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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既然说开了,那就更无所谓会不会伤人,陆芝直截了当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齐廷济欲言又止,忍住笑。

    陆芝皱眉道:“说错了?”

    齐廷济解释道:“这句话的‘为’字,其实应该念二声,并非去声,本是一句实实在在的修行秘诀,告诫后人,要修性养德,知己求真。”

    刻字剑仙之中,其实除了董三更,齐廷济和陈熙,只说他们的学问,放在浩然天下,当个儒家硕儒,绰绰有余。至于像孙巨源的剑修,随便捞个风雅脱俗的清流名士。

    陆芝转头说道:“不过到了浩然天下,你也变了不少。”

    齐廷济笑道:“当了开山立派的宗主嘛。”

    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岳。

    古来云水茫茫,道山绛阙知何处?

    此地就像书上的仙境绛府一般,灵气盎然浓稠,道气流转,行云流水。

    是蛮荒天下一座极负盛名的大岳。

    蛮荒天下,也有王朝大城,有五岳,甚至还有一个大王朝,人族修士的繁衍生息,熙熙攘攘,人族和鬼物山精、水裔杂处。

    陈平安没有去往山顶的大岳祠庙,站在原地,问道:“你能不能演算出驻守托月山的大妖有哪些?”

    陆沉笑道:“难。只能说蛮荒大祖的那个开山大弟子,肯定会在。至于道号新妆的那位,更大可能性,是跑去跟阿良叙旧了。”

    陈平安默然。

    陆沉问道:“还是担心周密未卜先知,我们一行人会被困在某处山市?或是身陷类似处境?”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疑惑道:“来这里做什么?”

    陈平安抬头望去,“就只是来这边看看。”

    收回视线,陈平安说道:“那本《丹书真迹》,我打算赠送给太平山黄庭。”

    陆沉一点就明,“书籍本身材质就好,加上一千两百多个字,都炼化了,确实可以支撑起一座罗天大醮了,拿来当护山大阵。只是师兄都送给你了,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再说了,你们落魄山不缺此物,下宗呢?”

    “太平山是一定会在桐叶洲重建宗门的。这本书毕竟是李大哥送给我的,所以你回头帮我打声招呼,如果确实可行,我就这么办了。”

    桐叶洲太平山的道脉香火,正属于白玉京大掌教一脉法统。

    “唉,果然半点没变,还是个善财童子。行吧,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了。其实以大师兄的脾气,你都不用问这个。”

    陈平安眉眼柔和,“哪怕是亲近之人,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

    陆沉笑了起来,大师兄还是厉害,不管走到哪里,都是这般受欢迎啊。

    陆沉不由得感叹道:“人生一传舍,无处是吾乡。世间万物各有归属,哪来的什么主人,我们都只是个当铺伙计。”

    陈平安说道:“走了。”

    下一处山市,是一座大王朝京畿之地的仙家渡口。

    陈平安这副装束,倒是不至于太惹眼。

    陈平安说道:“来这边借剑。”

    太平山剑阵的阵图早就有了,只是一直缺少合适的长剑,不然以崔东山的估算,走一趟北俱芦洲的恨剑山,购置一整套品秩尚可的剑仙仿剑,大约需要八百颗谷雨钱。

    而且前提是恨剑山愿意掏光半数家底,肯定拿出那么多的仿剑。

    而这座王朝的京城大阵,就是完全放弃防御、只取攻伐的剑阵。

    陆沉如释重负,借给陆芝的那只剑盒,

    借给龙象剑宗,到底还有几分取回的可能,

    借给落魄山,不是肉包子打狗是什么。

    陆沉笑道:“借?”

    “不然?”

    陈平安疑惑道:“你之前不也说了,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他们将来只要去落魄山讨要,我肯定归还。”

    陆沉问道:“这就动手?”

    陈平安双手笼袖,有片刻失神。

    看门人,郑大风。

    先是给小镇看门,后来是为落魄山看门。

    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曾在一处古怪山巅,见过一人。”

    陆沉叹了口气,“不用怀疑了,就是那位功过不相抵的兵家初祖,那场共斩,不提也罢。”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没有多问。

    福禄街李氏。青翠城,又名玉皇城,玉皇李子真清脆。

    儒家李希圣,道门周礼。那么第三人是谁?

