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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因醉了,还是因着石榴裙的缘故,她的眼神不再锐利,神情也前所未有地柔和。有一瞬间,婉儿甚至以为她是真心的。
婉儿已做了十余年的才人了。最初时固然惶恐战栗,数年之后,却早已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然而正如她所说,十余岁时,才人乃是高位,到了近三十岁,便显出尴尬来。
才人也好,承旨也好,受宠的,不受宠的,说到底都不过是个五品的侍儿。侍奉的人是皇帝,做的是中书舍人的事,参政议事形同宰相,许穿朱紫,可那又如何?名分上,她依旧不过是个五品。
徐长生姊妹也是五品。
婉儿知道自己该知足。她自出生便在掖庭,从小到大,身边的宫人,便没有哪个是真正快乐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拘在小小的天地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着身边熟悉的面孔被琐事消磨,不熟悉的面孔变得熟悉,运气好些的,记不得自己的父母家乡,懵懵懂懂地在宫中长大,说着官话,以宫苑为家,运气差些的,对家乡和亲人尚有记忆,人前欢喜,人后垂泪,乡音渐改,故土难忘,若有同乡倒还好些,可相与结交,哪怕说些同乡的土地、趣事,亦是聊胜于无,若连同乡都没有,就只能在不见天日的后宫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人前欢喜,人后垂泪,眼看着大好光阴与年少时的意气憧憬一点一点地都被抛送在这深宫中,磨到最后,变成一方官立墓碑,除去开头张王李郑的姓氏外,文字格式,毫无分别。像婉儿这样,十余岁便能在御前有一席之地的,已属凤毛麟角。
可婉儿还是不甘心。离得越近,见得越多,便越不甘心。她已非少年,知道这是那个人,那位武后,那位陛下、圣神皇帝,“她”的惯用伎俩,以官爵权力,徐徐引诱,导人入彀。她也知道愈进愈险,人在高处,举步皆难。可若是旁人能做,她为何不能做?“她”能做,她为何不能做?
上官婉儿亦非无名之辈,天水大族,经学门户,宰相之孙,公卿之甥,幼诵经书,长习吏事,明六坟之典,能飞白之书,虽不及“她”之杀伐决断、英敏果毅,然而登不到最顶峰,登至其次、其三、其四,也总胜过在“她”面前匍匐仰止、籍籍没于群峰之间。
婉儿听见自己的心在徐缓地跳动,一下一下,清晰且有力。她垂下眼,手捏紧衣袖,轻轻道:“怨。”
那个人倏然之间便没了醉意,自床上坐起,眸光中满是探究与权衡:“哦?”
婉儿不易察觉地扯起嘴角:“妾记得陛下曾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孟子亦云,‘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她”果不其然地露出些怒意,然后说出的话却微妙地离了些题:“你的意思,朕…对你不好么?”
婉儿轻轻抬头看她,她高坐床沿,自上而下地看着自己,许多年前,她这样向下看时婉儿会心生畏惧,许多年后,婉儿虽也会畏惧,可却再不如从前那般畏惧:“陛下觉得呢?”
她看见这位陛下蹙了眉,似是深思,毕竟是中酒时候,扶着床沿的手轻轻颤抖,轻轻抬起,扼住婉儿的喉咙,却并不曾用力:“你…不过嫌弃朕不是男人。”
婉儿轻想了一想,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头一抬,迎着她仰出脖颈道:“妾曾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名正言顺地以国士而待陛下,却从未恨过陛下…不是男人。倘若陛下是男人,则妾等纵是杜衡芳芷,终不过内廷妇人,困守后宫,无缘史册。正因陛下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女皇帝,才有妾等出头之机。”浅浅一笑,半带着小心,半带些玩笑地道:“更何况,陛下是如来转世,岂是世间俗男女可比拟的?”
她露出了笑,松开手,斜靠向床沿,另一手来抚婉儿的脸:“上官…婉儿。”酒后嗓音,略带着些低沉,听着却格外温柔,婉儿大着胆子向她膝行一步,将手伸出去,搭在她的腿上,她的手掌自婉儿的脸颊上收回,慢慢覆上婉儿的手,捉住、提起、放开:“若是不愿,就不必做了。”
婉儿自她眼中看见了熟悉的情绪,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回去,开始解她的衣带。
她淡淡一笑,不再阻拦,任婉儿如常服侍毕了,意似困倦,略挥了挥手,婉儿便缓缓起身,扶她躺倒,为她掖好被角,悄然无声地退出,将及帐幔,听见她又叫了一声“婉儿”,便扬头驻足,听她轻声道:“日后你若无事,或是应邀饮宴,或是出游踏青,便同朕来报备一声,准你…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