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敛慧的书生一路而来。
扶刀青年人的目光时不时在花树下的书生身上点过,看来他多半是这个书生的护身卫从。那个道人模样的中年人则腰身挺直,束手于背,目光落在花树之上,看他目光坦荡悠然的样子,仿佛再借花领悟什么天机——他与那书生可能是师友之交。
陈酒租住的这处客栈,虽然客源极薄,但怎么说还是不同于民宅,每月还是能收得几单生意,会有过路人住进来歇息个一两天,也是常事。只是陈酒很少回到这里住。所以才会在见到陌生旅客时,心情有些讶异。
不过,比起此地民风境况。这三个旅客自身气质未免都太特别了些。
但这也只是令陈酒多留意了几眼,过客匆匆。有来有往,片面之缘,与自己又有何干系呢?
忽然一阵骤风起,卷得花树枝桠乱摆。那些如金玲倒垂的花朵已近开败的边沿,梗子熟软,哪经得起这般折腾,瞬时不知有多少本可多留恋于枝头半天的玲状花朵簌簌飘落。花雨如雾迷人眼,也模糊了站在其间的两个人看对方的视线。
两人皆是微微一愣。
不是因为这场忽然而来的花瓣雨雾制造了某种氛围。让两个人心动于彼此。事实上就这二人半生的历练,早过了那种容易以一景、一瞥动心念的年纪。何况书生本是心如古井深潭的气性,而陈酒早已心系一人,绝无他念。
两人只是从对方模糊了的身影里记起熟悉的某个片段。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略带无奈忧愁词境的句子由书生再次开口吟出,是刚才那句“春红太匆匆”的下一段。
然而与之前不同,这句子的惆怅词意虽然一字未改,但书生在隔了片刻后才念到这一句时,他的心情仿佛忽然变了。语气里满是喜悦。
这倒叫站得离他最近的陈酒觉着颇为奇怪,目光微移,她就见数步外书生的那两个同路人也是目露微讶。
念完那小令的下半句。书生就面朝花树春红已稀疏伶仃的冠杈,展颜说道:“玲花有灵啊。”说罢就是深深一揖。
他仿佛对花树比对人还要重视与礼敬。虽然世上的确有这样的人,多为性情清高的隐士,但隐士们亲近自然事物都不是没有缘由的。可转眼看这书生,这花树非他栽植看护长大,并且他也不会在此多留,两者毫无关联,他何必敬它?
正当陈酒心里忍不住疑惑着的时候,这家客栈为数不多的两个伙计里被唤作阿生的那个伙计小跑进来。先往院落里看了一眼,然后向那扶刀青年走近两步。点头哈腰极为恭敬地说道:“这位大爷,您的马小的已经伺候好草料。牵到门口侯着了。”
扶刀青年人点了点头,从剪裁贴合身体的窄袖里摸出一粒碎银,足有一两份额,赏给那客栈伙计,同时说道:“有劳小哥这几天的照顾,这是房资和润路费,就一并交给你了。”
对于小镇这家客栈的房间租住费用,陈酒当然心里有数,而打赏伙计跑腿帮办差事的就叫做润路费,她也知道,只是短租虽然比长租贵一些,但这位随身带刀的青年侍从似乎出手也太阔绰了点。
在思及此处的同时,陈酒同时还想到,从那带刀青年人话中可知,这一行三人怕是在这家客栈住了有几天了,但自己却丝毫未知,甫一听来着实令她心觉讶然。
难道这几天自己的心事居然深沉到这种地步?再这么下去怕是要累出心病,想到这里,陈酒又是惆怅满怀,忍不住轻叹一声。
听得这一声轻叹,那正要转身随两个同路人离开客栈的书生步履微滞,他侧目看向陈酒,似乎有话要说,沉默了片刻后,他只轻轻问了一句:“恕在下冒昧,敢问姑娘,可知摘花的方式有几种?”
陈酒微愣。
刚才两人相互见礼时,都不见他愿意多说一个字,此时临到要走了,他反而忽然有了一声问?
这个问题甫一听来,发问的动机和答案都有点问题。
一个成年人怎会不知道如何摘花?而摘花哪有许多繁杂手法?
