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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死活看不上薛家,至于二老爷那里,也是指不上的——他本来就是个孝子,老太太说什么,他只有附和的份儿,怎么会反对?再加上薛家的商户身份,他也一贯看不上。倒是林家,虽然之前也有些不冷不淡的意思,可自从林家的姑老爷进京又封了吏部右侍郎兼任内阁学士,他就时常话里带着几分敬重的意思来。
老太太的话已经撂下了,贾政这里也不能指望,王夫人唯一的希望便是元春。如今元春贵为皇妃,又得蒙圣宠,难道自己亲弟弟的婚事,还做不了主么?老太太纵再大的能耐,难不成还敢和娘娘掰腕子?
只是,这事儿成不成的,虽说不过是元春一句话的事儿。可到底,也要先得让元春知道了薛家的好处才行。这样,才能让元春的意思更有力些。
隔了没几日,就到了入宫去请安的日子。这日,王夫人早早地起来了,按品大妆,就坐车往宫里去了。
先去皇后宫里请安,然后才能往元春所住的去。
踏进长春宫的大门,已经有元春身边的心腹宫女出来迎人。王夫人随着小宫女走进去,看着长春宫正殿的朱红色雕花门窗,心中忍不住一阵激动——这就是天下最金尊玉贵的地方!这是自己的女儿住的地方!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宜人,娘娘就在里边儿等候呢。”
小宫女将王夫人引到元春平日的坐卧之所,便躬身退下了。她才一走,内室里的抱琴就已经迎了出来,福了福身子,道:“宜人随奴婢来,娘娘早上起来就念叨呢。”
因为是见自己的母亲,元春也没有穿朝服,只捡了一件平日里穿的鹅黄色圆领通身团花常服穿着,头上挽着飞凤髻,鬓边插着五凤金钗,身姿丰润,面庞秀丽,看上去既是端庄,又显出几分妩媚。
她久在深宫,位分虽高,圣宠隆重,奈何自打进了这老圣人的后宫,慎太妃对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那时她尚是个贵人头衔,慎太妃已经对她诸多挑剔。谁想老圣人封她为妃后,慎太妃对她的怨愤更是变本加厉。直到她省亲的时候,因着和慎太妃同日省亲,回来后虽也风光,却无奈这深宫之中大半宫人都是看慎太妃眼色行事。虽有老圣人宠着,却终究难与慎太妃抗衡。
当然,这些话她是绝不会对家人说的。一则,家里人好容易盼得她在宫里有了位分宠爱,她若此时说了这些,不止给家里人带来烦扰,同时也会让家里沾染上祸端。二则,这宫里到处密布着慎太妃的眼线,一个不查,说不得就会被捅到老圣人跟前。
元春心里很清楚,她年纪轻又有圣宠,唯一能倚仗的不过是老圣人的宠爱罢了。宫里位分高的妃嫔没有几个,元春根基尚浅,又被慎太妃记恨,在这后宫中颇受排挤。平日里在宫中谨小慎微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她自然盼着能有家人来说说话,也是略略放松放松的意思。
哪知今天母亲一进宫,才说了没几句话,便抹起了眼泪。一边说,一边叹。元春听了,原来是与老太太在宝玉婚事上的不合。
元春叹了口气。从她心里来看,老太太的话就算是直白了些,却是一点没错的。不过,看着母亲眼角的细纹,她也不好多说别的话,只得温声劝道:“母亲,老太太别的话也就罢了,只是其中有一句,女儿却是认同。往后宝玉怎么着都得走仕途,断没有在内宅混一辈子的道理。”
见王夫人正要开口,元春忙又道:“女儿在宫里,不过是女人们之间的争风吃醋,就已经知道,若是没有人扶持,凭你再好,也断难出人头地。更何况,这前朝形势人事复杂百倍千倍呢?”说着,不免也是一叹。
“宝玉是您的儿子,也是我的弟弟,我从小教他读书写字,焉有不想他好的?母亲且也听我一句,别和老太太争持太过,这薛家纵有百万巨资,到底是商贾门户,终不是配得上咱们这样人家的。”
“难道娘娘,也是觉得那林丫头好?”王夫人嘶哑着嗓子问道。
元春淡淡一笑,“母亲,林家乃是世禄之家,五代列侯,林姑父又曾任巡盐御史,这家底说不得并不比薛家差呢。”
见王夫人神色不虞,怕她心里不快,元春只得又忙道:“就算母亲不喜欢林表妹,难道世上就只剩了一个薛表妹可选?这京中多少大家闺秀,咱们国公府第,母亲又何必非把眼睛落在薛表妹身上不可呢?”
