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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笑道:“关于裴钱?你问吧。”
李槐小声问道:“一开始我觉得是裴钱在吹牛,可我越听越觉着裴钱了不得啊,陈平安,你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裴钱真是一位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啊?”
陈平安完全能够想象裴钱在扯这谎的时候,她板着脸、心里偷乐的模样,说不定还要笑话李槐三人这也信,傻不傻。
别说是李槐,当初在大泉边陲的狐儿镇,就连镇上经验老道的三名捕快,都能给胡说八道的裴钱唬住,李槐刘观马濂三个屁大孩子,不中招才怪。
只是这些孩子之间的天真戏弄,陈平安不打算拆台,不会在李槐面前揭穿裴钱的吹牛。
陈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肩膀,“自己猜去。”
李槐使劲点头,恍然道:“那我懂了!”
陈平安笑着问道:“你懂什么了?”
李槐双臂环胸,一手揉着下巴,“难怪这个小黑炭,瞧见了我的彩绘木偶,一脸嫌弃表情,不行,我明儿得跟她比一比家底儿,高手支招,胜在气势!到时候看是谁宝贝更多!公主殿下怎么了,不也是个黑炭小屁孩儿,有啥了不起的,啧啧,小小年纪,就挎着竹刀竹剑,吓唬谁呢……对了,陈平安,公主殿下喜欢吃啥?”
陈平安伸手按住李槐脑袋,往他学舍那边轻轻一拧,“赶紧回去睡觉。”
李槐问过了问题,也心满意足,就转身跑回自己学舍。
不久之后,远处传来一声怒喝。
不用想,肯定是李槐给巡夜夫子逮了个正着。
陈平安刚要去给李槐解围,很快就看到李槐大摇大摆走来,身边还跟着朱敛。
原来是朱敛已经找了借口,说是李槐的远房亲戚,大晚上不认识路,要李槐帮着返回客舍。
李槐伸出大拇指,对陈平安说道:“这位朱大哥真是仗义!陈平安,你有这样的管家,真是福气。”
然后李槐转头笑望向佝偻老人,“朱大哥,以后要是陈平安待你不好,就来找我李槐,我帮你讨回公道。”
朱敛左看看右看看,这个名叫李槐的小子,虎头虎脑的,长得确实不像是个读书好的。
郑大风,李二,李宝箴,李宝瓶。
难得碰到个从骊珠洞天走出来不怪胎的存在。
朱敛觉得自己需要珍惜,所以一下子觉得李槐这小家伙顺眼许多,所以愈发慈眉善目。
等会儿,这李槐瞅着怎么跟老龙城登门拜访的那位十境武夫有点像啊,李二,李槐,都姓李,该不会是一家人吧?
只有自己身为纯粹武夫,才能够最知道一位止境大宗师的恐怖。
朱敛对自己的武学天赋再自负,也只敢说若是自己在浩然天下土生土长,天资不变的前提下,有生之年捞到个九境山巅境不难,十境,悬乎。
朱敛转过头,眼神充满询问,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笑着点头。
朱敛气了个半死,一脚轻轻踹在李槐屁股上,“大半夜还跟孤魂野鬼似的瞎逛荡,赶紧滚蛋。”
李槐吓了一大跳,跑出去后,远远指着朱敛说道:“帮我一回,踹我一脚,你我恩怨了清,明天若是再在书院狭路相逢,谁先跑谁就是大爷!”
朱敛做了个抬脚的动作。
李槐很快消失无踪。
在李宝瓶学舍那边。
李宝瓶和裴钱,同桌抄书,相对而坐。
一个下笔如飞。
一个乌龟爬爬。
李宝瓶每抄完一张纸,就要喊“走你”二字,然后搁下毛笔,拧转手腕,来到裴钱这边瞅瞅。
裴钱默默无言,满头大汗。
————
大隋毗邻京城的旒州州城内,刚刚搬来没多久的蔡家府邸,来了一位“辈分极高”的贵客。
正是在山崖书院,凭借一件咫尺物里边的茫茫多法宝,为自己赢得一个“蔡家老祖宗”敞亮绰号的崔东山。
深更半夜的,白衣少年使劲捶打蔡家府门,震天响,大声嚷嚷道:“小蔡儿小蔡儿,快来开门!”
