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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巴,似在哀嚎,却没有半点声响发出。

    崔东山绕着她走了一圈,三次将女鬼拔高身形,都有讲究,第一次是以算命先生的称斤论两之术,掂量骨气,第二次是上古巫祝的“拔苗”,第三次就更加隐秘了,是经他改良的提纲挈领之法,脱胎于一种儒家圣贤独创的读书神通,跟“八面出锋读书之法”如出一辙,都是儒家最低也该是书院山主才能驾驭的手段。

    崔东山除了法宝多,他所擅长秘术之多,放眼整座浩然天下,一样是翘楚人物。

    崔东山瞥了眼陈平安,发现后者神色如常。

    终究不仅仅是当年那个草鞋少年了啊。

    崔东山收敛思绪,将一颗小暑钱弹指射向女鬼眉心,后者坠落在地,枯骨双手撑在地面上,肩头耸动,连头都抬不起来,显然遭罪不轻。

    好在那颗在半空就消融为精纯灵气的小暑钱,让女鬼神魂深处遭受的痛楚稍稍平复几分。

    陈平安问道:“如何?”

    崔东山叹了口气,“尚可。先生的运气……比较一般。”

    两人再次相对而坐。

    陈平安对踉踉跄跄站起身的枯骨女鬼说道:“我有一副相当于仙人境的遗蜕,你愿不愿意寄居其中?”

    女鬼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实在是不敢置信,一时间无法言语。

    此等天大鸿运,岂是她一个女鬼阴物所能消受的?莫说是金丹、元婴这些俗世眼中的陆地神仙,仙人遗蜕,玉璞境修士都要垂涎三尺!仙人境大修士,说不定都要眼红万分,毕竟潜心炼化一副仙人遗蜕,作为远游阴神的披挂甲胄,就能够攻守兼备,那真是如虎添翼的美事,更是壮举。

    她虽是修为低劣的阴物鬼魅,否则也不至于被一个尚未地仙的修士禁锢拿捏,可是因为某些关系,她的眼界其实不低。

    女鬼石柔突然飘到屋门那边,跪下去,开始磕头,大概是连陈平安和崔东山一并祈求了,带着哭腔道:“恳请开恩!让奴婢拥有一副身躯,能够光明正大地行走阳间!愿意生生世世,做牛做马……”

    崔东山勃然大怒,遥遥一巴掌打得枯骨女鬼,脑袋偏移,只向陈平安磕头,“你给我一个小鬼磕什么头,懂不懂规矩,入庙观烧香,要拜菩萨拜真神!一个大活人,进了文武庙后,会逮着庙祝跪拜磕头吗?我看你石柔是当鬼六百年后,当得整个脑子都腐朽化萤了!”

    女鬼磕头更加频繁,反反复复就是那套说辞,恳求开恩,赏赐遗蜕。

    陈平安突然问道:“先前在那条小巷弄,我跟她都没有提及石柔这个名字,崔东山你是怎么知道的?彩衣国胭脂郡那场祸事,是不是你和大骊的秘密谋划?”

    崔东山脸色僵硬,自己这次真是得意忘形了,竟然会出现这种该死的纰漏,唉,果然跟卢白象这般的臭棋篓子下过棋,会害得自己棋力也会往下暴跌啊,崔东山赶紧站起身,一揖到底,为自己辩白:“是国师崔瀺的手笔,先生明察秋毫,与学生崔东山绝对无关啊!半颗铜钱的关系都没有啊!”

    这种厚颜无耻的混账话,陈平安竟是挑不出大的毛病来。

    陈平安沉默片刻,无奈道:“起来吧。”

    崔东山装模作样摸了摸没有汗水的额头。

    却发现陈平安是在望向那女鬼,崔东山只得再次作揖回去。

    女鬼仍是不愿起身,磕头不止,这份诚心诚意,已经无需言语。

    陈平安转头对崔东山说道:“那她就交给你了,如果可以的话,就帮着她‘开山’进入仙人遗蜕,如果不行,也不用勉强。”

    崔东山拍胸脯保证道:“先生只管放心,即便最后不成,保证还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陈平安笑道:“如果成了,我需要给你多少报酬?”

    崔东山讶异道:“尊师重道,为先生排忧解难,是学生职责所在,需要啥报酬?”