王夫人一听元春这样说,眼圈登时就红了。“娘娘有所不知的。不是我非要选宝丫头,实在是我在府里的艰难娘娘不知道。不说别的,就这省亲的事情,薛家不知道帮衬了多少?再者,凤丫头虽好,到底是大房的媳妇,如今又因怀了身子不肯管家。我这里手上一时吃紧,多亏了你姨妈在其中转圜,又有宝丫头在身边帮手。娘娘不是不知道,你父亲那里有下流狐媚子镇日里的就盼着我早死……”
元春忙伸手止住王夫人的哭诉,道:“宜人慎言,这是在宫里呢。”
王夫人听了,忙拿帕子拭了拭眼角,把哭音止住,只道:“我说这些原没别的什么意思,说到底,宝丫头出身虽低了些,可难得的性情稳重心地敦厚,又和我贴心……再者,管家理事也是一把好手,如今还帮着你姨妈家照看家里的产业呢。”
元春精细的两道弯眉微微一挑,对这薛宝钗也起了几分兴趣,“竟真有这么好?”
王夫人忙接口:“万不会拿这话来哄娘娘的。前些日子娘娘省亲时也见了,宝丫头的人品相貌不是我胡说,万人里也难挑出一个来。要不是这样,我也不能存了这份心思。从他们进京起,我冷眼看了几年了,真没有不妥当的地方。他家的蟠哥儿是个不顶事的,娘娘想,将来宝丫头嫁进了咱们家,这聘礼可是极丰厚呢。俗话也说,娶妻取低,何况宝丫头这样的人品,再没有不合适的了。”
元春垂眸想了想,终是被王夫人说得心里动了,便道,“这事儿容我再想一想,说起来,宝玉如今还小,说亲也不着急。”
王夫人得了元春的一句话,心里已经痛快了不少,笑吟吟地拿出一只锦盒,“这些给娘娘留着打赏人的玩意儿,娘娘在宫里万事保重。”说着,便把手里的盒子往元春那里推了一推,又笑着拍了拍。
元春眸中眼色微闪,只笑着把盒子略打开瞧了一眼,就笑道:“到底是咱们家的丫头手巧,这络子和荷包都做得这样好。纵在宫里赏人也颇拿得出手,还是宜人想得周到。”说罢,就把那盒子交给了抱琴,使了个眼色道:“好生收着,别叫人胡乱拿了。”
王夫人见抱琴恭谨温顺的样子,眼中目光微闪,又见元春只盯着抱琴的背影,嘴唇动了动,终究也没说什么。
母女俩说了一会子话,也就到了该出宫的时候。王夫人因觉得有元春那一句“容她再想想”的话,多少放下了心事,笑容满面地走了。元春呢,因为母亲又送了银钱和那秘药进来,自然也舒心的很。只不过一想到母亲对薛家表妹的看重,又想到老太太上回进宫时隐隐提起的林表妹……她细细的眉毛又皱了起来,这事情,怕是难办呢!
没几日,贾府便又听到旨意。原来是贾元春因在宫中自编大观园题咏之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
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
想毕,遂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
不说宝玉听见这话,喜不自胜,就是贾政听了也连连点头称是。王夫人听见这话时,心里便又更放心一些。忙就过来对薛姨妈道:“娘娘的意思是叫宝丫头也进去大观园里住着才好呢,我的儿,如今你却喜欢哪一处呢?”