    陆沉问道:“陈平安,你一直在追求‘无错’。那你有没有想过,谁能做到无错?当真是步步登天的修道之士吗?”

    陈平安摇头道:“是神灵。”

    ————

    老瞎子与陈清流一起站在山崖畔,一个蹲着,一个坐着,各自喝酒。

    十万大山,算是老瞎子硬生生从蛮荒天下割走的一大块地盘。

    陈清流问道:“那个托月山大祖,只差些许,未能跻身十五境,除了当年托月山一役,被陈清都三人伤到了大道根本,与这十万大山的缺失,有无关系?”

    老瞎子抬起干枯手指,挠了挠脸,“有个屁的关系,换成是你,不得与我拼命?”

    陈清流笑道:“拼命?哪怕赢了你,不又得消磨极多道行,一样无法跻身十五境。”

    老瞎子沙哑而笑,“也对。”

    陈清流问道:“那就是为周密让路了?”

    老瞎子想了想,“那倒还不至于,估摸着是跟我一样,修行资质不行,那个十五境,苦求不得。”

    陈清流抬头看了眼天。

    老瞎子说道:“鸟不拉屎的地儿,没啥可看

    的。”

    天幕悬星河。

    骨瘦如柴的老者,一身紫色长袍,绘有黑白两色的阴阳八卦图案。

    腰间所悬酒葫芦,莹光璀璨,只是里边好似归拢了一整条天上银河的瑰丽气象,相较于巅峰时期逊色多矣。

    有一位不速之客,可用存思登虚空,聚精会神以为真。仿佛仙人乘槎,斗转星移,远渡天河。

    古今之言天者一十八家,都要绕不开星象。

    青年看了眼符箓于玄,脸色淡漠道:“可喜可贺。”

    于玄揪须而笑,“救白也,差点帮倒忙,事后愧疚得不敢见人。不曾想至圣先师钦点来此修行,独占一份天运,就更愧疚难当了。”

    话是这么说,文庙议事的时候,老人与龙虎山大天师和火龙真人唠嗑的时候,可没有半点羞愧。

    于玄从袖子里摸出一壶青神山酒水,高高扬起,“来一壶?”

    青年摇摇头。

    于玄自顾自灌了一口酒水,好奇问道:“你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为何会掺和骊珠洞天的事情?”

    是说那龙窑烧造本命瓷一事。

    而这位年轻容貌的得道之人,曾是地仙之主,更有万法之祖的美誉。

    此人的修道之地之一,名为牢山,据传位于-大海中心,神灵驱之不动,仙真高不可攀,远离人间。

    山上有碑、台、涧,

    碑刻“太平寰宇斩痴顽”,炼魔台下有条深涧,名为摸钱涧。

    而那深涧之水,是雪花钱、小暑钱、谷雨钱这三种神仙钱之前,曾经通行数座天下的唯一制式钱,也就是后世金精铜钱的前身。

    此举用意,原本是为了彻底分化、打散神性,只是后来出现了不小的纰漏,经过千余年的不断替换、归拢和收缴,才转为使用如今的三种神仙钱。

    青年说道:“青童天君是我的好友,有事相求,能帮就帮。”

    于玄喝着酒,不去评价这些前尘往事。

    这位三山九侯先生,弟子当中,其中就有治所位于方柱山的青君。昔年三山的地位,还要高过如今穗山在内的浩然五嶽。

    礼圣当年的那个尝试,一个关键所在,就是专门请这位先生出山,一同制定礼仪规矩。

    还有两个不记名弟子,与白也同一个时代的道士王旻,剑修卢岳,两人在人间山上山下,都名声不显,所有事迹,只在浩然山巅流传。

    一个奉敕出海访仙,另外一个卢岳,崛起和陨落就如彗星掠空。

    这位“青年”,早年在骊珠洞天驻足过一段岁月。

    福禄街?符箓街。

    而那个不记名弟子的剑修,就出身福禄街卢氏。

    至于桃叶巷的那些桃花,就是他亲手种下的,当然是随手为之。

    大骊王朝关于金精铜钱的铸造,还是他给的雕母。

    在骊珠洞天坠地之后,与卢氏王朝曾有千丝万缕的福禄街卢氏,曾经暗中赠送给当时的大骊皇后古书几页。

    其中一页,记录了一道符箓,看似品秩不高,用处不大。

    当年南簪在泥瓶巷那边,就曾现学现用,亲自施展过那道穿墙术,从宋集薪的屋子一步走到了陈平安的祖宅之内。

    “天地相通,山壁相连,软如杏花,薄如纸页,吾指一剑,急速开门,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只是就连皇后南簪,或者说后来的太后娘娘陆绛,当年都不曾听过三山九侯的名讳,就更别谈知晓大道根脚了。

