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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安走出火神庙后,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回望一眼。

    何谓修行,水神走水。

    何谓求佛,火神求火。

    之后陈平安去往户部衙署,没有去意迟巷找关翳然,而是选择了一个更光明正大的方式,与好友叙旧。

    至于先生,也没闲着。

    大骊京城,有个身穿儒衫的穷酸老先生,先到了京城译经局,就先与僧人双手合十,帮着译经,然后去了崇虚局,也会打个道门稽首,好像半点不顾及自己的儒生身份。

    只是注定无人问责就是了,文圣如此,谁有异议?不然还能找谁告状,说有个读书人的行为举止,不合礼数,是找至圣先师,还是礼圣,亚圣?

    浩然天下的山水邸报,已经逐渐解禁。

    无数消息,蜂拥而至,让一座天下的所有修道之人,如同一个嘴馋多年不得饮酒的酒鬼,终于得以开怀畅饮,唯有痛饮,一醉方休。

    一连串惊世骇俗的大事当中,当然是中土文庙的那场议事,以及浩然攻伐蛮荒。

    还有文圣恢复文庙神位。

    第五座天下正式命名为五彩天下。

    在这期间,还有个消息不算小,是说那剑气长城末代隐官,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陈十一。

    竟然是那宝瓶洲人氏,只是好像绝大部分的山水邸报,极有默契,关于此人,一笔带过,更多的详细内容,只字不提,只有一两座宗字头仙府的邸报,比如中土神洲的山海宗,不守规矩,说得多些,将那隐官指名道姓了,不过邸报在刊印颁布之后,很快就停了,应该是得了书院的某种提醒。但是有心人,凭借这一两份邸报,还是得到了几个回味无穷的“小道消息”,比如此人从剑气长城返乡之后,就从昔年的山巅境武夫,元婴境剑修,迅速各破一境,成为止境武夫,玉璞境剑修。

    再就是此人的道侣,是那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飞升境剑修,宁姚。

    瞠目结舌之余,猜想是不是此人运道太好?怎的天大便宜,好像都给这小子占尽了?

    至于那个南绶臣北隐官,又是怎么个说法?

    不管如何,这个姓陈的宝瓶洲年轻人,可谓天地间第一流人物了。

    户部一处衙署官舍内,关翳然正在翻阅几份地方上呈送户部的河道奏册。

    这位翊州云在郡的关氏子弟,既没有在近乎属于自家一亩三分地的吏部为官,在这户部,官品也不算高,昔年三位大渎督造官,就属出身最好的关翳然,如今反而官位最低,只是户部一司主官。要知道关翳然,不但顶着个上柱国姓氏,还是实打实的大骊边关随军修士,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了多年,还曾追随大将军苏高山一路南征,战功不小。

    关翳然抬起头,屋门口那边有个双手笼袖的青衫男子,笑眯眯的,打趣道:“关将军,光顾着当官,修行懈怠了啊,这要是在战场上?”

    关翳然立即合上奏折,再从书案上随手拿了本书籍,覆在奏折上,大笑着起身道:“呦,这不是咱们陈账房嘛,稀客稀客。”

    关翳然单手拖着自己的椅子,绕过书桌,再将那条待客的唯一一条空闲椅子,脚尖一勾,让两条椅子相对而放,灿烂笑道:“没法子,官帽子小,地方就小,只能待客不周了。不像咱们尚书侍郎的屋子,宽敞,放个屁都不用开窗户通风。”

    陈平安跨过门槛,笑问道:“来这里找你,会不会耽误公务?”

    关翳然笑骂道:“来都来了,我还能赶你走啊?”

    再说了,没什么不合适的,陛下是什么心性,太爷爷当年说得很透彻了,不用担心因为这种小事。

    陈平安没着急落座,从袖中摸出一方抄手砚,丢给关翳然,“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一边解释着这是桐叶洲姜氏的云窟福地,一处砚山老坑的特产,名为水舷坑。

    什么水舷坑,其实是陈平安临时瞎取胡诌的名字。

    真就不信关翳然一个宝瓶洲人氏,能对那座云窟福地了如指掌。

    不过听说前些年的大骊朝廷,就这座户部衙门,设置了砚务署,专门负责寻访凿山、搜集督采佳石,除了为宫中造砚,一部分砚台,户部也可以自行售卖,算是一举两得,帮着衙门挣点外快了。

