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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臂,或是口吐莲花的媒婆不成?若是时,我也必先给宝钗找个好婆家,断然不至于委屈她跟那土包子姓冯的将就了。难道自己人顾不上,反而先去照顾别人的?”又向宝钗叹息道:“听你这么一说,仔细想来她的婚事,却是为难得紧。似贾家这种人家,最喜欢亲上加亲,再不然就是寻了那家世好、有前途的押上一注,图个互相提携,同气连枝。只是如今我数贾家的这些至交,数来数去竟没有合适的庶子配她。若是嫡子时,自然是要挑剔她身份的,齐大非偶,将来她的日子却也难过,若是那一帮等闲的庶子,一个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得很,据你说这三姑娘既然这般人品,倒不好委屈了她。只怕贾府的二太太未必有心思管她的事,一来二去这么耽误,年纪就大了,只能给人家当填房,虽说以她的本事也不怕拿捏不住,只是到底委屈。“
三人这般叹息了一回,孙穆又问宝钗所说第二桩事。宝钗犹豫良久,最后说道:“妙玉虽然一直对我另眼相看,但我们之间从来是君子之交,少有下了帖子这般巴巴地请我上门的。故而这次有意要我去的,另有其人。”
孙穆见她神色,稍一思索,讶然道:“你是说要你去的人是林姑娘?只不过借了那妙玉师父的帖子掩人耳目?如此说来,你必是在那栊翠庵见到她了?眼下你们两个人都即将成亲,她可同你说了些什么?你应承了没有?”
也怪不得孙穆这般着急。她在旁看了这么久,宝钗黛玉两人的心事她也知道不少,更是清楚两人顾虑着些什么。然而这些顾虑颇有道理,便是孙穆,也只能无可奈何觉得缘该如此,断然不可效仿自己跟姚静这般肆意胡为,故而颇为支持宝钗的选择。如今她听宝钗说两人竟借着栊翠庵妙玉见了一面,只恐两人凭了一时意气,谋划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令本家蒙羞,时过境迁后早晚后悔。
宝钗慢慢摇头,面上难掩寥落:“我未曾见到她。不过是从当时场面推测罢了。我邀妙玉凑份子入伙,妙玉起初是不允的,摇头说我们太过想当然,但后来进得内室,不知道有人同她说了什么话,就改变了主意,带了些金银诸物出来。妙玉日常饮食供给皆是贾府送来,栊翠庵的香油钱,也是另外算的,她平日做出家人打扮,也不怎么施粉黛,须私下动用钱的时候极少,便是要用钱时,多半也是由服侍的婆子拿出现成的金银来,不至于带着这么多银票。那几锭金银,怕是妙玉的体己,那几张银票,只怕就是她的了。”
孙穆和姚静到底未见当时场面,对宝钗的推测将信将疑,却不好直接驳斥,姚静便问道:“既是林妹妹苦心孤诣借了妙玉邀你去,却为何躲在里屋不肯见你?连个照面都不打,却又将防身的银票给你,一句话也未曾留,这是何道理?”
宝钗道:“该说的道理都已经说过了,我明白,她也明白。她父母那般疼她,她也知道不能做出抗婚或是私逃那般惊世骇俗的事情,致使父母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既是如此,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分别?我只是想不到,她竟会这般支持我们,这银票必是老太太给她防身安心用的,如今却一股脑都拿了出来。”
孙穆和姚静对望一眼,叹息道:“从前闻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今日才算是见了。你未见到她,却能将她的心思用意揣摩得如此透彻,她总算没有白认识你一场!”