眉心一粒红痣的俊美少年,身后还跟着位矮小精悍的汉子,汉子身边还有条黄牛。
蔡家那位曾经在山崖书院附近驻扎的大隋供奉老神仙,脸色铁青地走出密室,在院子里一掠起身,落在自家大门外的街道上,“姓崔的,你来干什么?!”
当年在那座被大隋京城百姓习惯称为“小东山”的上空,崔东山和蔡京神有过一场荡气回肠的神仙交手。
崔东山一战成名,像是给京城百姓无偿办了一场烟花爆竹盛宴,不知道有多少京城人那一夜,抬头望向书院东华山那边,看得不亦乐乎。
因为有一位元婴地仙的老祖宗担任定海神针,原本在京城威风八面的蔡家,结果很快就搬出京城,只留下一位在京城为官的家族子弟,守着那么大一栋规格不输王侯的宅子。
崔东山哈哈笑道:“京神啊,这么客气,还亲自出门迎接?走走走,赶紧去咱们家里坐坐,进城比较晚了,又有夜禁,饿坏了我,你赶紧让人做顿宵夜,咱们爷孙好好聊聊。”
蔡京神黑着脸道:“这里不欢迎你。”
崔东山突然伸手指向蔡京神,跳脚骂道:“不认祖宗的龟孙,给脸不要脸对吧?来来来,咱们再打过一场,这次你要是撑得过我五十件法宝,换我喊你祖宗,要是撑不过,你明儿大白天就开始骑马游街,喊自己是我崔东山的乖孙子一千遍!”
蔡京神咬牙切齿道:“士可杀不可辱,你要么今夜打死我,否则休想踏足我蔡家半步!”
崔东山一闪而逝,使了缩地成寸的术法神通,看似稀拉平常,实则迥异于寻常道家脉络,崔东山又一闪而返,回到原地,“咋说?你要不要自己抹脖子自刎?你这个当孙子的不孝顺,我这个当祖宗却不能不认你,所以我可以借你几件锋利的法宝,省得你说没有趁手的兵器自尽……”
那家伙絮絮叨叨个没完。
身材魁梧的老人气得整个人丹田气机,翻江倒海,煽风点火,气势暴涨。
崔东山突然收敛笑意,眯起眼,阴恻恻道:“小王八蛋,你大概是觉得东华山一战,是老祖宗占据了书院的天时地利,所以输得比较冤枉,对吧?”
蔡京神心湖激荡不已,就在生死大战一触即发之际,他惊骇发现崔东山那双眼眸中,瞳孔竟是竖立,而且散发出一种刺眼的金色光彩。
蔡京神如同被一条兴风作浪的远古蛟龙盯上了。
如芒在背。
蔡京神迅速收敛气势,伸出一只手掌,沉声道:“请!”
躲在那边门缝里看人的门房老人,从最早的睡眼惺忪,到手脚冰凉,再到这会儿的如丧考妣,颤颤巍巍开了门。
崔东山大摇大摆率先跨过门槛。
蔡京神紧随其后。
魏羡和那头黄牛也先后走入蔡家府邸。
门房关上门后,心中哀叹不已,好不容易躲过了这个瘟神,老祖宗在州城这边狠狠露了一手,帮着刺史大人摆平了一条狡猾的作祟河妖,才在地方上重新树立起蔡家威严,可这才几天清净安稳日子,又来了,真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只希望接下来和气生财,莫要再折腾了。
崔东山念叨着要一份宵夜,必须拿出诚意来,蔡京神忍了,给那姓魏的纯粹武夫要一坛州城最贵的美酒,忍,连那头小小龙门境的黄牛妖物,都要在蔡家来一栋独门独院的宅子,蔡京神不能忍……也忍了。
蔡京神伸手驱散两个满眼好奇的府上婢女,再无旁人在场,开口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干脆些!”
