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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字,走出家乡后,依旧是小心翼翼看待这个世界,不断与他人学习为人处世之道,尽可能学到更多的一技之长,每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可,每一次小心翼翼的自证和修心,都是一种默默的成长,与此同时,竭尽所能,不断回馈世道。年轻岁数的陈平安,曾经与人说过,一切好的,他都会学,到了最后,连吴霜降和郑居中的拆解万物、人心之术,如今不惑之年的年轻隐官,都还是在学,想必以后陈平安还是如此。

    老夫子看着那条河水,问道:“世界这个说法,最早是佛家语。界,若是依照咱们那位许夫子的说文解字?”

    陈灵均哭丧着脸,“至圣先师,别再瞥我了啊,我肯定不知道的。”

    老夫子抬手指了指河边的田垄,笑道:“田畔也,一处种禾之地,阡陌纵横之范式。老秀才说过,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你听听,是不是一条很清晰的脉络?所以最终得出的结论,恰恰是人性本恶,正是礼之所起。老秀才的学问,还是很实在的,而且换成你是礼圣,听了开不开心?”

    陈灵均惭愧不已,“至圣先师,我读书少了,问啥啥不懂,对不住啊。”

    “没事,书籍又不长脚,以后有的是机会去翻,书别白看。”

    老夫子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安慰之后,亦有一语劝诫,“道不远人,苦别白吃。”

    陈灵均懵懵懂懂,不管了,听了记住再说。

    老夫子和颜悦色道:“景清,你自个儿忙去吧,不用帮忙带路了。”

    陈灵均壮起胆子问道:“要不要去骑龙巷喝个酒?我家老爷不在家,我可以帮他多喝几碗。”

    老夫子摇摇头,笑道:“这会儿喝酒,就不像话喽,得了便宜就别卖乖,这可是个好习惯。放心,不是说你,是说我们儒家。”

    陈灵均后退几步,与至圣先师毕恭毕敬作揖拜别,这才转身跑下石拱桥,没敢直接御风返回落魄山,打算去骑龙巷找贾老哥喝顿酒,压压惊。

    青衣小童已经跑远了,突然停步,转身大声喊道:“至圣先师,我觉得还是你最厉害,怎么个厉害,我是不懂的,反正就是……这个!”

    陈灵均高高举起手臂,竖起大拇指。

    老夫子笑着点头,也很宽慰人心嘛。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我辈亦是路上行人。悲哉苦哉?奇哉幸哉。

    渡水看花,不知不觉到君家,就此别过,在此谢过。

    老夫子与整个天地作揖致谢,亦是道别。

    修道之士,御风而行,高奔日月,泠然善也。

    人间世人,因为不自由,所以追求自由,希望下一次沧海桑田,苦海可变福田,人人丰衣足食,处处书声琅琅。

    最后至圣先师看了眼小镇那条陋巷。

    小小的巷弄,名叫泥瓶巷。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从淤泥里开出一朵花,自心作瓶,花开瓶外,不是很美好吗?

    相信游历小镇的其余两位,也是这般看待那个一的。

    ————

    老观主斜瞥一眼山道那边,好似一朵白云从青山中飘落。

    除此之外,还有个走桩下山的女子武夫,那位白衣少年就在女子身边转圈圈,呼呼喝喝的,蹦蹦跳跳,耍着拙劣拳脚把式。

    女子约莫是习惯了,对他的闹腾捣乱视而不见,自顾自下山,走桩递拳。

    老观主懒得再看那个崔东山,伸手一抓,手中多出两物,一把龙泉剑宗铸造的信物符剑,还有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平安无事牌,砣痕粗犷,雕工质朴。

    至于两物到底从何而来,天晓得。

    老观主双指拈住符剑,眯眼端详一番,果不其然,蕴藏着一门不易察觉的远古剑诀,境界不够的练气士,注定看不穿此事。

    至于何谓境界不够,当然是十四境练气士和飞升境剑修之下皆不够。

    只是剑诀不全,想要补齐,约莫还需要五六把符剑。不过不管符剑售价如何,只要有人又有心,做成此事,都是一笔大赚特赚的买卖,怎么个赚?光凭这道剑诀,就足可让一座剑道宗门在浩然天下站稳脚跟了,关键是此诀门槛低,只要是个剑修,不用资质太好,都可以按部就班炼剑修行,若说杀力,剑诀品秩不高,可就是修行起来安稳。所以越是大宗门,越看重这类道诀。