宝钗便笑道:“凭哪一处,总归是姨妈和老太太做主就是了,我再没别的话的。”
说得王夫人也连连笑了起来,只摩挲着宝钗的脸颊笑得眉眼俱弯。第二日便到贾母这里回话,却见迎春、探春、惜春一溜排的坐着,贾母跟前又有一个女孩儿玩笑。王夫人走近一瞧,却道原来是湘云!
“你来了。”贾母淡淡地瞥了一眼王夫人,才又对湘云笑道:“上回娘娘回来省亲你却没空来,今儿个是不是听闻他们姊妹都要进园子了,怕落了你就巴巴儿地过来呢?”
湘云便娇憨地依在贾母膝上笑道:“老太太怎么又拿云儿打趣呢,这园子我还没逛过,姐姐妹妹们却都看过玩过了。我不依我不依,定要带我进去瞧一回才够呢!”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更有宝玉指着她向众人笑道:“瞧云妹妹又犯了痴念,只想着咱们逛过了园子她却没进去看过,岂不知咱们也没尽看过呢。”
湘云便故作不依,站起身来和宝玉笑闹,一边嬉戏,一边喊着:“爱哥哥不许跑,今儿个非得要你求饶。”说着,又呵了双手去挠宝玉的痒痒儿。
贾母坐在榻上看着,也笑得眉目慈祥。
一时湘云跑得累了,便跑到宝钗这里,只嚷着身上发热,宝钗便笑着拿了帕子给湘云擦汗,又拿了茶来给湘云吃了一口。喜得湘云笑眯了眼睛,赖在宝钗身边笑道:“还是宝姐姐待我好呢,宝姐姐,你们都去了园子里住,日后我来了可哪里寻你们去呢?”
宝玉一听,便凑过来笑道:“这有什么,那园子恁得大呢,给你也留一间屋子就是了。”
湘云听了,便高兴地拍起手来,直笑道:“这却是个好主意呢,只是却又不可行。我又不是没有家的人,自然要住在家里的。你给我留了间屋子,却没有我来住着,怎么是好?再一个,老太太未必同意,你却这样兴兴儿的。”
说得宝玉也甚没趣,闷头想了一会儿子,便跑到贾母跟前一阵笑闹,只央道:“老祖宗,就给云妹妹也留个屋子罢。她常来咱们家作客的,要是不留个屋子给她,姊妹间不就不能常见了么!老祖宗,好歹念着宝玉罢!”
贾母被他这样一阵撒娇,只好也笑道:“既是你们都这样说,便给云丫头也留间屋子,只是既留了屋子,可得常常地过来。否则,我便打发别人去住你的屋子,再不给你住了。”
说得宝玉和湘云都欢喜极了,两人齐齐过来给贾母道谢。
王夫人在一边冷眼瞧着,心里便发出一声冷笑。说得好听,往日里怎么不见在荣国府里给云丫头留个屋子!又看了一眼笑容温柔的宝钗,王夫人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她心里终究要多中意宝丫头一些,云丫头疯疯癫癫的有什么好。
贾母见她们一时说起这里好,又一时说到那里妙,便也笑着道:“宝玉啊,你要住在哪里呢?你且说来我听听。”
“我想住在那怡红院里,那里头又有芭蕉又有海棠,又最清幽的。”
湘云在一边听了默默记下,复又笑道:“又好给你读书写字考取功名是不是?”说得众人又都笑了。
贾母便看向宝钗道:“宝丫头,你喜欢哪一处?”
宝钗见贾母问起,便盈盈笑道:“园中处处好风光,只听凭老太太做主张罢。”
这马屁拍得很响亮,让贾母心里也欢喜起来,便指了蘅芜院给宝钗住。又一并指了缀锦楼给迎春住,秋爽斋给探春住,蓼风轩给惜春住,稻香村给李纨住。
轮到湘云时,贾母便笑道:“云丫头,你有没有想住的地方?”