    不过龙尾溪陈氏,有几座属于家族私产的砚山,那才是真的金山银山一般,远销一洲山上山下。

    董水井就分了一杯羹,负责帮忙卖到北俱芦洲那边去,绝不碰盐、铁之类的,董水井只在达官显贵和百姓人家的衣食住行,琐碎事上花心思。

    大骊户部,是朝廷六部衙门里边最惨的一个,好像每天就是被骂,兵部骂完礼部骂,礼部骂完工部骂……

    按照大骊官场的说法,兵部是爷爷衙门,逮谁骂谁,礼部是爹,工部是儿子,唯独管钱的户部是孙子,谁都可以吐唾沫喷口水。

    关翳然将那方抄手砚接过,也不客气,掂量了一下,拇指摩挲一番,石质细腻,再拿起来,一手五指虚托小砚在耳边,一手屈指叩击,有那书上所谓的金声玉振之响。关翳然又轻轻呵了一口气,看那砚面水雾,有那呵气生云之象,紫金点点,金晕团团,再用指甲轻轻划抹,定睛一看,关翳然点点头,行了,确实是老坑之物,多少值点钱,反正凭自己那点俸禄,是注定买不起的。

    看得陈平安眼皮子微颤,这些个喜欢瞎讲究的豪阀公孙,真心不好糊弄。

    收个礼还这么不讲究,臭显摆,好歹等客人走了,再这么抖搂那点内行门道。

    关翳然将那方砚台轻轻放在桌上,笑问道:“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砚有了,然后?就没帮我凑个一大家子?”

    陈平安坐在椅子上,笑呵呵道:“大概还在串门走亲戚呢,急什么。”

    然后陈平安问道:“这儿不能喝酒吧?”

    关翳然点点头,“管得严,不能喝酒,给逮着了,罚俸事小,录档事大。”

    陈平安于是拍了拍腰间那枚刑部腰牌,手腕拧转,拿出酒壶,“巧了,管不着我。”

    一个脚步匆匆的佐吏带着份公文,屋门敞开,还是轻轻敲门了,关翳然说道:“进来。”

    衙门佐吏看了眼那个青衫男子,关翳然起身走去,接过公文,背对陈平安,翻了翻,收入袖中,点头说道:“我这边还需要待客片刻,回头找你。”

    佐吏点头告退,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之后又有两位下属过来议事,关翳然都说稍后再议。

    关翳然和陈平安一人一条椅子,都翘着二郎腿,显得很随意。

    陈平安调侃道:“真是半点不得闲。”

    关翳然瞥了眼陈平安手里的酒壶,委实眼馋,肚子里的酒虫子都快要造反了,好酒之人,要么不喝就不想,最见不得他人喝酒,自己两手空空,无奈道:“刚从边军退下来那会儿,进了这衙门里头当差,晕头转向,每天都要手忙脚乱。”

    陈平安随口笑道:“刀笔吏刀笔吏,其实不还是握刀。”

    关翳然摇摇头,“落实在具体事务上,两者差得远了。”

    一番闲聊,有个衙署同僚过来串门,看官袍,与关翳然一样的品秩,此人在门口那边就开始嚷嚷道:“邸报,来自中土神洲山海宗的一份山上邸报!这可是我从马侍郎那边顺来的。翳然,快来瞅瞅,一个个消息,目不暇接啊。”

    年轻官员瞧见了那个坐着喝酒的青衫男子,愣了愣,也没在意,只当是某位边军出身的豪阀子弟了,关翳然的朋友,门槛不会低,不是说家世,而是品行,所以当年轻官员看着那人,不但立即收起了二郎腿,还主动与自己微笑点头致意,也不觉得太过奇怪,笑着与那人点头回礼。

    关翳然显然与此人关系熟络,随口说道:“没地儿给你坐了。”

    那人将山水邸报轻轻抛给关翳然,就随便坐在门槛上,“你不是说你早年有个江湖朋友嘛,此陈平安是彼陈平安?应该是了。牛气啊,翳然你跟他真喝过酒,还被你次次喝得酒桌底下转圈圈?回头这位陈剑仙来了京城做客,你帮忙攒个酒局,让我也豪气一回,打不过他,还喝不过他?”

    陈平安默不作声。要说只在酒桌上,除了刘景龙,我还真不怂谁。

    户部衙门,毕竟不是消息灵通的礼部和刑部。而且六部分工明确,可能户部这边除了被誉为“地官”的尚书大人,其余诸司主官,都未必知晓先前意迟巷附近那场风波的内幕。

    不过京城六部衙门的中层官员,确实一个个都是出了名的“位卑”权重。一旦外放地方为官,如果还能再调回京城,前程似锦。

    关翳然咳嗽一声,提醒这家伙少说几句。

    陈平安面带微笑。

    反正事已至此,关翳然干脆就毫不心虚了,满脸的问心无愧,与那同僚说道:“也不算次次,酒桌上偶尔会跟他打个平手。下次如果有机会,他要是来了京城,又不着急走,肯定约你一起喝酒。”

    那个年轻官员点点头,然后转头望向那个青衫男子,问道:“翳然,这位是?”

