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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程去跟小陌道谢,免得他以后不当善财童子的唯一理由,竟然是受不了那些前脚接后脚的登门致谢。”

    蒋去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轻声道:“小陌前辈怎么又送贵重礼物。”

    陈平安玩笑道:“谁让他境界高,兜里又有钱,以至于每次出门,唯一的爱好,大概就是想着谁谁谁需要什么了,我劝过好几次了,反正没屁用。”

    画符一道,符纸与朱砂,一般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必备之物,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朱砂与烟墨,金粉和银粉,反正都很吃钱。

    其中朱砂因为本就是仙家炼丹的材料,此外世俗皇帝君主还用来批阅奏章,作圈阅之用。在修道之人眼中,大赤为天地纯阳之色,足以辟阴邪、退邪祟,故而仙家秘制的朱砂墨,被誉为神灵通而形质固。加上朱砂谐音“诛杀”,所以品秩越好的朱砂,用来画符,斩鬼驱邪的效果就越好。

    只是世间朱砂产地众多,储量巨大,所以文人才有那“朱砂贱如土,不解烧为丹”的疑惑,而沅陵出产的朱砂,品相是公认的当世第一,制成墨锭后,细细研磨,笔下文字,被誉为赤书真文,在浩然天下往往被君主和礼部用来封正山水神灵的敕书。

    陈平安起身笑道:“走,我们找那位张账房打秋风去。”

    渡船上边的账房先生,除了落魄山财神爷韦文龙,还有无法修行的张嘉贞。

    蒋去跟张嘉贞既是同乡,还是同龄人,只不过因为一个已经登山修行,一个始终都是凡俗夫子,所以如今只看容貌,双方年龄至少相差了十几岁。

    两人到了账房里边,张嘉贞笑问道:“隐官大人,蒋去,你们是喝酒还是饮茶?”

    陈平安笑道:“喝碗热茶就行,喝酒容易误事。算账是门精细活,又不是那种文人骚客的吟诗作赋,喝酒助兴可以增长才情。”

    张嘉贞点点头,“稍等片刻,我马上烧水煮茶。”

    屋内备有茶叶,是大管家朱敛亲手炒制的雨前茶,都装在锡罐里边。

    墙角有只炉子,还有一麻袋木炭,张嘉贞取出火折子,熟稔点燃炉子里边的茅草和木柴,看来平时没有少喝茶。

    此外还有一只大火盆,就放在桌子底下,寒从脚底起,张嘉贞平时双脚就踩在火盆边沿,用以取暖驱寒。

    蒋去看着这一幕,神色复杂。

    若是自己煮水,要是待客,事出匆忙,那么生火一事,用一张最寻常的山上火符即可,些许灵气消耗,可以完全忽略不计。

    没来由想起朱敛当年拉着自己一起当木匠,大管事某次在弹墨线时,说的一句随口言语。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这句话显然是说给蒋去的听的,但言语内容,绝对不是称赞蒋去,而是另有所指。

    说实话,如果不是受了朱敛的提醒,或者说敲打。

    蒋去确实会觉得自己跟这个同乡,不是一路人了。

    朱敛一句“凭什么山主能以平常心看待张嘉贞,偏偏你不行”,曾让蒋去一瞬间如坠冰窟,至今心有余悸。

    道理已经明了。

    只是直到今天,跟随隐官大人来到这里,蒋去看着这间从未踏足的简陋账房,还有那个安之若素的同乡同龄人,好像又明白了一些道理之外的事情。

    小陌也给张嘉贞带了一份礼物,陈平安放在桌上,张嘉贞婉拒不成,只好收下。

    陈平安喝着茶水,翻阅账簿,顺便为两人说了些如今飞升城的形势,张嘉贞和蒋去对于家乡近况,当然不愿意错过一个字。

    合上手中账本,陈平安抬头笑问道:“听了这些,会不会后悔跟我来到浩然天下?”

    蒋去跟张嘉贞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之后陈平安独自离开,蒋去留在屋内,张嘉贞拎起桌上水壶,帮对方续上一碗热茶水后,轻声说道:“你要是不觉得别扭,以后修行一事,需要花

    钱的地方,就跟我提一嘴,反正我的那笔俸禄,留着也是留着,至多就是躺在账簿上边吃点利息,这点神仙钱,肯定帮不上你什么大忙,就是个心意了。”

    蒋去看着眼神诚挚的张嘉贞,点点头,笑道:“我跟你客气什么。”

    然后蒋去开玩笑道:“借钱给人比跟人借钱还为难,跟隐官大人学的?”