如果不是眼前这个书生看起来气质温良,深瞳敛慧,向他这样对一个片面见缘的陌生女子忽然讨教摘花之法,若逢心性敏感的女子,实难不把他与某类歹人思及一块儿。
但这书生不仅问得奇,看他提问时脸上认认真真的神情,似乎他真的疑惑于如何摘花,又仿佛要摘一朵花这种寻常事情,真就有了千变万化的手法,而他许久困扰于如何选择,迫得向生人讨问。
不过,既然陈酒与此人只是浅缘一面。所以她虽然心里存疑,回答的却是最简单的那层意思,轻启唇瓣道了二字:“一种。”
“嗯……”书生迟疑了一声。然后浅浅一揖,“多谢姑娘相告。”
说罢。他就转身随两个同路人一起离开这处小院。
走出客栈大门,三人分别蹬上坐骑,皮鞍上左右挂着由那客栈伙计准备好的水囊干粮。那体型膘健的马儿甩头摆尾,精神十足,见主人归来,直欲任性狂奔。但是在未离开小镇居民宅户紧邻的范围时,这三个骑客都略微压着手中缰绳,并不张扬飞奔。只是碎步踏行在小镇破败坑洼的石垒街道上。
小镇街道宽度有限,又时不时逢着街道左右有背扛农具准备下田春耕的农夫行走,占去一些宽度,愈发容不得三骑并行。那随身带刀的青年人便主动落后五步,让那颇有些仙风道骨的中年人与书生并肩骑行。
修道模样的中年人也正好心有疑惑,并骑缓行于书生肩侧时就慢声说道:“贤弟刚才那一问颇具意味,只是为何问向一陌生女子?”
“摘花之法并非只有一种。”素服书生面含微笑,“我应该问方兄,这才是明智的选择。”
“呵呵,贤弟曲解了。愚兄此言并非是指那女子智拙。”中年人摸须一笑,接着说道,“摘花之法。的确只有一种,你要问我,我也只会这样回答。只是,女子娇美比拟花容月貌,你直接向一个女子问摘花之法,不怕惹佳人羞恼么?”
书生闻言,仿佛直接忽略了道士模样的中年人后头说的那半句话,而是忽然对摘花之法心起极大兴趣,立即发表了自己的见解:“我可不这么认为。要让一朵花离开花枝。可以有许多办法。比如刚才那一阵疾风,我若是有心摘花人。即可得满载。”
道士模样的中年人闻言笑了起来,不过在他的笑声里并没有轻视意味。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声由心而发。过了片刻,他含笑说道:“以手为摘,凭镰为割,承风……是为刮落之花,原来你所问的摘花之法有几种,实际上问的不是获取的方式过程,而是获得的结果。结果可数以千万计,但形式也只一种。”
书生快得不留痕迹地蹙了一下眉头,然后感慨一笑,说道:“你这道士,念起道经来,跟某个常将佛咒挂嘴边的家伙没什么两样,不把人搅得头晕死不休,看来我刚才没问你才是明智的。”
道士模样的中年人没有理会书生话语里忽然冒出的不敬之辞,也没有再说话,他含着笑意故而微微压低的眼皮下,明亮的双眼泛着若有深意的光。
书生避开不理他刚才说的那番话的后半句,实际上不是因为他不在意,而是他也藏掖着半句话,要到避开后面那名武随的时候,才会全盘吐露。
对于这一点,悟道多年的中年人隐隐能感触到,所以他刚才那一问,只是再次的试探,确定书生藏着话不便说时,他才好谋定策略,与书生再约一个单独说话的恰当时机。
而对于并肩骑行在前面的那两个人于几句闲话里达成的某种默契约定,不紧不慢跟在后头的青年人并不知悉,他只以为素服书生是与那修道隐士一起耳濡目染久了,才会略微改了些以前不苟杂思的性情,也常常会说一些虚渺莫测的话语了。
——
待那数十步开外缓慢前行的三骑出了镇前牌楼,真正提缰扬鞭,骏马撒开四蹄,三骑在出镇的土路上疾驰成了一条烟,一路悄然跟随到临近镇口位置的陈酒才从一道屋墙后头现出身影。
京都的东风楼不仅后台老板颇具身份,而且这座寻欢所在之所以能得到大人物的庇护,也是因为它存在于京都的某种特别作用。
曾经主管了东风楼所有外围事务的陈酒,除了在识人本事上得到极强锻炼,她这跟踪人的本领也兼带着得到一定磨练。
