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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藤光一怔,讷讷道:“为、为什么?”

    “因为战争改变了一切,改变了你我,我们再也不可能成为师生了,遑论同僚。”荣靳之淡淡道,“八年,你从一个心怀慈悲的医学生变成了冷酷的军人,我也从不问世事的老师变成了……战士——我想你已经查过了吧,既然你知道我使用了化名。”

    伊藤光|气息一窒,满怀激动仿佛被冰水一点点冷却,隔了片刻才点头道:“是的,我知道您过去几年做过的一切——您参加了东北地下党,一直在和大日本皇军作对,半年前才在苏联红军的帮助下潜逃回香港……”咬了咬牙,他诚恳地道,“但是我暂时并没有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上报,除了我,没人知道你就是荣靳之。”

    “哦。”荣靳之笑了一下,道,“那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伊藤君?”

    “我想救你。”伊藤光急切地说,“先生,我只是个技术人员,不可能瞒太久,只能为您争取那么一点点时间。现在,只要您答应留下来带领我们课室的研究,为大日本皇军服务,我有信心说服军部赦免你全部的罪行……不,我可以说服他们让您加入日本籍,成为真正的日本人!”

    荣靳之的表情冷了下来,咬肌重重绷紧了一下,“你们在研究什么,你凭什么确认我能够胜任这个职位,甚至以此换取尊贵的日本身份?”

    伊藤光犹豫了一下,将那份绝密资料抽了几张递给他。

    那是一份实验报告,荣靳之一拿到手里脸色就变了:“你从哪里弄到的这个?”

    “欧洲战场。”伊藤光说,“这原本就是您发起的课题,可惜当时因为种种原因中断了,现在我们想要在您当年取得的成果基础之上发起进一步的研究……“

    “你想得到可以影响人类大脑的病毒?你想把这种病毒用在谁的身上?你们的敌人……还是你们的战士?”

    天才的洞察力永远犀利而精准,不用任何解释就能从毫发之间的线索推演出弘大的全局。伊藤光再次为老师的智慧而折服,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我们希望大日本皇军能够成为世界上最强、最完美的军队,让大和民族的精神带领全人类进步!”

    荣靳之温和的目光瞬间变得冷硬尖锐,“你们想改造人脑?你们……你们把这么多人关在这儿,就是为了完成这个伟大的实验?”

    伊藤光在他的注视下如芒针刺背,虽然内心仍旧坚信自己是对的,自己这么做是在拯救他,但视线却莫名其妙无法与他对视,虚弱地挪了开去。

    “大和民族要带领全人类进步?那么这些人呢,这些关在南石头的人呢,他们算什么?他们不也是人类的一份子吗?”荣靳之语气平淡,但语速极快,那是他即将发怒的征兆,“还有那些被你们杀死的中国人、朝鲜人、越南人……他们又算是什么?你们杀死了数倍于你们的人类,你们打算带着什么人去进步?”

    他忽然一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最可笑的笑话,“或者说,你们的进步必须建立在大部分人类的死亡之上?那这种进步还有什么意义?”

    伊藤光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回答老师的质问,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不,是他从来不敢想这些问题。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从参军之前就如影随形地困扰着他的恐惧,又出现了。

    只是这一次,这种恐惧似乎变得有些清晰了,他隐约意识到了自己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呢……

    “如果我拒绝呢?”荣靳之沉了一会儿,敛起怒意,语速也慢了下来,像平时一样平静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您……请您再慎重考虑一下,先生。”伊藤光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低声道,“您的身份我不可能一直保密一下去,一旦被上面知道您就是通缉在案的东北地下党重犯,是这份研究资料的撰写者,恐怕……您恐怕无法承受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荣靳之深深吸了口气,没有说话。伊藤光鼓足勇气,道:“我劝您接受我的建议,先生,您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现在只有我能够救您,否则等待您的只有死亡……极为痛苦的死亡。”

    沉默,窗外的夕照正一点点熄灭最后的残影,良久良久,荣靳之才道:“你的路,对我来说,比极为痛苦的死亡,还要痛苦。”

    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夜晚伊藤光难以入眠,脑海中反复闪现着荣靳之冷漠的面孔。

    他无法接受他们八年后的第一次见面竟是如此不堪的局面,他多么希望他们的重逢是在日本,在春日盛放的樱花树下,在歌女柔婉的吟唱之中……

    然而,一切都只是他的奢望。

    凌晨他终于沉入了睡眠,然而奇怪的梦魇一直缠绕着他,令他心慌气短,浑身抽搐,大汗淋漓。

    长久以来纠缠着他的恐惧忽然变得强大而具体,仿佛深不见底的沼泽,拼命将他拉进窒息的黑暗当中。父亲的脸和荣靳之的脸交替闪现,还有他的上司,以及曾经替陆军省招募他的军官……还有那些在他手中死去的,不堪称之为的人的“家伙”。

    “不!”他大叫着惊醒过来,仿佛濒死的猎物一般浑身颤抖,然后毫无来由地失声痛哭起来。

    他想立刻带着荣靳之逃走,离开南石头,离开广州,离开中国,但他知道这只是他逃避责任的幻想,他是军人,是日本军人,是特别一课的负责人,他必须完成自己的使命。

    平静了一个上午,他再次将荣靳之带到了自己的房间。

    荣靳之看上去更加衰弱,曾经明亮而温柔的眼睛黯淡无光。

    他们沉默地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开口,直到光线慢慢暗去,伊藤光才沙哑着嗓子说:“先生,我恳求您……想想您的家人,您的……您的妻子,您忍心让他们因为失去您而痛哭,心碎吗?”

