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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快如风、千年不倒稳如松的宗旨所在!”

    郦采脸若冰霜,追问道:“那你问这个作甚?”

    姜尚真笑道:“我这不是怕她重蹈覆辙嘛,弟子学师父,喜欢上一个千金难换的好男儿。”

    郦采摇摇头,“我那弟子,道心之坚定,犹胜我当年,这辈子都不会喜欢谁的。好女怕缠郎这一套,在我弟子身上,行不通。”

    姜尚真哈哈大笑道:“错了,我是怕她缠上我那好人兄弟。”

    郦采嗤笑不已。

    姜尚真嬉皮笑脸道:“郦姐姐,那咱们赌一赌,如果我输了,我便任凭发落,可若是郦姐姐你输了,就在书简湖当我新宗门的挂名供奉?”

    郦采点头道:“可以!”

    姜尚真神色古怪,“我这赌术赌运,郦姐姐当年是亲身领教过的,为何这次如此爽快?”

    郦采微笑道:“我那弟子需要闭关三十年,那个年轻人,能在北俱芦洲逛荡三十年?”

    姜尚真伸手抓住女子剑仙的袖子,“好姐姐,就饶了我这回吧?”

    郦采神色落寞,问道:“就不能只喜欢一人吗?”

    姜尚真微笑道:“等哪天郦姐姐比我高出一境再说。”

    郦采叹息一声,以心剑斩断些许涟漪,与姜尚真一起去往骸骨滩,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去往宝瓶洲。

    据说身边这个王八蛋,要去大骊龙泉郡一个叫落魄山的地方,以元婴境周肥的身份,求一个记名供奉的名头。

    听他的语气,好像还未必能够成事。

    郦采转头看了一眼沉静想事的姜尚真。

    笑起来与人言语,欠揍。

    不笑之时,便很认真。

    可惜这么一个人,据说他一辈子唯一无法释怀的女子,竟然是山下的寻常女子,并且还从未染指,就只是目送她嫁人生子,红颜老去,白发苍苍,无灾无殃安详离世。

    郦采犹豫了一下,“姜尚真,如果你今天再遇上同样的女子,还会如此喜欢吗?”

    姜尚真摇头道:“自然不会了。”

    郦采有些疑惑不解。

    姜尚真缓缓道:“人生初见,山野见少女婀娜,登高见山河壮阔,仰头见仙人腾云,御风见日月悬空,与以后见多了类似画面,是决然不同的风景。不一定是初见之人事一定有多美,但是那份感觉,萦绕心扉,千百年再难忘记。”

    姜尚真又笑了,转过头,“就像当年我初次见到郦姐姐,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郦采羞恼道:“闭上你的狗嘴!”

    姜尚真柔声道:“娘子莫娇羞,夫君心乱矣。”

    ————

    槐黄国玉笏郡。

    郡城城门那边贴了不少官府和有钱人家的告示,都是些请高人去往家中做法的内容,末尾大多是必有重金犒赏的言语,至于具体是多少银子,只字不提。

    陈平安在墙下仔细看遍那些告示,看样子,郡城内外是挺乱的。

    在郡城添置了一些干粮物件,陈平安当晚在客栈落脚,夜幕中,坐在屋脊上悄悄喝酒。

    果然郡城深夜大街上,有一抹雪白身影四处飞掠,吐着舌头,脸容扭曲,她双脚离地,飘来荡去,不过一身煞气浅薄,只要是张贴有门神的家家户户,不管有无一点灵气孕育,她都不去。如今郡城更夫换了两位胆大包天的青壮男子,阳气旺盛,衙门还特意给他们一笔赏钱,每天可以买酒两壶,那白衣吊死女鬼几次想要靠近他们,可只要靠近,就被那些无形阳气一撞而退,几次碰壁之后,她便悻悻然远去,去一些贫寒市井人家抓挠柴门院墙,一些睡意深沉的,鼾声如雷,是全然听不见外边的动静,只有一些睡眠浅的,吓得瑟瑟发抖,惹来她的咯咯而笑,愈发瘆人。

