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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林府,烛火明灭。林如海把看完的信又重新展开,逐字逐句地细细看了一遍,才含笑对林福道:“林泽这孩子,又淘气了。”
一直站在林如海身后的林福可看得清明,老爷这哪里是要责备大爷的样子,分明含笑说话,半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呢。想来大爷在京里一定把弟弟妹妹都照顾的极好了,便笑着说:“大爷如今这个年纪,已是十分稳重了。老爷偏还这样说大爷,待日后见着了,大爷可要委屈了。”
说得林如海笑了起来,只说:“他那样的性子,那样的人品,岂会看不出来我是故意的。”说着,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只是,那贾家也太不像话了些。”说到这里,却止住了话音。
林福见林如海眉宇间满是疲惫之色,便躬身道:“老爷,时候不早了,早些歇下罢。明日顾大人还找您有事相商呢。”
听到这话,林如海也点了点头,“是啊,明日过后,这盐政就不是我管的事儿了。”说着,便就着林福打起的灯笼,缓步往主院去了。
念在亡妻的份儿上,他可以帮扶贾府。可是,为什么贾府的人,却看不到贾敏的份儿上善待他的孩子呢?纵使不能视如己出,可至少也该以礼相待吧!林如海叹息着抚住了额头,林泽太懂事了,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也能一笑而过。如果不是林成写信回来,恐怕他一辈子都不知道,他的孩子在贾府里受着怎样的轻视!
林如海看着桌上摇曳的烛火,心里的想法愈发的坚定了。
敏妹,是我对你不住。那贾府,怕日后是要离了心的。
尽管林如海一心想要完成亡妻的遗愿,无奈何,在得知贾府众人的种种形状后,那帮扶岳家的念头就渐渐地打消了。他不是不想帮岳家,眼看着朝中局势越发明白了,可岳家却还被富贵迷住了眼睛,一心靠拢慎太妃之子忠顺王。
今上登基也有十年之久了,朝中那些倚老卖老的大臣哪些留到了最后?就算是没有根除的,可手里的权利却已经被削减到再无用武之地了。金陵王家,世家大族。可王子腾如今是什么?从京营节度使到九省统制,说得好听些是升了官,可实际上呢?京营节度使虽然比九省统制的品级低了些,可那至少也是在皇城根下,但是升了九省统制却要到外省去。这一远一近,怕只有那王家和贾家自己看不清罢了!
林如海又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最终还是睡下了。明日,等到了明日,一切和顾大人交接完毕,这盐课政要就都可以放手了。想到独自在京城的孩子们,林如海又是心疼又是骄傲。林泽这个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他连想要疼爱他的话都说不出口。他何其有幸,有了这样一个好儿子!
次日清晨,林如海早早地便起来梳洗着装。没等他用罢早饭,就听林福跑进来递上一封书信。“老爷,这是京城荣国府使人送来的。”
林如海眉头一挑,贾家?哼!冷笑了一声,林如海展信启阅,越往下看脸色就越差,等到一封信看罢,林如海更是冷笑数声不止。“好一个荣国府,好一个贾老太君!真是好啊,真是好啊!”连说几次,林如海终是按捺不住,一把将手里的信给揉成了一团。
原来这信是贾母使人送来的,信中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林如海在盐课交接的时候,多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好把这盐课的肥缺送到江南甄家的手里。另外又提到此事若果真成了,那甄家定然会大大地酬谢一番。再有一个,又说到元春如今在宫中已经封了贵人,将来位分上提也是可以预见的事儿。故而提起黛玉和宝玉二人感情甚笃,不如趁热打铁,待得一两年就将黛玉许了宝玉,纵不忙着成亲,也可以先定下来的意思。
林如海唇边的笑意越发的冷厉。这贾老太君真当他是个瞎子不成?莫说这盐课政要并非他说了算,就算是皇上肯依着他的意思择选下一任巡盐御史,他也断不会将如此重要的差使交付给江南甄家!那甄家还没做上军机大臣了,每日里却抨击政事不知道说了多少不该说的话来,在江南一代,那甄家的人横行霸道,子孙纨绔,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要他举荐甄家接手盐政,真是笑话!