    荣靳之在黑暗中长长叹了口气,取了一根烟。

    “嗤”的一声,火柴的微光照亮了他清隽的面容,然而一闪即逝,只留下黑暗中模糊的轮廓,以及烟头的一点火光。

    “在时代的洪流中,人的力量是那样地渺小。”他说,“虽然每个人看上去都有很多选择,但其实无论怎么选都没有用,最终我们还是会被这股洪流夹裹着,奔向既定的方向。”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无论我选择接受你的邀请,还是选择痛苦的死亡,我的宿命都是既定的——我是中国人,我的生死荣辱都和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息息相关。中国的灭亡,就是我的灭亡,中国的复兴,就是我的复兴,不管我是埋在南石头的一把枯骨,还是活在你庇佑之下的行尸走肉,我的灵魂永远系在中国二字之上。”

    他抽了一口烟,沉静地道:“从八年前回到中国的那天起,我就没想过要背叛她。”

    伊藤光虽然早已料到这样的结局,仍旧忍不住内心的失望和悲伤,虚脱似的靠在了椅背上。

    “你呢,阿光?”荣靳之轻柔地说,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称呼着他的名字,“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信仰是什么?”

    伊藤光怔怔道:“我不知……不,是日本,是天皇。”

    “那么,你为之奉献终身的信念来自于哪里?”荣靳之问,“是什么给了你信仰和维护它的力量?”

    伊藤光哑然,张了张嘴,又颓然合上。荣靳之将抽完的烟蒂捻灭了,道:“信仰之所以成为信仰,必然是因为它触动了你内心最光明,最善良的东西,为之战斗能让你实现自己生而为人的价值……所以,你想过吗,你的国家,你的天皇,是不是做到了这一点?”

    伊藤光心中电闪雷鸣,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崩塌。他想起四年前和父亲的那场谈话,想起自己在陆军省接受的教育,想起自己在731和8604所做过的一切……

    他想起自己曾经高尚的梦想,想起自己这些年来压抑的困惑,想起自己一遍遍用军歌催眠自己,告诉自己那些死在实验室里的“家伙”根本算不上是人,和他为之奋斗的,大和民族带领全人类走向进步的宏愿毫无关联……

    数不清的汗珠从他的头上渗了出来,汇成溪流滑下鬓角,滑下下巴。荣靳之悲悯地看着他,递给他一方破旧而干净的手帕,“阿光,所谓信仰,如果和最原始最纯洁的人性相悖,那它就不堪称为信仰。它是一种梦魇,如果你不从梦魇中醒来,它将葬送你宝贵的,不可重复的一生。”

    他替伊藤光擦去额头的冷汗,温语道:“人生只有一次,只有一次,阿光,无所谓长短,但它只有一次。试想明天你的生命即将结束,回望从前,你会不会为曾经的信仰感到自豪?”

    “抑或是……感到羞耻?”

    隆隆春雷忽然划破长夜,雪白的闪电照亮了黑暗的房间。

    伊藤光整个大脑嗡嗡作响,几乎分不清是因为雷声,还是因为荣靳之那个可怕的假设——如果明天生命即将结束,自己会不会后悔?

    又是一声惊雷滚过,伊藤光刹那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恐惧的到底是什么。

    是人性的泯灭。

    他用父亲的教诲和军部的教育麻醉了自己,压抑自己的人性,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愿意接受的怪物。

    一把血色的手术刀。

    “不……不!”伊藤光无法抑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日子一天天滑过,伊藤光深深体会到荣靳之那句关于时代和人的话,他们都被时代的洪流夹裹着,看似有很多选择,其实根本没得选。

    他没有办法救荣靳之,甚至没办法改善他的境遇,因为他任何超出正常范围的照顾,都可能给自己的老师带来灭顶之灾。

    而他的研究,也是没有任何进展,军部已经对他的无能失望透顶,也许很快就会派人来接替他的位置。

    他不是荣靳之那样的天才,不管731还是8604,都有无数人可以替代他。

    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一个风雨大作的午后,军部给他送来了一份密函。密函中告诉他,当初军部把荣靳之那份资料的副本同时发给了731,经过一个月的努力,已经有一位研究员取得了重大进展。

    密函里附着那名研究员的报告,军部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明显——如果拿着这份报告还做不出来他们想要的东西,那接下来只能换人了。

    伊藤光第三次将荣靳之请到了自己的宿舍,把这份研究报告交给他。

    荣靳之花了五分钟看完报告,说:“他们想换掉你?”