宝钗道:“这个钱暂时记在妙玉账上,若将来问明白了,仍旧是要把分红算清楚给她的。那宝兄弟是个精于享乐、不懂生息的人,况且我冷眼看着,贾家年轻一辈里,也没几个堪当大梁的人,这时候他们一个两个自视清高,不喜欢跟银钱打交道,日后还不定怎么呢。“
姚静忙笑道:“这个自然。你放心,便不是你这句话,我们也断然不会委屈林妹妹的。”
却说宝钗所料一点不差,确实是黛玉借了妙玉的帖子,将她请到大观园中的。原本以为宝钗琐事太多,未必会把这帖子当做一回事,只是存了万一的指望,想不到宝钗竟是来的如此快,这倒令黛玉始料未及。妙玉遣了身边信得过的姑子悄悄去知会她时,黛玉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一副“近乡情更怯”的形容,思虑良久,最终居然言说要躲在内屋,只消听一听宝钗的声音也是好的。
妙玉不解其意,但是本身是个孤僻的人,也不多言追问,果真将宝钗让到平日里坐卧起居的一处小禅房,令黛玉躲在里屋,自己不紧不慢同宝钗下了三局棋。结果宝钗走后,黛玉出来,只管怔怔看着那棋盘出神。棋盘尚未收拾,上头摆着的正是最后一局官子后的模样。妙玉好奇追问,黛玉却忍不住落下泪来,叹道:“宝姐姐事事都要瞻前顾后,思虑至此。她再怎么玲珑剔透,到底也是血肉之躯,长此以往,怎么支持得住?”妙玉听闻这话里头有典故,笑着追问道:“你躲在里屋,未曾见我二人手谈,便知道她必是让我了?”她再怎么自云看破,万事皆空,但到底年轻,难免小女儿家心性,此时不禁流露出一些争强好胜的心思。
黛玉摇头道:“你常和二姐姐、四妹妹对弈,若论这棋上头的本事,自然是高明的。只是宝姐姐一向计算惊人,最擅官子。眼下你们差距不过数目之间,无论她是有意容让,还是竭力施为最后落败,此局皆可见思虑之甚。”
妙玉度其语意,便知黛玉心中必是认为她不如宝钗了。须知妙玉向来为人怪癖,大观园之中并无多少人同她亲近,她因见宝钗、黛玉两个是出挑的,视二人与别人不同,但因了她孤僻的性格,连黛玉在她面前说话都要格外小心在意,生怕一时不慎,被她嘲讽。似这样含糊着说妙玉棋力不如宝钗的,已是破天荒头一次了,故而妙玉诧异之余,反而笑着说她:“果然在你心中,宝姐姐样样都是好的。来日若有暇时,必要找个机会好好讨教一番。只是你未免也太相信她了,那些银票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上千两银子,你就这么借了我的名义送了她?她所言的那女儿谷之事,听起来固然美妙,倒有几分《礼运大同篇》的风采,但果然能成事否?”
黛玉微笑道:“宝姐姐是个最稳妥不过的,她既有这份心愿,我少不得要助她一臂之力才好。事在人为,又有什么成事不成事的呢。”
妙玉见她这般执拗,只得摇头叹息,末了轻声问她:“你跟她……果真就这么算了?听说她看中的那姓冯的,只不过是金陵乡下的一个小官宦人家,京城居大不易,只怕姓冯的早晚要回金陵去,难道你们从此就这般天各一方?”妙玉因为性情孤僻,同他人交接极少,一个人静思较多,故而反倒容易接受这些荒诞不经、大逆不道的事情。前几日黛玉突然跑来看她,将这一番心事和盘托出时,妙玉一开始大吃一惊,但不过想了一夜,就释然了,反而一心一意帮助黛玉见宝钗。
黛玉听妙玉这般问,心中颇有几分肝肠寸断的滋味,想流泪却又觉得力气尽了,流不出来,只管微笑摇头道:“原先未见之时,觉得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完的话。待到真个见了,却又觉得一切都不必说了。宝姐姐那个人,是极有主意的,她决定了的事情,说也无益,何况她也是为我好的一片心思。她曾答应过我,将来留居京城之中。便是日后变了卦,想来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苦衷,我也是不会怪她的。既是如此,眼下何必忧虑那么多呢?”
妙玉听黛玉这般说,感叹了一番,也就罢了。黛玉反过来悄声问妙玉:“我连这等机密的事情都告诉你了的。你不许笑话我。你……你年纪轻轻就出家,可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外头皆流传着你思嫁什么人不得,才一怒之下遁入空门,我知道那些人喜欢乱嚼舌头,必是假的。只是你心中可曾也牵挂着什么人?”
妙玉不防黛玉竟突然如此问,不免一阵恍惚,面上露出怅然之色。她当年在苏州市,声名远播,因求绣品的人络绎不绝,不厌其烦,便借口修禅,逃到寺院里小住。结果又有些不知道她底细的公子哥儿们偶然来寺庙进香,见她貌美,调戏于她。那时候依稀有个白衣公子挺身而出挡在她面前,也曾一时意乱情迷、芳心可可,意欲以身相许,只可惜造化弄人,天不遂人愿,数年匆匆而过,那个白衣影子恍惚得竟然连面孔都看不清楚了,如今被黛玉这么一提醒,才重新想起来,渺茫得如同遥不可及的梦境一般。
“事情都过去了,又何必再提?我如今是出家人,理应四大皆空,何必纠结于过去?”妙玉微笑着,命婆子将收在瓮中的昔年所采梅花树上的雪捧了些来,亲自生火烧水,与黛玉烹茶,慢慢地说些从前在闺阁之中的闲话,当夜便留黛玉在栊翠庵中住下。
黛玉因重阳节将近,那指婚的圣旨便如同高悬在头顶的利剑,正烦躁彷徨之时,也乐得在栊翠庵中清净一回。妙玉是出尘高洁的女子,闲来无事的时候,最喜打理花木,故而栊翠庵中的花树都生得极好,正是金秋时节,头顶桂香浮动,裙边菊花金黄,正是清幽怡人的景色。黛玉在如此夜晚与妙玉秉烛夜谈,鼻间桂香、菊香与檀香混成一片,渐渐心里浮躁之意尽去,惟留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