    陈平安已经正襟危坐,主动笑道:“我是关大人在江湖上收的小弟,不是京城人氏,这不刚到的京城,就立即赶过来拜山头。”

    关翳然摆摆手,埋怨道:“什么小弟,这话就说得难听了,都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好兄弟。”

    年轻官员抹了把脸,“翳然,你看看,这家伙的山上道侣,是那飞升城的宁姚,宁姚!羡慕死老子了,可以可以,牛气牛气!”

    然后望向那个客人,笑道:“兄弟,是吧?”

    陈平安点头笑道:“羡慕羡慕,必须羡慕。”

    关翳然挥手赶人,“不就一封山水邸报嘛,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你赶紧忙去。”

    关翳然以心声与陈平安介绍道:“这家伙是户部十几个清吏司主官之一,别看他年轻,其实手头管着洪州在内的几个北方大州,离着你家乡龙州不远,如今还暂时兼着北档房的所有鱼鳞图册。而且跟你一样,都是市井出身。”

    陈平安轻轻点头,“看得出来。”

    是名副其实的“看出”,因为这个年轻官员,身后有数盏由各路山水神灵悬起庇护的大红灯笼,一身文气盎然。

    关翳然问道:“你要是不忙,回头我真要在菖蒲河那边,帮你们俩攒个酒局,怎么样,这个面子给不给?”

    陈平安笑道:“当然没问题。不过酒局得约在半个月之后。”

    关翳然也不问缘由,只是眨眨眼,“到时候花前月下的,咱仨喝这个酒?陈账房,有无这份胆气?”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喝个屁的花酒,我就不好这一口。”

    年轻官员不晓得那两人在那边以心声言语,自顾自摘下官帽子,手心抵住发髻,感伤道:“手头事情暂时都忙完了,我不忙啊,还不允许我喘几口气啊。案牍劳形,翳然,再这么通宵达旦,以后可能我去译经局,都不会被当成外人了。”

    之后很快又有佐吏送了公文过来,那个文气浓郁的年轻官员也拿回邸报,告辞离去,陈平安知道在大骊户部当差,肯定会很忙,只是还真没想到关翳然会忙到这个份上,就给关翳然留下一坛百花酒酿,大不了回头再跟封姨多讨要几坛。关翳然也没客气,只将陈平安送到了屋门口。

    陈平安一路走回客栈那边,小巷口那边,少年赵端明招手道:“陈先生,找你有事。”

    陈平安轻轻点头,双手笼袖,悠哉悠哉走过去,当他一步跨入小巷后,笑道:“呦,厉害的厉害的,竟然是三座小天地重叠结阵,而且连锁剑符都用上了,你们是真有钱。”

    然后陈平安哑然失笑,是不是这十一人为了找回场子,今天处心积虑对付自己,就像当初自己在夜航船上,对付吴霜降?

    陈平安当下置身于阵师韩昼锦的那座仙府遗址当中,大概是之前在那女鬼改艳开办的仙家客栈,觉得是因为失了先手,他们才会输,所以不太服气。陈平安当下站在一架石梁之上,脚下是白云滔滔如海,旁有一条雪白瀑布倾泻直下,石梁一端尽头,站着当初出现在余瑜肩头的“剑仙”,依旧是少年形象,只是高了些,头戴道冠,佩剑着朱衣,珠缀衣缝。

    陈平安环顾四周,“你们几个,不记打是吧。”

    那少年剑仙,一剑横扫,将那毫无还手之力的“陈平安”劈成了……一张符箓。

    好像陈平安根本就没有走入小巷。

    小巷之外一处隐蔽地界,小和尚双手合十,“佛祖保佑,陈剑仙找别人去,我要去找功德箱了。”

    随即身后便有人笑道:“好的,我找别人去。”

    别处屋脊之上,苟存挠挠头,因为陈先生就坐在他身边了,陈平安笑道:“与袁化境和宋续说一声,回头送我几张锁剑符,这笔账就算了了。”

    少年神色腼腆,点点头。先前他就说了,肯定找不回场子的。当然了,真要打起来,少年是绝不留力的,反正又不打过陈先生。

    小巷之内,韩昼锦在内三人,各自撤去了精心布置的重重天地,都有些无奈。

    然后一个个蓦然目瞪口呆,只见那张飘落在地符箓附近,出现了一个青衫身影,而少年苟存身边的陈先生,反而变成了一张符箓,化做一道虹光,被那人收入袖中。

    “要是你们在战场上,碰到的是斐然,或是绶臣这种阴险的王八蛋,你们就要一个个排队送人头了。”

    陈平安微笑道:“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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