那贾家的大姑娘贾元春虽说是进了宫,可做的却是上皇的贵人。若是皇上的贵人,还怕日后有些出头之日。可有眼睛的都瞧得出来,上皇已经是年近花甲的人了,再怎么着能护着老臣子们多久?这天下早已经易了主,亏得那些个老臣仗着早年的劳苦功高偏什么都拎不清,只以为当今还是当年那个性子温吞敦厚的四皇子呢!
再想到那贾老太君话中句句不离黛玉和宝玉感情深厚之语,林如海更是嗤之以鼻。这贾老太君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当真越发精进了,如今贾敏亡故,他又得知贾家并未曾善待他三个子女,要他把黛玉嫁给那贾宝玉,当真痴人说梦!就算贾敏如今还在,那也绝不会同意。
俗话说,三岁看到老。那贾宝玉抓周时闹得一出,这贾老太君只当他林如海耳目闭塞不知道呢。每日里爱在丫鬟的嘴上吃胭脂膏子,如今年已九岁有余,却还和姐妹丫鬟们厮混一处,视经济仕途为禄蠹。这样的人,也配他女儿?!呸!
要说林如海从何得知的这些,那就多亏了贾赦使贾琏送来的信了。那信上把林家三兄妹在贾家的委屈一一道来,半点也不添油加醋,都是实打实的话。林如海起先惊疑不定,也深觉这大舅子怕不靠谱有意中伤二房。可回头让林成一打听,那可把林如海差点气得要昏过去!
这贾家上下在贾敏孝期穿红着绿不说,姊妹丫鬟还挑唆着林泽兄妹玩乐。幸而林泽兄妹三人懂事知礼,否则这话要传了出去,母丧之期,聚众玩乐,日后林泽、林澜如何科举入仕,黛玉如何嫁人!当真是一个什么规矩都不讲究的人家。
虽然不知道贾赦那时候到底是怎么个想法才把信写得那样详实,可林如海却也念及他说出了他三个孩子在贾府的生活实情,对贾赦这个平日里并没深交过的大舅子有了几分不一样的认识。也许这个声色犬马只知享乐的大舅子,如今是要改好了罢。
看了看时辰,林如海低笑一声,将手里的信一撕为二。只对林福道:“送信来的人呢?”
林福低头答道:“就在门子上候着呢。”
林如海点了点头,眼中的眸色微微暗了暗,对林福道:“你去细细地打听了如今荣国府的境况,待我回来再说别事。”见林福抬头正要说话,林如海便伸手止住了他,只说:“我此番去顾大人府上也无甚事,你只在家里好生地看顾着。”
林福听得林如海这样说,也是无法,只得应是。
等送着林如海出了门,林福便换了一张面孔,满脸含笑地请了贾家的那几个送信来的奴才吃起了酒菜。又是敬酒又是搛菜,几杯黄汤才一下肚,那几个奴才就已经找不到北了。
又吃了几杯酒,那几个奴才便说起荣国府的事来,满是骄矜之色。
林福便给来人倒了一碗酒,笑道:“府上出了位贵人娘娘,我们老爷心里也替府上欢喜!如此说来,府上的几位爷们都是国舅了。
来人哈哈一笑,便满脸醉色,大着舌头道:“宝二爷那才是正经的国舅呢,别的哪里值当说这些!”话中竟隐隐有些不把贾琏等人放在眼里的意思了。
林福淡笑不语,只又给他挟了些菜,不经意地说道:“既然如此,想必宝二爷已经定亲了?他这样的人物,又有个贵人姐姐,想必想结亲的人家趋之着鹜呢!”
那人已经醉得很了,便把身子往椅子上一靠,说:“若要定,只有一个林姑娘!
