢问仙师名讳。”

    “我运气不错,投了个好胎,跟马研山同姓。”

    青年咧嘴笑道:“看在你跟我这个宝贝弟弟关系如此好的份上,就直接喊我名字好了,马苦玄。”

    宋腴脸色惨白。

    马苦玄问道:“怎么,还要我亲自煮酒请你喝?”

    在折耳山神忙着煮酒的时候,面朝铺子大门那边的马苦玄,单手托腮,他死死盯着路旁生长茂密的丛丛野草。

    他要是再不来玉宣国京城,估计就只能收尸了吧。

    说来有趣,杏花巷的他,跟那个泥瓶巷姓陈的泥腿子,一个同龄人眼中的傻子,一个唯恐避之不及的扫把星,后来又是差不多时候离开的家乡,好像此生皆喜作远游,他们留在家乡的岁月反而不多。

    新仇变旧恨,怨如春草,游子更行更远还生。

    又像有一坛窖藏了四十来年的老酒,被某人摆放在一张桌上,对饮双方,愿不愿意喝都得喝,醉者必死醒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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