    和智者交流,从来都不必费心解释什么。伊藤光点了点头:“这件事……已经不可避免了,老师,如果我做不出他们需要的病毒,他们会另外派人来——南石头有无数的试验品,很快他们就能得到他们想要的。”

    荣靳之皱眉看着桌上的报告,喃喃道:“是啊,有无数的试验品……如果得不到他们想要的,这里的所有人都得死……痛苦地死……”

    他轻轻摩挲着报告一角,隔了很久,忽然一笑,道:“阿光,八年了,从东北到香港,再到广州,我目睹了无数同胞的死亡,我不想再看这一幕了。”

    伊藤光一愣:“什么?”

    “如果我们这些人必须要死,那请你帮帮忙,让我作第一个吧。”荣靳之说,“让我作你第一个试验品,这份报告是在我曾经的研究基础上做出来的,我理应有这个殊荣。”

    他平静而恳切地看着自己面无人色的学生,“既然死亡无可避免,就让我早一点去吧,我看够了苦难,不想再看了。”

    “不!”伊藤光崩溃地大叫,“不!我不让你死!我会想到办法的!不不!先生,请你留下来,请你和我一起……”

    荣靳之静静听着他叫喊,直到他喊够了,喘着粗气停下来,才慢慢捡起那份报告,平着放在电灯和桌子之间:“你看,无论光线多么明亮,总有办法将它遮挡。”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阴影中最黑暗的一小块,说:“这儿,叫做本影,UMBRA,不管电灯的光线如何衍射,都无法照亮它,它永远是灯下最黑暗,绝对黑暗的空间。”

    他放下那份报告,说:“阿光,替我遮住那些刺眼的光吧,让我待在绝对的黑暗里,永远再看不到死亡和恐惧……好吗?”

    伊藤光张着嘴却叫不出声音来,不知何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三天后,荣靳之如愿躺上了试验台。

    他盖着浅蓝色的被单,消瘦的身躯几乎看不出起伏。他表情平静,有一种伊藤光无法理解的坦然,甚至是……满足。

    生命最后的时刻,他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学生,对他说:“阿光,其实个人的力量并不像我说的那么渺小,时代的洪流固然凶猛,但时代是由人组成的,我们每个人都是它的一份子。当我们做出正确的选择,时代的洪流就会改变方向,流向我们共同想要的目的地。”

    很多年后,伊藤光依旧会时常咂摸这句话,每一次,都能在这句话里得到新的启迪,新的力量。

    他无数次想过,如果当时自己没有切下那一刀,如果自己能早一点醒悟,事情会不会不同,老师不用死去,自己也不用背负这沉重的枷锁。

    但最终他还是否认了自己的假设。

    生命没有假设,每个人都只有一次。

    直到亲手杀死自己的老师,亲手用他的身体培育出病毒,他才彻底领悟了人性的真像,彻底找回了自己的信仰。

    他才明白老师那晚的每一句话,都是给他的人生设下的谜题,他只有经过生与死的痛苦挣扎,才能真正解开那些谜题,心甘情愿选择和老师一样的人生方向。

    荣靳之确实不想看着南石头所有的难民死去,但他不是想要逃避,而是想要救他们。

    他和于骅早就策划了越狱计划,但苦于没有内应,无法带领难民闯过重重封锁。

    他知道整个南石头只有一个人可能帮他们,那个人就是他的学生,伊藤光。

    但他同时深深明白,深受军国主义思想熏陶的军人,很难被他的几句话就彻底策反,他不敢拿那么多人的命冒险,只能用自己的命冒险。

    如果他的学生还有残存的人性,还愿意为了他的话而思考,那么他的死就会成为最强劲最犀利的一击,彻底将伊藤光从泥潭当中拉出来。

    他不能用自己的安危逼迫他的学生,只要伊藤光的信念有那么一丝一毫的不坚定,越狱计划就会被曝光,关在南石头的人全部都难逃一死。他只能用自己的生命在学生耳边敲响重锤,等待对方自动自发地背叛日本军部,站到难民的一边。

    他成功了。

    他不是本影,伊藤光才是他制造的本影,是他为难民在日本人无所不在的视线之下,制造的唯一的阴影。

    百分之百黑暗的,安全的阴影。

    很久之后伊藤光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他庆幸自己明白了这一点。

    能够成为老师的本影,是他之后漫长人生中唯一的救赎,唯一坦然活下去的支柱。

    荣靳之用生命救了南石头集中营所有的难民,也救了他。

    救了他这个误入歧途的学生。

    可惜,他再也无法在春日的樱花树下和自己的老师痛饮畅谈。

    他再也不可能找回那份懵懂而深刻的……也许可以称之为“爱”的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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