    张嘉贞笑着不说话。

    蒋去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张嘉贞,你就没点长远打算?”

    落魄山中,好像就只有这个账房先生,既不是修道之士,也不是纯粹武夫。

    听出了蒋去的言下之意,张嘉贞点头笑道:“有啊,我早就跟朱先生聊过了,看看有无机会,以后成为山神。”

    蒋去听闻此事,吃惊不小,仔细思量一番,缓缓道:“张嘉贞,你清不清楚,凡俗夫子想要成为坐镇一方的山水神灵,并不容易,即便得了朝廷的封正,本就是鬼物、英灵还好说,如果是你这样的生人,光是那份形销骨立、魂魄煎熬的痛苦,别说是练气士,就是体魄坚韧的纯粹武夫,都未必承受得起,一旦失败,就要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据说连来世都没有了!”

    张嘉贞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你忘了小镇那边杨家药铺的那种药膏?虽说如今被大骊朝廷严密管控起来,但是以隐官大人和咱们落魄山与他们的关系,帮我讨要一份,不是难事。”

    那种药膏,最大的神异之处,在于摒除痛苦之外,还能够让人保持灵智。

    张嘉贞继续道:“朱先生坦言,这还只是成为山神的第一步,其实之后还有两道鬼门关要走,不过我即便无法连过三关,成为山神,还有退转之路可走,大不了就退而求其次,只以阴灵鬼物姿态,留在落魄山那边,只是与大骊朝廷讨要封正敕书一事,就比较难了,只能相当于为我建造一座淫祠,所以即便有了祠庙和金身,算不得粹然金身,将来承受人间香火,也会受到很大的约束,不过这只是最坏的打算,你不用太担心。”

    蒋去默不作声。

    简单说来,凡俗成就金身,由生人升迁为神灵,无异于一步登天,门槛之高,难度之大,无法想象。

    张嘉贞笑道:“这件事,隐官大人肯定早就知道了,但是一直没有跟我聊起,蒋去,你说说看,这意味着什么?”

    蒋去恍然,肯定是隐官大人觉得有把握了。

    蒋去顿时如释重负,啧啧道:“好你个张嘉贞,精明了很多啊。”

    张嘉贞指了指书桌那边的账簿,“傻子能当账房先生?”

    陈平安在小米粒的屋子那边,找到了小陌,恰好柴芜和孙春王都在,柴芜只要修行间隙,就会来这边喝点小酒。

    如今落魄山右护法的屋子里边,有个米剑仙帮忙亲手打造的柜子,摆满了一坛坛酒水,都是给柴芜准备的。

    小陌正在为两个小姑娘,传授道法和剑术。

    反正两个资质都好,很容易就举一反三。

    陈平安就跟小米粒坐在一条长凳上嗑瓜子。

    小陌担心自己的修行路数,与如今的道法秘诀在文字、寓意上边有出入,为了避免误人子弟,小陌就专门教了两个小姑娘一门早已失传的上古言语。

    这会儿小陌正在传授一门存神观照的远古术法,确实跟如今的道法口诀出入不小,比如小陌此刻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将喉咙称之为心田绛宫之上十二重楼,此外五脏六腑各有所司,各有淬炼之法,九液交连,百脉流通,废一不可。小陌让两个小姑娘运转一缕灵气,不与练气士的吐纳相似,反而有点像是武夫的一口纯粹真气,自上而下,同时在人身小天地的不同地界,让她们分别观想出远古各司其职的不同神灵,如自天而下巡狩人间……

    三光在上地下烛,落落明景照九隅。自高而下皆神灵,日月飞行六合间。

    抱黄回紫入丹田,龙旂横天掷火铃。雷鸣电激神泯泯,长生地仙远死殃。

    这类古法修道,也就真的只能是小陌来教了。

    关键是两个小姑娘,每每观想不同神灵之时,便当真有一份不俗气象随之升起,与之对应。

    陈平安自认在她们这个岁数,没有个把月的反复演练,休想拥有柴芜和孙春王的这份动静。

    小米粒伸手挡在嘴边,与好人山主压低嗓音说道:“一句都听不懂,咋个办?”