    崔东山在台阶那边,一个高高跃起,侧身翻转,在桌旁落定,抖了抖两只雪白大袖,仰头远望,自顾自说道:“即将入秋啦,秋风清秋月明,秋云满太虚,秋水落芙蕖。”

    然后才收起视线,先看了眼老厨子,再望向那个并不陌生的老观主,崔东山嬉皮笑脸道:“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浩浩泱泱,难辩牛马。”

    朱敛一笑置之,这话说得是有点欠揍。

    崔东山背对着桌子,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抬脚转身,问道:“山水迢迢,云深路僻,老道长高驾何来?”

    朱敛嗑着瓜子,搁自己是老观主,估计就要动手打人了。

    老观主冷笑道:“世间万物皆有裂缝,眼中所见一切,哪怕是那神灵的金身,不可见的,即便是修道之人的道心,都不是什么完整的一,这条道路,走不通的。任你崔瀺究其一生,还是找不到的,注定徒劳无功,不然三教祖师何必来此。道与一,若是某个实物,岂不是要再天翻地覆一场。”

    崔东山埋怨道:“什么王八蛋,我是东山啊。”

    老观主呵呵一笑。

    崔东山摇晃肩头,念念有词,如学塾夫子之乎者也,“再说了,道近乎哉?眼不见睫。道远乎哉?触事即真。圣近乎哉?参商出没。圣远乎哉?了悟即神。”

    老观主微笑道:“当年崔瀺,好歹还有个读书人的样子,要是当年你就是这副德行,贫道可以保证,你小子走不出藕花福地。”

    崔东山拍了拍胸膛,好似后怕不已。

    老观主喝了一口茶水,“会当媳妇的两边瞒,不会当媳妇两边传,其实两头瞒往往两头难。”

    拿袖子擦了擦桌面,崔东山白眼道:“前辈这话,可就说得不妥帖了。”

    老观主见这家伙继续装傻,转头看了眼那个沿着台阶走桩的女子,问道:“这就是你挑中的拳法弟子?”

    朱敛笑道:“不是记名弟子。何况我那点三脚猫功夫,女子学了,不美。”

    老观主不以为然,对那个女子问道:“你叫岑鸳机?”

    岑,山小而高也,形容山石崖岸峻极之貌。鸳机,即是世俗的织锦机,诗家则有移花影之喻。

    陆沉行事一贯随心所欲,最喜欢放长线钓大鱼,却又钓不着也无所谓。

    骑龙巷的石柔也好,那件来历七弯八拐的法袍金醴也罢,就像只求一个愿者上钩,也根本不在乎那些断去的鱼线,吃饵而走的游鱼。

    岑鸳机刚刚在山门口停步,她知道轻重,一个能让朱老先生和崔东山都主动下山见面的老道士,一定不简单。

    不知为何,老道人神色如常,但是岑鸳机就觉得压力极大,抱拳道:“回道长的话,晚辈名字确是岑鸳机。”

    朱敛笑道:“吓唬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崔东山招招手,“小米粒,来点瓜子磕磕。”

    黑衣小姑娘立即从竹椅上边起身,小跑到桌子这边,从棉布挎包里掏出剩下所有的瓜子,倒是不多,“给,小师兄。”

    崔东山一拍脑袋,问道:“右护法,就这么点啊?”

    小米粒听到大白鹅换了个称呼,板着脸,又从袖兜里边又掏出了一大把。

    崔东山点点头,“右护法出手阔绰!”

    老观主又对朱敛问道:“剑法一途呢?打算从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里边挑选?”