    陈平安见那吊死鬼没有真正入室害人,也就当没看见。

    躺在屋檐上,翘起二郎腿,取出折扇轻轻晃动清风。

    脉络最怕拉长,两端看不真切,一旦上达碧落下及黄泉,又有那前世来生,高低、前后皆不定。

    更怕一条线上枝丫交错,岔出无数条细线,善恶模糊,相互交缠,一团乱麻。

    尤其是当一条线被拉长,无非再就事论事,那么看得越远,就会越吃力。

    就像那女鬼吓人扰民,任何修道之人将其打杀,都不算错,积攒阴德也有理,可若是再稍稍看远些许,这玉笏郡城周边的凡夫俗子,晓得了天地之间有鬼物,以后歹念一生,想要为恶之时,是不是要多掂量一下善恶有报、世道轮回这个说法?那女鬼游曳夜间,只要她未曾真正害人,到底该怎么算对错是非?又或者她当年为何上吊而死,能够执念不散,沦为鬼物,又是遭了什么冤屈?

    陈平安闭上眼睛,一觉睡到天明。

    如今修行,处处时时皆是,所以当下怎么游历,走得快慢,都无所谓了。

    这天清晨时分,陈平安出城的时候,看到一行四人大大咧咧揭下了一份官府榜文,看样子竟然是要直接去找那拨窃据寺庙鬼物的麻烦。

    陈平安有些疑惑,这四人,两女两男,穿着都不算鲜亮,不是装穷,而是真不算有钱,年纪最大的,是个二境武夫修为的中年男子,那少年应该是他的徒弟,勉强算是一位纯粹武夫,至于两位女子,瞧着应该是姐妹,也是刚刚涉足修道之路的练气士,气府蕴含的灵气淡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若说那位假扮说书先生的梦粱国大修士,能够让陈平安看出二境练气士修为,却偏偏心生警惕,其实还是气象使然。

    眼前这四位男女,就真的只是道行浅薄了。

    对付那头在郡城中飘荡的白衣吊死女鬼,估计不难,但是城外那座寺庙,明摆着是鬼物成群的声势,并且胆敢霸占一座原本香火不错的寺庙,将僧人全部驱逐,他们四人,应该很难对付才是,一个不小心,没点压箱底的保命手段,在那寺庙给包了饺子都说不定。

    陈平安想了想,便没有直接出城,听他们四人自以为无人听闻的窃窃私语,是一些先去城中店铺购买黄纸多画符箓、将身上那颗金锭研磨成金粉的琐碎言语,一位两颊被冻出两坨红晕的少女,还说最好是能够与官府讨要些定金,再通过郡守的公文,去城隍庙和文武庙那边借来几件香火熏陶的器物,咱们胜算更大,金铎寺之行,就可以更加稳妥了。

    少年有些埋怨,说为何不降服那些狐精兔魅,这笔官府和那大户人家的总计两笔赏钱,定然挣得轻松些,风险不大。

    那个身材修长、中人之姿的年长女子,便与少年轻声解释说一旦被金铎寺鬼魅知道他们的行踪,只会严加戒备,就更难成功了。

    陈平安听他们交谈的口气,很郑重其事,并无半点轻松,不像汉子揭下榜文时那么英雄气概。

    陈平安便离开郡城,去往那座相距三十里路的城外金铎寺。

    然后在离着金铎寺还有七八里的一处路边行亭,在那边歇脚等待,行亭外就是依山的溪水潺潺。

    一直等到晌午时分,才等到那一行四人的身影。

    陈平安不等他们靠近,就开始向金铎寺行去。

    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放缓脚步,好似文弱书生,吃力行路。

    四人很快就跟上那位白衣书生,擦肩而过的时候,为首汉子手持一只大香筒,他瞥了此人一眼,很快就收回视线,看似憨厚木讷的少年咧嘴笑了笑,那个读书人也就跟他也笑了笑,少年就笑得更厉害了,哪怕已经转过头去,也没立即合拢嘴。

    那个年长女子皱了皱眉头,但是没有开口,她妹妹想要开口,却被她抓住了袖子,示意妹妹别多事,少女便作罢,但是两坨天然腮红的少女走出去几步后,仍是忍不住转头,笑问道:“你这个读书人,是去金铎寺烧香?你难道不知道整个人玉笏郡百姓都不去了,你倒好,是为了抢头香不成?”