    陈平安嗤笑道:“你自己信不信?”

    崔东山腼腆一笑,“先生不但学问渐深,更是人情达练。追随先生求道,学生……”

    陈平安不得不打断崔东山让人肉麻的溜须拍马,“打住,我们还是有话直说。”

    崔东山想了想,坐回长凳,喝了口茶水,试探性问道:“如果学生说必须要先生拿出所有金精铜钱,而且多多益善,先生能否答应?”

    陈平安点了点头。

    崔东山问道:“先生就不怕福祸相依,这位女鬼在我的指点下,成功鸠占鹊巢,炼化了仙人遗蜕,却被我动了手脚,再不忠诚于先生?先生愿意在这么大一件事情上,相信我崔东山?”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是相信你崔东山,是相信再给了你一次机会的先生。”

    崔东山沉默不语。

    女鬼石柔听得如坠云雾。

    完全不知这对先生学生在打什么机锋。

    崔东山伸出双指捻起那张黄纸符箓,与此同时,女鬼石柔就已经被扯入符箓,一起被收入崔东山雪白大袖当中。

    要知道这张符箓已是陈平安的炼化之物。

    心情激荡的枯骨女鬼飘荡在冥冥虚空当中,对那位眉心有痣的神仙少年,不由得更加敬畏。

    而对名义上、甚至签订了生死契约的真正主人陈平安,她其实畏惧不多,至于敬意,更是谈不上。

    至于为何如此。

    因为世事如此。

    崔东山收起符纸后,“先生能否再多逗留几天?最多三天,就可以有结果了,无论好坏,到时候都可以继续赶路。”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崔东山有些羞赧和愧疚,向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中,取出那几袋子大骊王朝作为赔罪礼的金精铜钱。

    当真是还没捂热,就要转手没了,女鬼一旦成功进入仙人遗蜕,接下去还会是个需要用金精铜钱去填的可怕无底洞。

    然后陈平安又将咫尺物中的杜懋阳神身外身,取出,任由崔东山收入他的咫尺物当中。

    崔东山走到房门那边,停下脚步,转头笑道:“先生,虽说是事先说好了的,可是学生这么收拾那几人,先生不生气?”

    陈平安摇头道:“不涉及大是大非,你只管放手去做。”

    崔东山又问,“那么裴钱呢?”

    陈平安叹了口气,“我只能告诉自己,早错早知道,总好过以后她铸下大错,再忙着亡羊补牢吧。”

    崔东山欲言又止,并且绝不是那种欲擒故纵的手法,他最后也学着陈平安叹了口气,“先生最近不妨多看些法家圣贤的书籍,毕竟以儒家礼仪规矩和道德准绳,衡量山上山下的所作所为,太过繁琐且吃力了,比如法家推崇的‘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都算是治世的良药,亦可省掉许多不必要的糟心。先生就算不愿奉行法家,拿来打发时间,佐证儒家食补、法家药补之说,应该也不是坏事。”

    陈平安笑道:“好的,趁着这几天留在县城,我去找几本法家著作看看。”

    崔东山作揖道:“先生从善如流,学生自愧不如,受教了。”

    陈平安无奈道:“你怎么不跟魏羡他们比拼马屁功夫,他们四个肯定心服口服。”

    崔东山在关门的时候,笑容灿烂,问道:“先生,以后闲暇时分,不如我教你下棋吧?”

    陈平安愣了一下,“以后再说吧。”

    崔东山笑着离去。

    屋内那个金光流转的圆圈,随之消散。

    崔东山回到自己屋内,闭眼而坐。

    最后他郑重其事地拿出一幅画卷,竟是与金精铜钱一般材质的卷轴。

    在崔东山打开后,桌上这幅画卷流动如潺潺而流的光阴长河,一幅幅画面连绵不绝,就像是人世间最真实的人和物。

    而画卷上的人,正是陈平安。

    画面上从光阴长河中“截流”的人物,多是陈平安和宋集薪这对泥瓶巷邻居。

    一个涉及国师崔瀺的自身大道,一个涉及大骊国势走向。

    这种以光阴流水作为“宣纸”的神奇画卷,被山上仙家誉为走马图,极其珍贵。

    唯有飞升境大修,或是精通某些远古秘传的仙人境修士,才有此神通。

    底蕴深厚、不缺财力的宗字头仙家山头,暗中庇护那些山门祖师爷的转世之人,多有此物,小心珍藏。流水画卷,走马图,可不是什么怡情小物件,耗资巨大,涉及大道修行。

    被关注人物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哭一笑,一坎一劫难,所带来的心境起伏,心湖涟漪,都会被完完整整记录在画卷之上。