    可惜南簪回到京城之后,未能查出真相,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有重视此事,不能这道符箓,要是落在识货之人手里,光凭那一页纸,就是镇山之宝。

    于玄感慨道:“前辈至人神矣,渡星河跨日月,游乎三山四海五嶽之外,死生无变于己。”

    青年摇头道:“万年之前,神灵还是这方天地的主人,渡星河容易,跨日月就免了,找死吗?”

    于玄转头远眺一处,“那两个家伙,这会儿是不是盯着咱们俩?”

    青年却没有追随符箓于玄的视线,反而望向蛮荒天下的大地山河,说道:“好像还不止是打算搬山。”

    一座金色拱桥。

    哪怕是一位飞升境山巅修士置身其中,都看不到尽头所在。

    周密登天,理所当然占据了古天庭遗址的主位。

    火神归位,地位与之并肩,双方并无高下之分,平起平坐。

    离真,新任披甲者。

    早年三位联袂剑斩托月山的剑修,陈清都的那把本命飞剑“浮萍”,彻底破碎于托月山,才有了后来的合道剑气长城。

    龙君的本命飞剑名为大墟仙冢。

    至于离真的前身,剑修观照,其本命飞剑,名为光阴长河。

    新晋水神雨四,王座大妖绯妃的主人。

    水神李柳被阮秀剥离出来的大道神性,被她随手丢给了雨四。

    登天之时,周密随身携带了数座福地,至于蛮荒天下的洞天,在此地毫无意义,只会是累赘。

    那些福地众生,既是人间香火的源泉所在,也是诸多神位的候补人选来源。

    原本剑修斐然,其实最符合周密的预期,是顶替持剑者的最佳人选,神职低于远古旧天庭的五至高,却又要高于十二高位。

    毕竟那位持剑者依旧在世。

    但是白也赠送的那一截太白仙剑,选中了陈平安,刘材,赵繇,和最后一个明明是妖族修士的斐然!

    简直就是一记白帝城郑居中都下不出的无理手。

    绝对不会是中土文庙的安排。这就是浩然天下对浩然贾生,一种无形的大道压制。

    周密只好退而求其次,将斐然留在了蛮荒天下,一举成为天下共主。

    没有斐然,就只好选择?滩。此外被周密带来此地的数十位剑修,除了皆是托月山百剑仙之外,更是托月山筹划两千年的神灵转世,只是与雨四、?滩差不多,虽然都纷纷占据一席神位,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神性不全,可这些都只是小事,而且都在周密的计算之内,误差极小。

    最大意外,还是登天之后,周密才发现自己的粹然神性,确实没有缺少,甚至比预期还要高出一成,可症结在于,那某个一,周密只得到了将近一半,问题是这种近乎一半,无限接近,但就是这毫厘之差,天壤之别。

    而且周密哪怕施展了后手,可那个一,就会跟着水涨船高,让周密始终无法过半。

    哪怕如今的周密,已经是昔年天庭共主的大半境界,却始终依旧未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一。

    使得他不得不拖延重返人间的时间。

    故而当下大道神性最全的那个存在,就成了那位高居王座的火神。

    三教祖师要么继续合道,过半之后,三座天下,就要被道化,而且道化的速度会越来越快。

    要么就是……只能散道了。

    此外如今许多相对年轻的山巅修士,都不知道一桩密事,兵家初祖,与三教祖师有过一场万年之约。

    在重返人间之前,周密不知为何,允许一小撮新晋的高位神灵,保留一部分人性。

    比如离真,还有雨四和?滩这三位甲申帐故友。

    在那场席卷两座天下的战役中,若有高位神灵陨落在战场上,即是一场漂泊万年的远游还乡,是一种归位,不过会损失不同程度的粹然神性。

    旧天庭之广袤,超乎任何一位山巅修士的想象。

    任何一位高位神灵,就像独占数座天下的疆域,只是相较于故乡,显得死寂一片。

    只说那四座天门之间的距离,可能任何一位玉璞境修士,穷其一生,都只能从一处大门远游至另外一处。

    狭义上的旧天庭遗址,则像人间王朝的一处京城。

    离真,雨四,?滩,

    今天三人相约在那座金色拱桥的一端,缓缓而行,

    不约而同,各自都施展了障眼法,更像……人。

    凭借那点保留下来的人性当个人,那种古怪至极的感觉,大概就是名副其实的不由自主。

    一旦得到了不朽,好像自由二字,就成了一个最无意义的词汇。

    ?滩喃喃道:“趁着还能感觉到后悔……”