    那个读书人抹了把额头汗水,喘了口气,笑道:“我是刚来玉笏郡,有朋友与金铎寺僧人相熟,说是去那边可以借宿读书,既清净,又不花银子。”

    少女正要说话,已经给她姐姐掐了一下胳膊,疼得她脸蛋皱起,转头低声道:“姐,这大白天大日头的,附近不会有寺庙鬼魅来刺探消息的。这读书人若是跟着去了金铎寺,到时候咱们与那些鬼物打起来,咱们到底救还是不救?不更为难?反正不救的话,便是杀了妖魔挣了银子,我良心上还是过不去。我要与他知会一声,要他莫要去白白送死了。读书哪里不好读,非要往鬼窟里闯,这家伙也真是的,就他这么糟糕的运气,一看就没金榜题名的好命。”

    她姐姐叹息一声,用手指重重弹了一下少女额头,“尽量少说话,拦下了读书人,你就不许再任性了,这趟金铎寺之行,都得听我的!”

    少女欢天喜地,放慢了脚步,与那读书人并肩而行,与前边三人越来越远。

    少女第一句话就很有灵气了,“这位读书人,可曾婚配,你觉得我姐姐长得咋样?”

    那负笈游学的外乡读书人笑道:“姑娘就莫要说笑了。”

    少女蓦然而笑,“逗你玩呢。”

    然后少女板着脸,“接下来就不是玩笑话了,那金铎寺现在很危险,有一大帮凶鬼横空出世,在暮色中赶跑了僧人,连一位会些佛法的方丈都死在了当场,还死了好些逃跑不及的僧人和香客,它们占着寺庙,可是真会吃人的,所以你就别去了,如今寺中一个光头和尚也没有。真不是我吓唬你,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郡城那边打听打听,如果我骗你,你不过是白跑一趟,可如果没骗你,你岂不是要枉死他乡?还怎么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那读书人问道:“那你们怎么去烧香?”

    少女一跺脚道:“你就看不出我们是降妖除魔的能人异士?!”

    读书人愣了一下,大笑道:“世上哪来的妖魔鬼怪,姑娘莫诓我了。”

    前边女子和汉子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少年更是扯了扯嘴角。

    唯有腮红讨喜的少女有些急眼了,“我姐姐说你们读书人犯倔,最难回头,你再这么不知轻重,我可就要一拳打晕你,然后将你丢在行亭那边了,可这也是有危险的,万一入夜时分,有那么一两头鬼魅逃窜出来,给它们闻着了人味儿,你还是要死的,你这读书读傻了的呆头鹅,赶紧走!”

    读书人傻乎乎道:“我这会儿饿坏了,囊中羞涩,真没法子走一趟郡城来回,我等下就在金铎寺外边看一眼,如果真没有半个香客僧人,我立即掉头就走。”

    少女哀叹道:“我姐说了,那些道行高深的鬼物,可以运转神通,煞气遮天,黑云避日,到时候你还怎么跑?”

    少女往前边喊道:“姐,我还是把这个呆头鹅先带回郡城吧,大不了我跑得快些,一定赶在天黑之前到达金铎寺。”

    她姐姐怒色道:“时辰都是我们事先选好的,就是担心寺中鬼物能够白天现身,尽量多张一些贴符箓,一旦那拨恶煞凶鬼可以驾驭乌云笼罩寺庙,少了你,我们怎么办,你是想要事后帮我们三人收尸不成?之前那次风波,你忘了?!”

    少女闷闷不乐,哦了一声,垂头丧气,对那读书人说道:“读书人,走吧,我们又不认识,不至于拿你寻乐子,故意骗你金铎寺鬼魅出没的。”

    但是那个读书人让她气得眼眶子泪花儿打转,竟然执意说一定要到金铎寺门口看一眼。

    她就要伸手给他一拳,他好心当作驴肝肺,可她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他去涉险送死。

    不曾想那个书呆子竟然向后退了一步,“姑娘可别动手打人啊,君子动口不动手,若是给你打晕了摔在行亭不管,到时候给人偷走了我的竹箱,你赔我钱?”

    少女转过身,快步跟上姐姐,抬手使劲抹了把脸庞。

    她觉得天底下怎么有这么昧良心的人。

    她都快要伤心死了。

    可是她又忍不住转头去看,那个家伙还真跟着。

    当她犹豫要不要来一记黑拳的时候,好家伙,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该笨的时候不笨,竟是站住了不往前走。

    少女刚要骂他几句,已经给姐姐抓住胳膊,“别胡闹了!”

    少女低下头。

    陈平安会心一笑。

    看来是让一个好人失望了。

    他依旧缓缓跟在后边,双方距离越来越远。

    少女刚想要转头,却被她姐姐怒斥道:“非要害死我们,你才开心对不对?你就不怕那人其实是恶煞帮凶的伥鬼?”

