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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观当今皇帝,他才是正值壮年,且手下人才济济,又有新秀拔起,大才靠拢之势。现今南昭从财力和人力上来看,都明显在受这位帝王的吸纳聚拢,并有着被其握紧而任其心意所使的兆头。侍候在这样一位君王身边配合其理政,史靖的心里很清楚自己的优势还不足以与之正面碰头,而自己与之在年纪上的最大劣势,却又必须步步护好端稳。

    史靖有时曾有一种错觉,或许王炽不用对他使什么手段,只需永远不让他有机会沾手军方力量,便能将他干耗死在相位上。再过十五年,他就七十了,或许出身贫苦,身体底子并不如何好的他还活不到那个年纪。可反观王炽,再过十五年也就五十出头的模样,凭其军旅生涯锻炼出来的体格底蕴,也许再做十年皇帝都还足够。

    遥望前朝数百年的历史,官场之上,甚至在争夺江山领地的道路上,输给了寿元,死在了猝疾上的豪杰可是不少。这样的败法虽然让旁观的人或都觉得有些不甘,但这却又是不可忽略的事实。

    目前只能处于守势的史靖更不会忽略这一点也许无法可解的寿元之劫。

    保重自身,是他一直以来为了自己的春秋大业所做的最重准备,也是只有做足了这一步,他才能有充沛的精力处理好每天自己所面对的繁重公事,同时兼顾妥帖好许多私事里无比麻烦的变故。

    就像今天德妃这边弄出的这档子事,又要他来善后,稍有不慎,这可能就会成为一步引火烧到自身的大烂棋。

    他今天一整天都几乎被一堆折子活埋了。皇帝今天下午忽然出宫了,在外头不知何处耽搁了许久也未见回来。六部大臣便把下属三州数十郡都往上递的折子都摆上了他的案头。

    作为一朝丞相,皇帝特赐史靖可以先阅奏折的特别权力,但史靖心里很明白,皇帝的这个放权做得半生不熟,别以为这样自己就有钻空独揽大权、架空皇帝的机会。

    在他行使“首阅”权力的时候,拍板定案的那枚小章定然不在,他更是只能用蓝笔批阅。而等到皇帝回来。不论他再忙。也会将已经由丞相批阅过的奏折快速过眼一遍,他认为不妥的,一样得找理由大修。这么个潜在规矩存在了十多年。下面的臣工心里也通透了,并不把这蓝字当做铁律。

    这才是皇帝悄无声息地在掏空丞相在失了沾手军方力量之后,在文官里头还仅有的一点实权。

    除此之外,若是丞相先看奏折。留下批录笔迹,而非在皇帝批录后进行较为固定模式的附议点批。丞相的某些字里行间,或许会将一些真实心意泄露出去,让皇帝番窥得见。

    这“首阅”之权有时在史靖看来,就像一座独木桥。上头的风景并不好。而在自己每每走过的时候,都要万分小心,别失足滑出那根独木之外。

    所以。伏案忙了大半天的史靖已是感觉脑子有些发蒙,差点就忽略了一件大事。

    幸亏他下午因暂歇饮茶而从那间摆放重要国事奏本的书房离开了一会儿。他的一个近卫得了这机会,悄然凑近禀告了一声,他才总算是抓住了挽救之机。

    在他办公期间,能够离开丞相府外出的间隙时间很短暂,他在半个时辰里已是连跑两处,做下安排。但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一处还在德妃这里。

    步入厅中才一步,史靖就被眼前这女子意欲阻拦,但很快这女子认出了他的身份,顿时又跪地告罪……而面对这一切事态的起伏,史靖根本未曾多看这女子一眼,对于他来说,此人根本是个不足以在他眼中占一寸位置的小角色。

    “你退到听不见这边说话声的位置。”史靖随手一抬,挥退了跪倒在足前的女子,而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目光笔直向前,一直没有从厅堂里主座位置那个贵妇人脸上挪开过。

    他总算还是看在这贵妇人的面子上,没有唤自己的亲卫随从将青夏直接架出去,而是开口说了一句话,叫她自己走出去。

    青夏走了。这宅子前后所有的人也都退开了。

    这儿真正安静得只存在两个人了。

    对于他的这种排人处理,德妃心里其实早有预见,这几乎是他行事的惯例,她并不因此觉得惊讶。

    倒是这一次见面的环境不是在宫里,他没有从她床底下那个密道里出来,没有把她的床掀成两段,她对此才感觉有些新奇。

    望着德妃脸上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滑过,史靖忽然语气淡漠地开口道:“你今天似乎过得还有些高兴?”