林福闻言登时心头一怒,见那人醉得东倒西歪,还满嘴胡说,只得忍下气来,说道:“这是怎么说?我再没听我们家老爷提到这事儿。”
那人笑道:“我们这位宝二爷,是老大大眼里的凤凰,谁不知道他眼里心里只有一个林姑娘,自林姑娘走了,心心念念,再没别人能比得上!一只要老太太开口提,必定能成的!”说着,又叹了一声,“要说呢,林姑娘也走得太急了,在府上住着的时候,咱们可没少听宝二爷提起林姑娘呢。哎哟,那可真是天赐良缘了。”
林福听得咬牙切齿,额角猛跳。他们家娇生惯养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他们竟敢如此作践,对于贾宝玉而言,他是男子,不过落个风流之名,可对于他们家姑娘,可是能逼死她的!姑娘家的闺誉,岂是让爷们儿拿到外面去胡沁的!那贾宝玉也是个拎不清的,这说起闺阁儿女,竟然在个奴才面前说道,太叫人怒火攻心了!
想到这里,林福便又道:“这话兄弟你说得这样真,怎么却不闻舅老爷舅太太开口?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连这个理儿也不懂呢?”
那人听了,打了个酒嗝,摇头晃脑地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谁不知道二太太的妹妹家有个宝姑娘,生得天上有地上无的。那府里都说呢,宝姑娘可比林姑娘还好,又会待人又会处事儿,胸襟又开阔的。更妙的是宝姑娘自打来时就戴着一块金锁,说是要遇到有玉的才可配为婚姻。”
说着便斜睨着醉眼看向林福,只笑道:“老哥哥,不是我说。这话儿说出来,我若是太太,自然也是偏疼宝姑娘的。何况如果我们家里琏二奶奶又不管事儿,这管家的担子一时分不出人手来,那还是宝姑娘在二太太身边帮衬着。这宝姑娘还没进门呢,就已经管事儿了,要日后进了门,岂不是更得心应手呢。”说着,又打了一个响嗝。
林福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听到这里,心中便明白了三分,遂又给他倒了几碗好酒,岔开话题,问起贾宝玉的脾性来。
那人便一径地抱怨道:“我们这个爷,比小姐还娇贵呢,外头看着好,里头不中用。只怕是说了,老哥哥你也未必信。宝二爷长这么大,连个正经的学堂都没上过,书也没读过几本。如今都九岁有余了,可那四书都还没念呢,每日里要他念书,他便骂起读书的都是国贼禄蠹之流。想来当年珠大爷在时,这么个年纪早就已经挑灯夜读赶着为科举仕途了。”
他才说到这里,边上便有一个也凑过来笑道:“可不是,说起这个来,前些时候他还为了一个小秦相公去上学,又在学堂里打架,小秦相公没了,他也就没心思再去了。”
林福便惊讶道:“怎么,府上的舅老爷竟不管?”见那两人摇头,林福又问:“不是还有老太君么?”
那人便叹了口气说:“老太太宝贝我们这个爷,老爷先前还管,后来就不管了,成日家疯疯癫癫,说的话人不懂,干的事儿人也不知,穿要穿好的,吃要吃好的,那东西还不能是嫁了人的婆子做的,须得是未出门的标致姑娘们来做,样样儿都精细到了十二分。”
旁边那人也笑道:“可不是,真真儿的深闺小姐怕也没这么身娇肉贵呢!”
林福把这些话一一地暗记在心里,把那两个醉汉着人扶下去歇息,等到林如海回来便一五一十禀告了。
林如海未等听完,已是怒不可遏,手边一套雨过天晴的汝窑瓷盅已经碎了一地。
女孩儿家的声名体面何等要紧,那贾家竟然由着下人胡言乱语,没影儿的事情就先传出话儿来,倘着叫人知道了,黛玉一辈子都完了。又想到那贾宝玉的人物形状,林如海更是气得胸口发闷。这贾老太君好算计,说是亲上作亲的事儿,可也不看看她那乖孙配也不配!