    少女终于不再转身。

    低头走路,一脚一个小石子。

    她姐姐哀叹一声,“你这性子,迟早要吃大亏的。好心恶报的事情,我们这一路,见过的还好吗?”

    少女哦了一声,不反驳。

    远处,白衣书生百无聊赖,将一颗颗石子以行山杖拨回原来位置,微笑道:“真是这样吗?”

    临近金铎寺,少女偷偷转头,山路迂回一弯又一弯,已经见不着那个读书人的身影。

    四人再前行一里路,视野豁然开朗,年轻女子神色凝重道:“到了。”

    汉子点点头。

    只见那金铎寺内淡淡的煞气流转不定,只是极为稀薄,风吹即散,女子疑惑道:“似乎不太对劲,昨夜我们远眺寺庙,阴煞之气,不该如此少。”

    汉子思量片刻,说道:“这是好事,兴许真是大日当空,逼得那些污秽鬼物只能遁地不出,正好让我们师徒张贴符箓、撒糯米倒狗血,由你们布下阵法。到了黄昏时分,天有余晖,再以雷霆手段将它们从地底打出来,这群阴物没了天时地利,我们便稳妥了。”

    年轻女子点点头,转头对那个跃跃欲试的妹妹说道:“打起精神来,别掉以轻心,阴物的鬼蜮手段,层出不穷,这金铎寺真要是一处诱敌深入的陷阱,我们要吃不了兜着走。”

    少女眼神熠熠光彩,“姐,你放心吧。”

    到了金铎寺大门口,两腮通红的少女身形矫健,一掠上墙头,大殿前边的地上,躺着许多白骨,应该都是那些不幸遇难的僧人香客,她迅猛丢掷出一张以昂贵金粉写就的黄纸符箓,刚好贴大殿门楣上,符箓竟是半点没有燃烧的迹象,片刻之后,她转头说道:“前殿暂无鬼物,宋大叔可以放心在寺门上贴符,进入后,只管绕墙撒米。”

    然后姐妹二人开始兔起鹘落,率先进入寺庙,在墙头、廊柱各处张寻常的贴黄纸符箓,唯有一些类似大殿门上、匾额的重要地方,才张贴那些金粉研磨做朱墨的珍稀符箓。

    师徒二人,更是在寺外便随手丢了香筒,分别摘下包裹,取出一只只装有沉甸甸陈年糯米的棉布袋子,以及几只装有黑狗血的牛皮水囊,开始从前殿那边熟门熟路地“布阵”。

    一直到这座占地广袤的寺庙最后,四人碰头,都安然无恙。

    唯独一座大门紧闭的偏殿内,少女说煞气很重,所以他们合力在门窗、屋脊翘檐张贴了数十张黄纸符箓,屋顶是年轻女子亲自贴符,然后少女开始将瓦片一块块掀去,任由阳光洒入这座偏殿,里边传来一阵哀嚎声,以及黑雾被阳光灼烧为灰烬的呲呲声响。

    四人最后落在偏殿门口。

    相视一笑。

    年轻女子手持一条当年倾家荡产才买来的缚妖索,四十颗雪花钱!

    她妹妹更加古怪,先前念念有词,蹲在地上,掏出一只绣袋,打开绳结后,那些模样各式的古老铜钱便自行滚动四散。

    至于师徒二人,赤手空拳。不过汉子挂了一圈飞镖在腰间,刻有符箓篆文,显然不是江湖武夫的世俗兵器。

    女子和汉子相视一笑。

    看来寺中邪祟的道行,不如双方预期那么高深,而且十分畏惧日头阳光。而且不出意外的话,金铎寺根本没有数十头凶煞聚集,只是玉笏郡的百姓眼太过畏惧,以讹传讹,才有了他们挣大钱的机会。

    真是撞了大运!

    说是鸿运当头都不过分了!