    想起今天的事情陡生变故,以此依稀可见史靖会突然现身此地的目的,德妃脸上那一丝笑很快变得寒凉起来,她冷笑了一声后说道:“没人规定发笑非得是高兴所引。”

    史靖没有与她继续这个话题,他刚才会问这么一句,除了因为他真的在德妃脸上捕捉到了笑容,还因为那可以算是老友见面时理应存在的一声寒暄。

    话引到此结束,史靖再开口时,便是直接在德妃面前挑明了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我来这里,是要劝你停手。”史靖说话时一脸肃冷,“如果你不愿听劝,那么我只有着手直接阻止。”

    过于直白的话总是容易引人不悦,何况史靖用这种语气说的话,是要阻止德妃等待了三年、也准备了三年的一件事。他竟还不肯稍加委婉,这令她心底阴火渐升。

    “为什么?!”德妃仍然姣好的面容很快结成一块板,她清悦的嗓音也变得有些硬耿,“现在你只是用一句话,就要解散我花了三年时间的准备?你必须给出一个能叫我信服的理由,但我想这恐怕很难。因为你在三年前又骗了我一次!”

    因为情绪渐趋激愤,德妃连那个可以提升身份、但说出口时总显得有些累赘的二字自称也扔却一旁,并对史靖一口气连用了三个“你”字直称。她虽然还能端坐在椅子上,心绪之躁起早已暴露在了言辞断句间。

    史靖并不因她地动怒而有丝毫动容,他只是表情依然一派平静严肃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你现在手头上的事情,必须停止下来。”

    德妃终于坐不住了,她“噌—”一下从双扶手圆椅上站起身。“噔噔…”向史靖快速迈出三步。在他面前咫尺范围里站定,然后盯着他的双眼嗓音微有些尖锐地叫道:“你不是说,只用再等三年就够了么?可现在如何?你又要改?为什么我的行动就永远只能听你的话去改?”

    史靖忽然笑了。在他此刻浮现脸上的笑意里。并不存在什么温暖的东西,明显满是嘲讽。然而就是这样嘲讽的笑,他也不打算对眼前这女子表露得长久一点儿。

    嘲讽笑意隐没时,史靖没有理会德妃那一通近同石块劈头盖脸砸来般的质问。而是挑眉反问:“你刚才说的,三年前我骗了你的事。就是指这个三年之期?”

    德妃既猜不透史靖会这么反问一句的用意,又隐隐觉得他又要画圈让她钻,所以她没有再多言,只是恨声征讨了一句:“难道不是吗?”

    “噢……”史靖沉吟一声。然后他负手于背,从德妃几欲将他看穿的视线笼罩中偏身挪开几步,走去了一边。只将侧脸留给了她。片刻的沉默后,他才又开口。慢慢说道:“那你还记不记得清,三年前我说与你的话里头,除了‘三年’二字,还有些什么?”

    德妃闻言微微愣神。

    三年,对于寻常人妇人而言,日子可以过得有些辛苦、有些繁琐,因而必须从大脑里忘却一些东西,才能接纳记住新的东西。但对于她这个住在宫中的皇家“贵妇”而言,三年时间或许惊险得是一个生死劫,又或者平淡如水掐指即过,而她明显属于后者。

    过着时常重复着模式因而显得平淡的宫中贵族生活,许多事情不需劳心,但也是因此,只要有稍微的波澜,便会在心湖里留下不容易淡去的痕迹。

    德妃当然记得三年前她与史靖在那一场夜谈里说过的每一个字,但她很快也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仍是史靖在画圈,要利用她自己的嘴承认他说过的话。

    而她当然不甘于这么听他地“使唤”。

    德妃回想起三年前与史靖的那场夜谈,当时两人之间的话语气氛也似今天这样剑拔弩张,很不融洽。然而史靖在那次不愉快的交谈中,至少还是给了她一个比较准确的时限,但……今天这场交谈算得上什么?