小小一个五品官的嫡次子,论袭爵也论不上,论继承家业又能继承多少。偏还每日里不稀罕读书上进,竟还惦记他的女儿!林如海忿忿地拍案怒道:“明日就打发了那两个回去,再带了信去回了那贾家。”
林福忙劝道:“老爷千万别气坏了自己。依我看来,这事儿可不能张扬。说不得那贾老太君不过是写了信来问一问老爷的意思,探探口风罢了。若老爷肯应,便着人下聘,若老爷不肯,自然先搁置一边不提的。可老爷倘或气急了当着众人的面儿说出这事儿来,可要姑娘的脸面往哪里搁呢。”
林如海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他被这样的话给气急了,才失了常态。听得林福这样说,便也点头叹道:“是我想得不周到了,原是那贾府忒欺人了些。”
林福从小看着黛玉长大,心里早把黛玉视如己出,今日听得那贾家的下人这样满嘴的胡说,心里的不快可不比林如海少。只是他不能和老爷一样失了常态,否则这事儿闹将出来,可是给黛玉没脸了。
林如海气过后,林福便温声劝道:“幸而姑娘如今已经搬离了贾府,又有大爷看顾着,老爷只放心罢,必没事的。”
林如海一想到黛玉如今已经住在自己家中,和贾家来往又不甚密,心里也放心不少。又听得林福提起林泽,便也笑道:“这倒是了,有泽儿在京中照看弟妹,我最放心不过的。”说着,便又笑道:“不过再有月余,我们也要收拾起去京城了,待得那时,便万事无碍了。”
林福听罢,不禁大喜,这便意味着顾大人在盐政这一块儿已经接手了?
林如海淡笑不语,只垂眸看着手边一摞书信。那都是林泽每半月一封地寄过来的,有说起黛玉的女红针黹,也有说起林澜的读书用功,更多的是他们在京中一切安然无恙,让他在扬州千万别太挂记的。林如海舒心一笑,这是他的好儿子,这样的懂事乖巧,那贾家的宝玉,哼,当真给林泽提鞋都不配,还敢惦记着黛玉!
“研墨,我要写两封信。”
第二日傍晚,林福便送了那贾家的两人上了船,带着林如海婉拒亲事的信和备下的年礼。其实这日一大早,已经有林家的下人带了林如海写给林泽的信去了京城,只是这时间错开,收到信的早晚也有不同罢。
果然,没一日的功夫,林泽已经收到了林如海命人送来的信,当下也是怒气冲冲。好一个贾宝玉,这都离得他远远儿的了还这么不省心。林泽抬手抚上额角的疤痕,虽然没有破相,可他这笔帐还没好好儿地跟贾家算呢。既然贾老太君这么急着要送贾宝玉撞到枪口上,他可不会好心地放过他!
林泽想了想,还是拿着林如海的书信到黛玉房中。见林朗正在榻上和唧唧玩耍,黛下坐在窗下伏案作画,见他进来,便只抬头笑道:“怎么这早晚的来了,一清早的时候,平日也不见你。”说是这么说着,见林泽来了,黛玉却还是笑着让甘草彻茶,又叫青杏搬了椅子过来给林泽坐着。
林泽探身过来看着黛玉笔下的画作,不禁叹道:“玉儿如今大了,这画儿也越发的好了。”
黛玉听他这么说,不觉抿唇笑道:“好端端地说起这些来,害不害臊。往日怎不听到你夸我画得好呢,今日偏说起来。你快说说,这是什么缘故?”
林泽低叹一声,只打了个眼色,甘草和青杏意会,便带着屋里的丫头们相继退了下去。留下林泽、黛玉、林澜三人在屋内。
黛玉便有些纳闷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林泽说话还避着人的,不觉放下了手中的画笔,也坐正了身子只等林泽开口。
林泽便道:“太太走得早,因家中无长者教养,我们才来了京城。唉,只是进了那荣国府,我也不觉得好上多少。你不知道,贾家的老太君给老爷去了信,说他们家大姑娘如今封了贵人娘娘,是一件大喜事。又提起你和贾宝玉感情身后,加上宝玉又是知根知底的,所以想结为姻亲,也是想亲上加亲,然后不叫你受委屈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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