    先前在郡守衙署那边,与那个扣扣搜搜的官老爷一番讨价还价,连哄带骗再吓唬,这才得了官府出钱白银五千两的承诺,若只是这点银子,哪怕他们历经千辛万苦,镇压了金铎寺中盘踞不去的鬼物,也绝对不划算,万一有个伤亡,更是不值,但是除了衙署悬赏之外,还有大头收入,便是太守答应下来的另外一笔银子,是城中富贵香客愿意凑钱添补的三万两银子。如此一来,就很值得冒险走一趟金铎寺了。

    不曾想白捡了一个大漏。

    汉子心中大喜,环顾四周,志得意满,只要收拾了偏殿内的鬼物,就可以打道回府,与衙署讨要那三万五千两白银,到时候按照事先说好的三七分,他们师徒二人也该有一万两银子出头点。

    果然今天是一个适宜斩妖除魔的黄道吉日!

    接下来双方开始真正出手,当少女那些铜钱围绕着这座偏殿绕行一圈后,一枚枚竖立起来,当少女双指并拢,默念口诀之后,它们瞬间钻地,少女脸色微白,望向自己姐姐。

    年轻女子点点头,对那汉子轻声说道:“我与妹妹等下先去屋顶上,试试看鬼物的深浅,若是它们被逼出来,你们就立即出手,千万别让它们逃亡寺庙别处地下,若是它们躲藏不出,趁着日头还大,你们干脆就拆了这座偏殿。我妹妹的铜钱,可以在地底下画地为牢,但是支撑不了太久。所以到时候出手一定要快。”

    汉子点头,只是提醒道:“放心吧。”

    姐妹二人再次去往偏殿屋顶,往里边丢掷黄纸符箓,偶尔夹杂有一张金粉篆文图案的珍贵符箓。

    那少年也取出了一把铜镜,镜面倾斜,照向偏殿窗户各地。

    一位白衣背竹箱的年轻读书人,其实就坐在不远处的屋顶上,只是他身上贴有一张鬼斧宫秘传驮碑符,以四人的修为,自然看不见。

    接下来就是一场“荡气回肠”的厮杀。

    黑烟滚滚冲天,哪怕被一张张符箓蜂拥而至,被那年轻女子以缚妖索次次打得黑烟激荡四散,又有少年以铜镜照耀灼烧,更有汉子飞镖穿透,黑烟似乎逃离那座偏殿牢笼后,仍是肆虐无忌,当那些被缚妖索、符箓和铜镜打散的黑雾飘开之后,竟是变成了一处类似鬼打墙的地界,四人深陷其中,哪怕那少女竭力驾驭一张张符箓,仍是只能变作一条条纤细火龙,无法破开遮天蔽日的黑雾墙壁,让阳光透过其中,四人顿时险象环生,姐妹、师徒各自背对背,已经身上带伤,少女为了救那持镜少年,还被一道黑烟撞在后背,口吐鲜血,仍是竭力挣扎起身,继续拿出一摞她一笔一笔画出的黄纸符箓,掐诀丢符,最终变成一条符箓火龙,不惜耗竭自身灵气,也要围护住四人。

    白衣读书人皱了皱眉头,一拍额头,无奈道:“就你们这点本事,还敢来这金铎寺降妖除魔,这还是我已经帮你们打杀了十之八九的凶物啊。”

    他微微一笑,轻轻打了个响指。

    那股先前没了某种禁制压胜的黑烟,顿时运转凝滞,落地变作一头身高丈余的凶鬼,加上大日曝晒,然后总算被那四人险象环生地打杀了。

    少女弯着腰,抹去嘴角和鼻子那边的鲜血,灿烂笑道:“姐,这次我没拖后腿吧?!”

    劫后余生的年轻女子红着眼睛,快步走到她身边,搀扶着已经站不稳的妹妹,瞪眼道:“逞什么英雄,少说话,好好养伤。”

    那少年看着手中镜面已经破碎不堪的古镜,然后瞥了眼身边气喘如牛的师父,后者愣了一下,然后看到少年眼中的狠厉之色,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

    汉子环顾四周,大笑道:“熙宁姑娘,荃丫头,如今天地清明,一看就是妖魔尽除了,不如咱们今天就在寺庙修养一天,明日再去郡城?”