    别再想更改时限了,她已经被他耍弄了几次,很难再投出信任了。

    十二年前,林杉带着那小孽障离开京都的路上,史靖便有机会命令去送行的薛忠快下杀手。

    若在那个时候动手,不仅可以比较轻松地一次性解决掉两个人,并且是将人杀死在离京已有几百里的郊野,在皇帝那边交差时只需说是遭了山匪劫杀,完全不用担心留下什么会牵扯到自己的麻烦——因为在那个战乱稍止却乱火未灭透的年月,建寨郊野的山匪还是非常猖獗的。

    但史靖没有同意她的这个建议,并解释说至少要等林杉把那图稿交上来,再才好择机行事。

    五年之后,这机会终于来了,史靖设法半路截获了从那遥远山村飞回京都的四季鸽,先于皇帝一步,将那短讯看了,得知林杉的图稿已绘至末尾,即将完工。与此同时,史靖安插在礼正书院一众夫子教习里的某一个人也开始着手准备了。

    然而他们却在约定图稿完工的那一天,得知图稿被那小孽障玩火烧毁的消息。

    当这个消息被秘密送回京都,到达他二人耳中,真是快叫二人气得想吐血。

    而安插在礼正书院的那个人得的消息稍晚了些,在林杉面前行为失误露了武功,几天后此人就择了理由辞别了书院,以后怕是也不能再启用了。

    面对如此破局。远在京都的德妃只能选择再干等几年。

    可能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吧,又是一个五年过去,天意再次给了他二人一个最佳刺杀机会。相较这多等待的五年时光,为了这个机会倒也值价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林杉居然带着已经长出那贱人影子的小孽障回来了。

    他本来可以不必亲自走这一趟的,或许也是他自己送上门来找死吧!经过将近十年的经营,在如今治安最周全缜密的京都里。史靖若是想杀一个人。要做到干干净净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而令德妃激动期待万分的是,林杉这厮或许真是吃错什么药了,他回京后并不立即与皇帝王炽联系上。他自己也没有多带一个侍从,就与那小孽障,还有一个年迈干瘦的老管家住在他很早以前买下的那个破落院子里。在这样的环境下,要杀一个人。附带解决一个弱质孩童,简直简单得近乎去自家菜园子里割一把韭菜、稍加掘几根小葱。

    忌惮于林杉的剑术。据说颇有些厉害,德妃在安排伏击人手时,放了一个几乎可以洗劫一处村镇的人手上去。

    就在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就等她一声令下。这些杀手就会狼刺虎扑搬撕了那两个人时,变故陡然再生。

    原来林杉返京并非真的一个帮手也没带,他回到那破落院子后没过几天。院子外围就出现了两个类同影卫的男子。这两个人一个看着非常年轻,但也陌生得很。另一个则有二十老几了,样子看起来很落魄,但依稀得辨,正是失踪多年的二组双燕之一。

    在这个节骨眼上,这只落单的燕子突然蹦了出来,德妃却不敢小觑于他,怕自己养的杀手不清楚此人的厉害,露出马脚拖累自己,她只得又愤愤不甘地将埋伏在那破落院子外的杀手们暂时全都召回。

    不过,天意虽然几经捉弄,但最终好像还是靠向自己这边的。

    焦躁忍耐了几天后,德妃又收获了一个让她再次欣喜起来的消息。林杉回京后不与皇帝联系,竟也是假的,但他如此作相的目的,竟是要替皇帝去捅万德福那个马蜂窝。

    这蜂窝一捅破,好戏就可以开锣了,而且还不怕声响弄得大。

    德妃将她掌握的林杉在京所有资料当做一个顺水人情,送给了万德福家世后头的那帮正在磨刀的门人。做到这一步的德妃仍然有些不放心,就又将自己几天前召回的那群杀手再搬出来,掺在了准备替万德福报仇解恨杀林杉的那群杀手里头。

    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几乎天罗地网扑就的剿杀阵仗,仍然没能给林杉致命一击,就连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孽障也没少掉一根头发。

    这一切都是因为,史靖又在半路撤手了,他不但临阵收回了自己投出去的人手,还倒打一耙地把来自万家的那群人好不容易织的捕杀网撕了道口子。

    事后,他告诉她,再等三年。

    如今三年就这么过去了,她也终于再觅到了一个机会,先了结了在京中舒服过了三年小日子的那个孽障。至于林杉那边,三年前他虽然没死,但经青夏打探回来的消息,他病病怏怏了三年,头两年绝大部分时间还需要卧床休养,对于这样一个只剩下半条命的人,实在不足为虑。

    可现在史靖竟然还要阻止她!

    这叫她怎能不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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