    同样是老观主,大玄都观的那位孙道长,怂恿陆沉散道,干脆转去投胎当个剑修,不全是玩笑,而是有的放矢。

    当然,就孙怀中那脾气,陆沉要真跑去当剑修了,估计不管如何,都要让陆沉变成玄都观辈分最低的小道童,每天喊自己几声老祖宗,不然就吊在桃树上打。

    朱敛笑道:“我哪有脸教别人剑术,不是误人子弟是什么。”

    浩然剑修,随便丢一个到藕花福地,都是当之无愧的剑仙。

    藕花福地历史上,也有些稗官野史记载的地仙事迹,只是无据可查,朱敛在术算账簿、营造之外,还曾经着手编撰过官家史书,见过不少不入流的稗官野史,什么地仙之流,口吐剑丸,白光一闪,千里取人首级。不过在家乡那边,哪怕是这些志怪传闻,提及剑仙一脉,也没什么好话,什么非是长生久视之大道,只是旁门法术,飞剑之术难以成就大道。可是朱敛的武学之路,归根结底,还真就是从书中而来,这一点,跟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贾生如出一辙,都是无师自通,单凭读书,自学成才,只不过一个是修行,一个是习武。

    朱敛最早走江湖的时候,也曾佩剑远游,走遍名山大川,访仙问道。

    再一个,藏着隐蔽心思,朱敛想要知道天下的边界所在。若真是天圆地方,天地再广袤,终究有个尽头吧?

    小米粒没走远,满脸震惊,转头问道:“老厨子还会耍剑哩?”

    朱敛摆手道:“会什么剑术,别听这类客人说的客套话,比起裴钱的疯魔剑法,差远了。”

    崔东山低头嗑瓜子,“小米粒,你不知道了吧,咱们这位老厨子,在灶房摘掉围裙,出门在外,耍起剑来蛮好看的,在藕花福地的江湖上,大名鼎鼎得很,都说贵公子朱敛的长剑之上,缠绕的都是女子的旖旎情思,余米都比不了。不知多少江湖女侠,一辈子转去痴心练剑,就是为了能与老厨子比试一场。”

    崔瀺曾经跟随老秀才,游历过藕花福地,对那边的风土人情,了解颇多。

    小米粒赶紧一手捂住肚子,使劲抿嘴,含糊不清道:“老厨子还当过贵公子嘞。”

    朱敛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江湖事嘛,都是以讹传讹,越传越悬乎。”

    小米粒重重点头,嗯了一声,转身跑回竹椅,咧嘴而笑,就是照顾老厨子的面儿,没笑出声。

    骑龙巷的那条左护法,刚刚溜达到山门口这边,抬头远远瞧了眼老道长,它立即掉头就跑了。

    老观主看了眼,可惜了,不知为何,那个阮秀改变了主意,否则差点就应了那句老话,蟾蜍吞月,天狗食月。

    隋右边从别处山头御剑而来,她没有落座,是想要与这位藕花福地的老天爷,问一问自己先生的事情。

    老观主对她说道:“告诉陈平安一声,桐叶洲金顶观的存亡,贫道无所谓,但是必须留着那个邵渊然。至于那个倪元簪,你只需与他说一声,送出那枚金丹,他就是自由身了。”

    金顶观的法统,出自道家“结草为楼,观星望气”一脉的楼观派。至于云窟福地撑蒿的倪元簪,正是被老观主丢出福地的一颗棋子。

    隋右边欲言又止,可到最后,还是一言不发。

    朱敛帮忙解围,主动点头揽事道:“这有何难,捎话而已。”

    老观主问道:“那个玉圭宗的姜尚真,怎么没在山上?”

    朱敛笑道:“本来应该留在山上,一起去往桐叶洲,只是我们那位周首席越想越气,就偷跑去蛮荒天下了。”

    隋右边得了朱敛的眼色,她默默离开,去了小米粒那边。

    老观主环顾四周,叹了口气,“有了散道一事,不曾想到最后,还是你们儒家最占便宜。余斗估计会气得不轻。”

    一旦三教祖师同时散道,书院,寺庙,道观,处处皆得,那么相对最为容纳别教学问的浩然天下,当然得到的馈赠最多。

    散道的同时,三教祖师会联袂走一趟旧天庭遗址,这个天大的问题,当然不会留给他人。

    崔东山笑道:“气死道老二最好。”

    老观主轻声道:“只说一事,当人间再无十五境,已经是十四境的,会如何看待有机会成为十四境的修士?”

    崔东山点点头,“是要变天了,有坏有好吧,反正我如今更倾向于后者。”

    老观主问道:“如今?为何?”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有我先生在啊。”

    老观主转去望向那个陆沉五梦七相之一、甚至可能是之二的朱敛。

    朱敛笑道:“前辈看我做什么,我又没有我家公子英俊。”

    老观主呵呵笑道:“真是个好地方,贫道不虚此行,门风极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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