    年轻女子皱了皱眉头,“虽说金铎寺确实已经没了煞气,可毕竟是凶鬼盘踞已久,万一有漏网之鱼,我与妹妹已经用完符箓,无力再战,还是速速返回郡城为妙。”

    少年摇头道:“熙宁姐姐,我们若是去的早了,郡城太守肯定要误以为我们降妖太过简单,真要遇上一个不要脸的,五千两白银还好说,黑纸白字的,我们多半还能拿走,可是那太守会不会黑心昧下那三万两银子,就难说了。咱们啊,今天非但不能走,反而还要多拆掉一些寺庙墙头,回头才能拿到足额的赏钱,并且更要故意告诉那太守,此地凶煞厉鬼还走脱了一两头,我们拿了钱之后,要再加五千两,才能做到那除恶务尽。”

    少女翻了个白眼,她赶紧捂嘴转过头,又吐血了,有些丢人唉。

    年轻女子思量一番,点头笑道:“那就这样,明天再回郡城,咱们先在寺中待一晚上,刚好我妹妹要好好休息。”

    就在此时,从前殿侧道那边跑来一个惊慌失措的白衣读书人,“寺庙前殿怎的地上有那么多白骨,为何一个僧人都瞧不见……难道真有妖魔作祟……”

    少女现在贼烦他,只是瞧见了他还活蹦乱跳,便又有些安心。

    之后师徒二人去收起剩余的符箓,以及将那些陈年糯米装回袋子,以后还用得着。

    年轻女子拣选了一处寺庙供有钱香客居住抄经的僻静厢房,少女盘腿坐在廊道中,开始呼吸吐纳。

    她姐姐则继续去巡视各地,免得还有一些意外。

    那个胆小鬼书生一定要跟着她们,摘了竹箱,就坐在台阶上当门神。

    黄昏中,年轻女子返回,搜刮了一些瞧着还比较值钱的善本经书等物件,装在一只大包裹里边,背了回来。

    少女睁开眼睛,对那个读书人的背影笑道:“这可马上就要到晚上了,很快就会有凶鬼闹哄哄出现,你还不跑?”

    那个白衣读书人转头,对她微笑道:“书上说,人怕鬼,鬼更怕人心。可我觉得姑娘你是好人,所以还是留在你身边不走,更好些。”

    少女使劲想了想,扬起拳头,“你到底是夸我还是骂我?你再这样混账,小心我打你啊?!”

    那个读书人举起双手,“君子动口不动手。”

    少女嘿了一声,玩心四起,“我可不是君子,是女子唉,来,让本姑娘赏你一拳,将你打得聪明一些,说不得就能金榜题名了!”

    那人还真是个读傻了的书呆子,竟然笑道:“我瞅姑娘行事光明磊落,宅心仁厚,不比君子差了。”

    年轻女子面有不悦,“既然公子是位以君子自称的读书人,就该知道些男女大防的礼数,为何还死皮赖脸待在这里,合适吗?”

    少女觉得读书人又变聪明了一些,只听他说道:“我又不是君子,就是个穷书生,金铎寺真有鬼,我总不能跑出去送死,还是待在这里好。”

    年轻女子厉色道:“滚!”

    少女正要说话,却被她姐姐瞪眼吓住。

    读书人只好战战兢兢抱着竹箱走出院子。

    多半是在墙根那边面壁思过去了?

    少女轻声道:“姐,这么凶干什么,就是个书呆子。”

    年轻女子皱眉道:“你如今需要养伤,不能出任何纰漏,此人出现在烧香道路上,就已经古怪,跟着我们进入金铎寺,更是不同寻常,如果不是他先于我们走在这条路上,别说是言语赶人,我对他出手都不会含糊。”

    她柔声道:“好了,你继续休息。”

    少女点点头,只是依旧斜瞥院门那边。

    她姐姐气笑道:“都已经没鬼魅了,就咱们五个大活人,他不过就是在外边提心吊胆睡一宿,就不担心你自己的亲姐?也不担心与咱们并肩作战的他们,偏偏担心他一个外人作甚。怎么,见他是个读书人,就动心了?我与你说过,天底下就数这读书人最不靠谱……”

    少女哀求道:“好啦好啦,我这就修行,好好修行!”