    陈平安笑道:“是远古语言,听不懂很正常。”

    其实这次在飞升城,陈平安还从问剑楼拿来几本剑谱的手抄本,孙春王既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小姑娘还是宁姚的不记名弟子,此事不算违例。

    等到她们进入一种类似“动修静定则为真人”的境地。

    小陌望向自家公子。

    陈平安点点头,可以动身了。

    带着小米粒走出屋子,陈平安来到船头那边,心念微动。

    片刻之后,远处云海中便传来一阵滚滚风雷声,只是等到那名“不速之客”靠近风鸢渡船,反而瞬间变得悄无声息,是那把被陈平安留在仙都山的长剑“夜游”。

    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笑道:“很快回来。”

    小米粒乖巧点头。

    陈平安身形化作十数道剑光,掠出风鸢渡船之外数百里,等到重新凝为一袭青衫后,便御剑南下,直奔桐叶洲中部某地。

    小陌尾随其后。

    骄阳烈日,一条仙家渡船之上,几位仙师正在俯瞰人间景象。

    一道弧线剑光,裹挟风雷声,在数百丈外轰然掠过。

    使得这条仙家渡船如行船水中,骤逢波浪,一时间颠簸起伏。

    等到转头望去,只见一道璀璨剑光,一抹青色身形,早已远去。

    一座山下王朝的京畿之地,正值磅礴大雨,白昼晦暗如夜。

    瞬间乌云密布被凌厉剑光撕开,宛如天开一线,阳光洒落人间。

    一条东西流向的汹汹江河,随着一抹青色身形的一闪而过,脚下的河面之上,蓦然间出现一道沟壑,依稀可见裸露而出的河床。

    一处仙家府邸,山峰巍然,几个眼尖的练气士,发现极远处凭空出现一粒光亮,眨眼功夫便刺人眼目,笔直朝祖山这边撞来。

    下一刻,剑光蓦然四散而开,刚好绕过整座山头,在极远处重新凝为一道剑光,只留下雷鸣声响彻天地间。

    最终这道剑光停在一处,现出身形,背剑在身后。

    陈平安抬头望去,看似空无一物,实则暗藏玄机,其实整个浩然天下,可能除了至圣先师和礼圣之外,就属他陈平安寻找此地最简单不过。

    浩然天下的九座雄镇楼,被文庙分别用来镇压一洲山水气运。

    桐叶洲这座名为镇妖楼,真身是一棵梧桐树,传闻此树曾经离天极近,以至于每当某轮明月升起,都无法高过此树。

    上一次来这边的客人,是文海周密,斐然和赊月。

    不过斐然和赊月当时都是临时被周密拘押到身边,双方才有幸目睹一座镇妖楼的“一部分真相”,一棵岁月悠悠的梧桐树,当时并未现出真身,而是大道显化成一座雄伟城池,占地方圆千里。

    只是当年周密只是伸手试探了一番,可以打破山水禁制,最终却没有选择进入其中。

    周密曾经为赊月说过一些惊世骇俗的内幕,比如荷花庵主是必死的,只是比起周密的预期要早了点。

    而赊月正是“明月前身”,故而在蛮荒天下,她要比占据、炼化一轮明月的荷花庵主,更加名正言顺,不过赊月却依旧不是那位远古天庭十二高位之一的明月共主,只能说有机会,机会最大,所以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新妆,才会经常去明月中与赊月闲聊,因为新妆的大道真身,曾是一座月宫浇水斫桂的神女。

    远古时代,明月众多,如同将其形容为一座六部衙门,赊月就是一位位高权重的郎官,一旦恢复真身,就是侍郎,如果不是赊月被丢到宝瓶洲,周密原本会带她一起登天离去,在新天庭占据一席之地,提升神位,等于官场升迁的连跳数级,直接晋升为新任明月共主。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眯眼望去,一层层的七彩琉璃色,如水荡漾,就像是一种对他的威慑和警告。

    这是此地对自己的一种天然压胜,准确说来,是对身上承载的那些大妖真名,此地有一种天生的厌恶和压制。

    陈平安低头弯腰,身形佝偻。

    不出意外,对方并不想见自己,要是自己无法开门,就要吃闭门羹了。

    只是破门而入这种事情,成何体统。

    于是就有了黄帽青鞋的小陌出现在一旁,抖了抖双袖,手中随之多出两把长剑,抬头微笑道:“就这么招待故友吗?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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