    这幅画卷,就连大骊皇帝和那个崔瀺早先的盟友,宋集薪的生母,两人都不曾见过。

    看着画面上的陈平安和同龄人宋集薪,一点点从孩童变成少年,崔东山陷入沉思。思量之事,却已经不在画卷上的两人。

    他以当下这副皮囊停留在小镇期间,在收官之后,齐静春已经身死道消之后,崔东山发现骊珠洞天的光阴流水,给人以大神通削薄了一层,极其隐蔽,别说是小镇上的凡夫俗子和那地仙修士,恐怕连仙人境练气士都察觉不到。

    这意味着,有人手上,应该拥有足够支撑起一幅时间线更长的“流水”画卷。

    到底是谁如此逆天行事,就不好说了,可能是道家三大掌教之一的陆沉,为了他的“大师兄之一”李希圣,或是为了那个天君谢实子孙的长眉儿,可能是继齐静春之后担任坐镇圣人的阮邛,为了女儿阮秀,可能是药铺杨老头,为了那个洪福齐天的马苦玄,或是某个暗中押注的年轻人物。

    崔东山收起画卷,小心翼翼藏在咫尺物当中。

    然后又以飞剑画圈,隔绝出一座小天地,这才取出黄纸符箓,和几袋子金精铜钱,以及……那副价值连城的仙人遗蜕。

    崔东山揉了揉眉心。

    比起自己当年在骊珠洞天,拼凑出那个碎瓷少年,只难不易。

    崔东山哀叹一声,“学生为先生分忧,为先生慷慨解囊,天经地义啊。他娘的,两次拜师求学,都是这般凄凄惨惨给人当钱袋子的光景,我崔东山与崔瀺,不愧是一个人啊。”

    ————

    陈平安果真去县城几家书肆,买回了两本法家学说的典籍,挑灯夜读。

    之后第一天的暮色里,神色憔悴的崔东山,来陈平安屋子这边诉苦一番,讨要了一壶桂花酿喝,又厚着脸皮顺走了一壶。

    第二天,崔东山面如死灰,摇摇晃晃来到陈平安屋子里,裴钱正在认认真真埋头抄书,崔东山让小丫头片子挪过去点,然后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半个时辰才醒过来,看到了练习天地桩倒立而行的陈平安,以及练习六步走桩的裴钱,他默默离去,当然没忘记桌上放着那壶桃花酿。

    第三天,崔东山说要后天才能启程,神采飞扬,登门的时候还带上了卢白象的棋具,说解个闷儿,要教先生下棋,以先生的天资,必然学个两三天就能超过卢白象,五六天收拾他崔东山不在话下。

    正式下棋之前,看着桌对面端坐、脸色严肃的陈平安,崔东山出现片刻的神色恍惚。

    崔东山教了彩云谱上的那个小尖。

    这个定式再精彩绝伦,再被后世棋士誉为空前绝后,震古烁今,可到底就只是一个定式而已。

    可是陈平安偏偏就死磕这个定式了。

    结果整整一个时辰,就全部耗在了讲解这个定式的精髓与之后诸多变化,若是卢白象或是任何一位大骊棋待诏如此“愚笨”,恐怕早就要骂得对方狗血淋头了,可大概是陈平安的“先生”身份,让崔东山极其罕见的没有丝毫不耐烦。也有可能是让崔东山吃尽苦头的陈平安,从未如此跟他讨教一门学问?

    总之,崔东山教棋,陈平安学棋,清脆的落子声响,以及那一问一答,此起彼伏,悠悠荡荡。

    第四天深夜。

    当陈平安打开屋门后,顿时毛发悚然,然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见那崔东山身边,站着一个羞赧而笑的“杜懋”,怯生生道:“奴婢见过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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