    夜幕沉沉。

    少女坐在廊道那边,静心吐纳,心神沉浸。

    年轻女子就坐在台阶上微微休憩,不敢睡死过去。

    毕竟是在金铎寺。

    骤然之间,一把把飞镖从院门那边破空而至。

    一个熟悉身影不断向前大踏步走来。

    年轻女子虽然惊恐震惊,可仍是大袖翻摇,将那些凌厉飞镖纷纷打散。

    一把尖刀直直朝她妹妹脖颈处丢掷而出,势大力沉,是一位蹲在墙头上的少年出手了。

    年轻女子任由一枚飞镖钉入自己肩头,也一掠而去,用手抓住那把距离妹妹脖子只差两寸的尖刀,但是那身为纯粹武夫的汉子已经一步来到她侧身,一拳砸在她太阳穴上,打得她撞破墙壁和大半窗户,撞入厢房当中,吐血不止,挣扎了几次,都没能起身。

    那少年轻轻跃下墙头,坏笑道:“师父,荃丫头能不能先别杀啊,最好熙宁姐姐也被打死了,废掉她们这两位神仙的手脚就行啦。”

    汉子抬起手掌,朝向那个强行打断吐纳的少女一掌拍去,摇头道:“这小丫头更棘手,师父帮你留着她姐姐便是。”

    少年哈哈大笑道:“财色双收!”

    汉子猛然转头,一手掐住少女脖子,望向院门口那边。

    少年也迅速来到汉子身旁。

    院门口那边,探出一颗脑袋,怯生生道:“佛门清净地,你们做这些勾当,不太好吧?”

    脸色铁青的少女嘴唇微动,似乎是想要提醒那个呆头鹅赶紧跑。

    那人似乎也瞧见了少女的模样,愣了一下,“这位好人小姑娘,是要我救你?放心吧,我这个人最是侠义心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实不相瞒,我其实积攒了一肚子的浩然正气,千里快哉……”

    少女竭力想要摇头,有泪水滑落脸颊。

    小姑娘两坨腮红。

    很可爱的。

    那人眼神缓缓眯起,不再有那种痴傻蠢笨的神色,从院门那边光明正大地现身,抬起一手,打了个响指,“出来吧,有些阳间人,就该被阴间鬼吃了果腹。”

    师徒二人,只见那个废物书生的身后,畏畏缩缩走出一头身高一丈多的凶鬼,戾气之重,远胜先前那头。

    汉子第一时间松开少女的脖子,“公子其实是此处鬼王吧,都是误会,我们师徒其实无心冒犯贵地,都是这两位修道之人,贪图功德和赏钱……”

    厉鬼化作一团滚滚黑烟,将那汉子瞬间包裹其中,顿时响起血肉撕裂、骨骼炸裂以及他撕心裂肺的喊叫。

    少年竟是这都没有被吓破胆,还有气力脚尖一点,跃上墙头,迅速远去。

    厉鬼似乎得了敕令,放开那个已经毙命的男子,掠出院墙,追杀而去,很快就响起如出一辙的惨烈动静。

    然后一道剑光从天而降,外边那头鬼物哀嚎一声,响彻天地,估摸着郡城那边都能听到,肯定要吓到无数百姓,只是很快便天地寂静无声。

    少女目瞪口呆,痴痴问道:“你是鬼王?”

    那读书人笑了笑,坐在台阶上,反问道:“你说呢?”

    少女突然说道:“先别吃我啊,我先去看看我姐。”

    读书人点头道:“好嘞。”

    少女想要瞪他一眼,只是一想到他极有可能是那金铎寺鬼王,便赶紧去看自己姐姐,搀扶着姐姐走出屋子。

    年轻女子苦笑无言,束手待毙。

    先前外边的动静,她看得一清二楚。

    少女看着地上那摊血肉,脸色复杂,眼神黯然。

    怎么会这样?

    没死在鬼物手上,竟然差点死在了与她们一起游历了大半个槐黄国的这对师徒手上。

    他们平时瞧着挺好的啊。

    当她们走出屋子后,那个白衣读书人已经站起身,走向院子,只是转头对那个小姑娘说道:“回头你姐姐肯定会更加语气笃定对你说,天底下总是这样多坏人。小姑娘,你不用感到失望,世间人事,不是从来如此,就是对的。不管你看过和遇到再多,一遍又一遍,一个又一个,希望你记住,你还是对的。”

    那人取出一顶斗笠,戴在头上,“你瞧,好人好报恶人恶报,最少在今夜是真的。”

    那人走出院子后,突然身体后仰,笑容灿烂道:“小姑娘,你好看极了,以后一定可以找到如意郎君。”

    小姑娘啼笑皆非,抹了把脸上泪水,“讨厌!”

    小姑娘突然想起那道金光,眼神熠熠,“你其实是一位剑仙,对不对?”

    那人缓缓站直,微笑道:“我是一名读书读傻了的剑客。”

    在那之后,那人便化作一道白虹,拔地而起,往北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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