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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河间府停留的最后一晚。用过晚饭,君臣三人都聚到了朱时济房中,朱时济的房间最靠近院中的水塘,比别处凉快,但招来的蚊虫也多。朱时泱不胜其烦,干脆吩咐将门窗都掩了,自己坐在榻上摇折扇,摇了半晌,忽又将折扇“啪”的一声收了,道:“你们都过来说说,对这个汤宗成,朕应当如何处置为妙?”
陆文远问道:“皇上想怎么处置?”
朱时泱道:“朕想将他罢官,至少也要降级外调,这种官员留在地方只会祸患一方,朕可不想让朕的百姓们过不上好日子。”说话间,瞥到朱时济还在桌案边收拾东西,便“啧”了一声道:“那些活计留给下人做便是,康平王你也过来说说。”
朱时济只好走到朱时泱身边来坐下,道:“朝政之事臣弟哪里懂得,皇兄既然想贬黜他,那臣弟也无二话,这等官员欺上瞒下,为官不仁,留着也是为我大明社稷徒增祸患,倒不如快刀斩乱麻,也为其他官员做个警示。”
朱时泱微微点头:“康平王与朕想到一处去了,只是朕还有个顾虑,将汤宗成贬黜之后,该由谁接替他的位置?”
要说朱时泱自亲政以来确实成熟不少,考虑问题不再像之前那般轻率武断,朱时济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沉吟了半日,才试探道:“臣记得地方知府升迁外调,职位如无意外应由下一级知州接替,当然也有监察御史暂时代劳的。”说着,却又觉得不确定,转头问陆文远道:“是吧,陆大人?”
陆文远点头道:“王爷说得没错。”
朱时泱道:“既然这样,陆文远,你身为吏部尚书,可知道接替汤宗成的会是何人?”
陆文远低头想了一下,沉吟道:“如果臣没记错,该是沧州知州陈广德,现任监察御史则是郑子贤郑大人。”
朱时泱闻言嗤了一声,不悦道:“什么郑大人,朕派他做监察御史,就是要他监督地方官员的,可如今汤宗成做出如此龌龊之事,也不见他来向朕汇报,可见他也并不是什么尽职尽责的好官,这种人哪里能作为接替的人选?”
朱时济道:“那沧州知州又如何?”
朱时泱道:“陆文远,你可知沧州知州是个怎样的人?”
陆文远面露难色道:“这……请皇上恕臣不知,此次出宫臣并未将官员考核记录带在身上,因此无从查起。”顿了顿,见朱时泱脸色阴沉,连忙在地边跪道:“臣失职,请皇上降罪。”
朱时泱摆了摆手道:“算了,这也怪不得你。朝廷各级官员成百上千,连朕都不能全部记住,又何况是你。起来吧。”
说是如此说,陆文远却难免心中愧疚。在榻边重新坐下,见朱时泱仍在烦心,便犹疑着道:“汤宗成这件事,臣倒还有个意见,不知皇上是否想听。”
朱时泱道:“哦?你说。”
陆文远道:“不如皇上暂时让汤宗成戴罪留任,等南巡回京后再做计议不迟。”
朱时泱闻言失色道:“这怎么行?难道就放任他如此为祸百姓,鱼肉乡里?”
朱时济也惊诧道:“是啊陆大人,你不也常说赏罚分明方是驭臣之道?皇上今日若纵容了汤宗成,那朝中其他官员只怕会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
陆文远摇头道:“皇上和王爷都说错了,汤宗成并非鱼肉乡里之人,皇上许他戴罪留任也并非就是纵容。”
朱时泱听得皱起了眉头,朱时济问道:“陆大人此话怎讲?”