    雨四神色冷漠,“想要假装当个人还不简单,以后随便显化一处崭新天下,再分出一点神性,那个自己,肯定比以前还自由自在,随便犯错。”

    ?滩满脸怒色,咬牙切齿道:“那个‘自己’,还是自己吗?这个自己不还是冷冷看着那个自己,傻了吧唧俯瞰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一万年?!有何意义?”

    当神性完全覆盖人性之后,就再无喜怒哀乐。对于他们这些神灵而言,似乎拥有了无数的自由,无数种可能性,但是唯一的不自由,就是不允许自己不是神灵,不允许自己毁灭自己。

    离真好像是最无所谓的一个,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真是怀念在剑气长城的那段岁月啊,我反正已经一点不差地摹拓下来,以后可以经常跟隐官大人闲聊了。”

    离真继续说道:“按照陈清都和龙君早年的那个说法,如果成为名副其实的五至高之一,好像可以稍微打破那个桎梏,不用像我们现在这么……无聊。”

    ?滩眼睛一亮。

    骤然之间,天地间大放光明,有个不带丝毫感情的女子嗓音突兀响起,“就凭你们几个废物?”

    水神雨四一瞬间近乎窒息。

    人性被挤压到一粒尘埃大小,不得不现出一双金色眼眸,他的一副金身,大如星辰。

    ?滩也是差不多的处境,不过那份大道压制,不像雨四当下所承受的那么夸张。

    离真相对好一些,还能保持人身原样。

    离真嬉皮笑脸道:“雨四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向咱们这位阮姑娘挑衅几句,说不定就被打死了,好歹能够得个片刻解脱,之后再被周密重新拼凑起来。”

    神灵,被誉为不眠者。

    周密有意无意让他们保持一点人性,就像一个世俗人间的嗜睡之人,偏偏成了失眠之人。

    但是只要消磨掉全部的残余人性,被神性吃个一干二净,自然就不会有这份痛苦。

    所谓的神灵,就像一块棋盘,每一个格子,都搁放有一种情绪。精准提起,精准放回。

    神位越高,就像棋盘越大,拥有更多的格子。

    问题在于,每次单个或是多个情绪的起落、重叠和交融,都不是漫无目的,无法随心所欲,因为井然有序,永远目的明确。

    而且黑白棋子的各自总数,永远是一种处于对半分的绝对境地。

    如果说人性是神灵赐予人族的一座天然牢笼。

    那么绝对的、纯粹的自由,就是一座更大的牢笼。

    而这只是人族的看法,神灵不自知,或者准确说来,是神灵永远不会如此认知。

    最终,不管是人类还是神灵,好像自由都是一座牢笼。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会犯错,还能改错,竟然是一种自由。

    没有比这更能宽慰人心的美好言语了。

    一个再没有扎马尾辫的女子,站在金色拱桥中央地带的栏杆上。

    她一个挥手,就将那个金身巍峨的水神雨四拽入一轮大日之中,以大火将其烹杀。

    一个相当于十四境大修士的雨四,面对她这个存在,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周密现身此地,倒是没有阻拦她的肆意妄为,反正水神的神性依旧在此,无一丝一毫的缺漏,回头他大不了重新拼凑起来就是。

    周密趴在栏杆上,遥遥俯瞰数座天下,微笑道:“谁能想到,我会与那个一,就在城头的咫尺之间失之交臂。”

    可惜未能成为那个一,如今周密的视线,许多地方暂时都无法触及。

    但是那个站在栏杆上的她,却无此大道约束,因为日光所及,皆是她所辖疆域。

    她始终一言不发。

    一双金色眼眸,一头金色长发,一件金色长袍。

    周密却知道,登天之后,她看遍人间,独独没有去看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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