湘云便笑着靠在贾母身边笑道:“老祖宗,我常听爱哥哥说,这园子里有一处地方,‘千竿翠竹掩门墙’是不是?”
贾母便笑着看向宝玉,宝玉想了想,便抚掌笑道:“是了是了,是‘有凤来仪’的*馆。”
贾母便也笑道:“难为这云丫头竟喜欢这么一个幽静清雅的地方,也罢也罢,就命人收拾了出来给云丫头住着。”
因众事拟定,便在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鬟不算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大观园里的日子极没趣味,和先前在贾府梨香院住着时并无不同。宝钗住了没几日,就接到了舅舅王子腾的来信。看完信罢,便又和薛姨妈这样那样一番合计。在王夫人来看薛姨妈的时候,薛姨妈便满脸忧色道:“姐姐,不是我说,这老太太怕是不中意宝丫头呢。”
王夫人忙安慰道:“这说得哪里话,凭老太太怎么说,还有我呢。纵我不能做主,还有娘娘呢。这宝玉的亲事,说到底还是要我来拿主意的。”
薛姨妈一听,便急道:“娘娘可是中意林家的丫头?”
王夫人便又笑道:“娘娘是我亲生的,焉有不向着我的道理。林家的丫头看着就是福薄命硬的,哪里配得上。还是宝丫头端庄敦厚合我心意。娘娘也说要再考虑考虑呢。”
薛姨妈听了,忙又道:“姐姐,娘娘这么说,难道也是要再看一看的意思?宝丫头过了年就及笄了,若是耽搁了可怎么好。我心里着急,娘娘上回省亲瞧了宝丫头后,难道就没说什么?”
“这……”
“姐姐,不是我说,我倒有个主意。你左不过要进宫去探望娘娘,不若带上宝丫头一起去,也好叫娘娘仔细看看。”
见王夫人面有难色,薛姨妈狠了狠心道:“若姐姐不打算结这亲事,咱们一家也无谓在此久留,我这就接了宝丫头从园子里出来罢了!从前借给姐姐的钱,也请姐姐紧着我还上一些,我们家的旧宅也要修缮的。”
王夫人一听,这还了得?!公帐上的银子本就捉襟见肘,更何况薛家前后相借了要有二十多万两,一时可要她到哪里还上!见薛姨妈语气坚定,王夫人只好软声笑道:“你也太性急了些,娘娘上次省亲不过走马观花的一瞧,我后日就要进宫探望娘娘,便要宝丫头同我一道儿去就是了。你放心,这亲事必能成的,还不是娘娘一句话的事儿么!”
听王夫人这样说,薛姨妈也松了一口气。等送走了王夫人,就忙不迭地找到宝钗道:“我的儿,你姑妈应了,后日就带你进宫去看娘娘。”
宝钗眼眶也有点湿,只是勉强按捺住自己的激动,道:“妈妈去把我去年刚做的衣裳拿来,后日我便穿那一身进宫。”
薛姨妈连连说好,瞧着宝钗秀美端庄的脸庞,终究忍不住掩唇低泣道:“这一入宫,可要我怎么是好呢。”
宝钗忙安慰道:“妈妈快别如此。舅舅的话言犹在耳,成与不成端看这一次了,姨妈是个有成算的人,我们这一次能进去,下一次却未必了。所以妈妈万不可露出些什么来,叫姨妈瞧见了女儿的事儿就不能了。”
薛姨妈便连连点头道:“正是我儿这话的道理。”说罢,忙擦了眼泪去给宝钗找衣裳。
宝钗坐在内室,秀美丰润的脸颊上已经升起了两抹红晕。后日,她就能进宫了。若能得见圣颜,她就有出头之日了!贾家,荣国府……再繁华富庶,哪里比得上红墙碧瓦,宫苑连连。
抚上了颈项上的金项圈,宝钗抿唇笑了。这两行谶语,也该配得起那万人之上的帝王!
作者有话要说:卧槽,我居然发错了章节肿摸破!第七十二章我可以放到上面去吗?大家给我个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