陆文远道:“臣经过这些天的观察,发觉汤宗成虽然官做得平庸,但为人还算老实,且在城外城隍庙中,皇上和王爷也看到了,那些乞丐流民竟肯主动替他求情,可见他并没有坏到鱼肉乡里的程度,这连日来的荒唐作为,恐怕只是因为对圣驾亲临太过惶恐。”
朱时泱刚想反驳说他既能训诫百姓对自己行礼,当然也能训诫那些乞丐流民统一口径,但无奈他们恳切淳朴的脸庞依旧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并不像是遭受胁迫的样子,朱时泱便犹豫着住了嘴。
陆文远遂继续道:“臣请皇上允许汤宗成戴罪留任,也并非纵容于他,只是如今大明天下刚从河南旱灾和流民起义的动荡中安定下来,朝政尤须以平和为主,贸然罢黜官员则难免会在朝中引起波澜,且地方百姓适应新官员也需一段时日,不利于发展生产,是以臣请皇上暂勿妄动。”
朱时泱认真听着,微微点头沉吟。
次日,一行人继续乘船前行。临行前,朱时泱终是听从了陆文远的建议,允许汤宗成戴罪留任,等自己南巡回京后再决定他的去留。汤宗成诚惶诚恐,连连答应,自是对朱时泱感恩戴德。
一行人继续南下,不久便入安徽境内,这一日行至庐阳一带,庐阳乃是三国周瑜故里,附近更有巢湖孤山,朱时泱向来喜爱山水,便提议在此逗留几日。自庐阳向东不过数十里便是都城南京,陆文远和朱时济便也不急着赶路,随朱时泱一同来至直隶庐州府衙。
知府吴仕甄与御史王麟一道前来迎驾。朱时泱见状不禁略显诧异道:“咦?朕从京城一路过来,还是头一遭儿见知府和御史两个一起来的。其他地方官员和监察使都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才好呢。”
朱时泱平日里做事虽有些糊涂大意,但洞察力却不容小觑,问出口的话常常是一针见血,直指要害。吴仕甄和王麟果然惶恐不已,原来监察御史本是朝廷派出,对地方官员进行监督和牵制,若是和地方官员过从甚密,难免有包庇营私之嫌。
吴仕甄和王麟互看一眼,只道方才接驾慌乱,竟没想到这一层去,生怕皇帝怪罪,王麟忙跪行上前一步,道:“回皇上,微臣与知府大人方才正在衙门中商议改良种的事宜,并不知皇上来此。有失远迎,还望皇上恕罪。”
朱时泱漫应了一声,似是对这般解释不以为意。陆文远在一旁道:“为着这改良种一事,吴大人和王大人前几月可没少上疏辩论,信差的腿都快跑断了吧?”他难得说句玩笑话,原是对这二人专注于政事颇为嘉许:“不知二位大人如今议得如何了?”
陆文远不问这一句还好,问得这一句,便见御史王麟立时变了脸道:“微臣一直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在川蜀一带田产可观的稻麦移到庐州来种未必就会高产,知府大人却不听微臣所言,执意要从川蜀购入良种,不但靡费颇多,而且风险极大,微臣绝不能听任知府大人胡作非为。”
吴仕麟一听也变了脸色道:“本官这怎地就是胡作非为?你自己把书读死了,还要拉着本官一同不成?川蜀良种在河南收成如何,购入一试便知,你却连试都不让本官试上一试,如此顽固迂腐,真不知你当初的功名是如何考来的!”
王麟怒道:“试种稻麦难道就不需费用了吗?朝廷如今刚从去岁大灾和流民起义的困境中脱离出来,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前些天本官在户部任职的旧识还来信向本官诉苦来着。你吴大人蒙朝廷宽宥减了申州府今年的赋税,如何还好意思再得寸进尺地向朝廷伸手要钱?发展农桑本以稳妥为主,尤其是现下这种时候,大人你却一意孤行,兵行险招,这不是胡作非为是什么?”
吴仕甄丝毫不甘示弱道:“只怕不是本官兵行险招,是你太过谨小慎微了罢?农事以稳为主并不假,却不代表一成不变,固步自封。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我朝农桑便也不必发展壮大了。”
王麟道:“即使要变也不该挑现下这种时候,大明先前国事顺遂,万业兴盛时怎么不见大人有所动作,偏在这节骨眼上要生出事端来?大明如今连遭创难,最需要的就是稳固朝政,休养生息,大人如此做法,乃是辨不清时势啊。”
吴仕甄冷笑道:“本官辨不辩得清时势尚且再论,你屡屡出言不逊却是事实。你方才说大明先前万事顺遂,百业兴旺,如今却屡遭创难,连改良种这点折腾都禁不起了,难道是在指责当今圣上治国不力不成?”
王麟遽然失色:“这……你我就事论事,吴大人万不可强词夺理,含血喷人啊!”
吴仕甄冷下神色来还要再辩,朱时泱却早已不耐烦听,皱着眉头,径直从两人中间穿了过去,进了府衙之中。吴仕甄和王甄一愣,方知自己在皇上面前失了官体,连忙双双闭上了嘴。
朱时济跟在朱时泱身后,轻声笑道:“这班地方官和御史向来是面和心不合,臣弟久在地方也算见得多了,却从没见过这样敢当着皇兄的面就掐起来的。”
朱时泱却似见怪不怪,只兀自负手冷笑道:“他们掐起来就对了,若是他们不掐,朕才真正该担心。朝廷如此设置官制,就是要他们互相牵制,只有他们不舒服,朕才能舒服,若是他们都舒服了,朕还哪有一时半刻的安宁?”说罢,一拂袖进了知府公堂。
朱时济和陆文远在他身后互视一眼,苦笑的同时,不禁为皇上这与日俱增的慧黠心机而感到些许欣慰。
一行人在知府衙门里巡视了一圈,便去知府吴仕甄府上安顿。许是圣驾来得突然,吴仕甄来不及准备,府上一应陈设用度不甚豪华,倒是符合他知府的身份。朱时泱四处看看还算满意,便安心整顿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