崔东山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一手持酒壶,一手下筷如飞,佳肴与美酒两不耽误,狼吞虎咽,含糊道:“你在大隋京城好歹当了百余年的地头蛇,与我说说看,如今谋划那桩刺杀案的蠢货,幕后主使是哪些货色,骠骑将军唐庄山、兵部右侍郎陶鹫、龙牛将军苗韧这几个,不用你说,我是知道的,但是你我心知肚明,这些家伙,还不是你们大隋庙堂和山上,真正谋划此事的幕后大佬。你知道几个就说几个,说说看。”
蔡京神眼皮子微颤。
崔东山丢掉一块极其美味的秘制酱鸭腿,舔了舔手指头,斜眼瞥着蔡京神,微笑道:“我允许你每说一个牵连此事的幕后人,再说一个与此事全然没有关系的名字,可以是结怨已久的山上死对头,也可以是随随便便被你看不顺眼而已的高氏宗亲。”
崔东山打了个饱嗝,“在我吃完这顿宵夜之前,都有效,吃完后,你们蔡家就没这个机会了,可能你还不太清楚,你留在京城的那个高氏子孙,嗯,就是在国子监当差的蔡家读书种子,也是马前卒之一,读书人嘛,不愿眼睁睁看着大隋沉沦,向蛮子大骊低头俯首,可以理解,高氏养士数百年,不惜一死以报国,我更是欣赏,只是理解和欣赏当不了饭吃,所以呢,蔡京神,你看着办。”
崔东山开始继续大吃大喝。
蔡京神沉声问道:“我要先知道一件事,蔡丰是否真的深陷其中?!”
崔东山讥笑道:“蔡丰的文人风骨和志向远大,需要我来废话?真把老子当你蔡家老祖宗了?”
蔡京神满脸痛苦之色。
别看他是一位足可傲视王侯的元婴地仙,是大隋屈指可数的仙家大供奉。
可是荫庇家族,是人之常情的祖辈本分事,逝者先祖只能依靠玄之又玄的阴德,蔡京神这些修行有道之人,当然会拿捏好尺寸火候,既不妨碍自身修行,也要鼎力扶持那些有机会反哺家族的好苗子,至于那些子孙后裔,或是走文武仕途,或是走上修行路,光大门楣,光宗耀祖,更是职责所在。
这百余年间,蔡家就只出了一位高不成低不就的练气士,即便不缺蔡京神的指点迷津,以及大把的神仙钱,如今仍是止步于洞府境,而且前途有限。
所以蔡京神更多还是寄希望于那个榜眼郎蔡丰,甚至蔡丰连之后五六十年内的官场升迁、死后获赠皇帝赐下文贞之流的美谥、继而阴神显灵在某地、随之大隋朝廷顺势敕封为某座郡县城隍神祇、再大致有百余年光阴经营、一步步擢升为本州城隍,这些事情,蔡京神都已经准备妥当,只要蔡丰按部就班,就能走到一州城隍爷的神祇高位,这也是一位元婴地仙的人力之竭尽了,再往后,就只能靠蔡丰自己去争取更多的大道机缘。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凡夫俗子很难把握,可能一次错过就是一辈子再无机会,可是练气士不同,只要活得足够长久,风水总能流入自家的一天,到时候就可以用仙家秘法尽量截留在自家门内,不断积累家底,如世俗人积攒金银钱财如出一辙,就会有一个又一个的香火小人诞生。
蔡京神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个蔡丰,大好的前程不要,竟然脑子进水了,要背着自己和整个家族,掺和这么一桩谋划。
崔东山轻轻放下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