虽然因为武功薄弱,她的跟踪术当然比不上林杉管理的二组那群“猫人、鸟人”,但只是跟这一小段路,而且被跟踪者走的是坦荡大路,要一路跟下来而不被觉察,以陈酒的能耐当然是绰绰有余的。
站在路口望着土路上那急速远去的一道烟尘。陈酒回想着刚才她看到那个书生骑坐马背上的后背身影,有些惊讶于自己的最终推断结果,恍神片刻后。她又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没有抓住机会,借口让那书生留下几笔墨宝也好。
微怔着神走回客栈。陈酒前脚刚迈进门槛,就看见跑堂伙计阿生满脸笑容的走了过来。他刚才受到那个青年住客的大赏钱,一直高兴到此时脸上笑容都挂着没散,也属正常。
客栈里唯一的短租客人离店启行远去,伙计也得了闲,陈酒看这阿生出门的样子,八成是要去镇上小菜馆悠闲解馋去,本不以为意。只与他随意打了声招呼。
但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忽然又心起一念,叫住了阿生,温言询问了一声:“阿生,那三个客人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我怎么丝毫未察觉?”
“您回来住的第二天,那三个客爷就到了,您真的未听到一丝动静?”客栈伙计阿生先是疑惑了一声,紧接着他又自言自语了一句:“不过……那三个客爷可算是小的见过最斯文的人了,待人温和,说话文绉绉的。就不似某些人惯用呼喝吆喝的语气。那三个客爷洗漱饮食也都颇为讲究,细致着呢,就不似某些人推挪掀动得哐蹡乱响。连外街的人只怕都能听见他们住店了……”
陈酒在小镇上开设酒坊,酒品极具口感,这家客栈的伙计阿生也是知道的,一年以来光顾的次数也不少。平时陈酒见他也算半个萍水相逢的熟人,时常会长他一些斤两,来往时间稍久,阿生也不拿她当见外之人,有些心里的牢骚话在她面前并不见外的就说出来了。
陈酒眼敛笑意,听着他后头说的虽然都是琐碎废话。却不立即打断,只在心里暗道:银子的作用还真不单调。收买人心最快的还是利益,放在这偏僻小镇也是一样。
“呃……就是这样了……”待到道尽心里憋屈了一段日子的偏见和从某些客人那里受来的气。阿生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话多且废了。尴尬一笑,他在仔细做了一番斟酌后才又说道:“恕小的失礼,看您这几天心事重重的样子,连酒坊那边也不管了,可能真就忽略了许多身边发生的事情吧。”
“是这样……”陈酒淡淡一笑,“没事了,你忙你的去吧。”
阿生点头转身正要走,不知为何又转了回来,迟疑着道:“小的刚才看见您追了出去,步履焦急,莫非……您认得那三个客爷?”
“是认错了。”陈酒敷衍了一句,正要转身的她忽然也停下了脚步,看着阿生敛容说道:“也是有些奇怪,少见像他们这样阔手的客人,不免多留了个心眼。阿生呐,像这样的大赏钱,接的时候要注意着点。”
这理由说得有些勉强,但阿生感受到了陈酒的好意提醒,并未细想,只诚恳纳言道:“小的受教了,谢您指教。”
——
陈酒在客栈住所里沉寂惆怅了几天,直至今天在花树下偶遇那个怪语求问的书生,在模糊了视线的花雨中,从那书生身上捕捉到一丝熟悉的影像,她才忽然又有了一个走出自己的屋舍,去向另一处屋舍的念头。
没想到将自己几乎冻结的心绪撼动出开解裂痕的,会是一个陌路人。
在离林杉的居所还有百来步远时,陈酒看到那道建构毫不花哨但却极为熟悉的门阶,看着门口那两个只是模糊一眼即能教出他们名字、甚至还能轻松数出他们所喜饮食的门卫,尽管只是间隔了三天未至,她却禁不住心生一种莫名感触,说不出是喜是惧。
待她再走近十数步,门口那无比机敏的两个门卫也认出她来,只是两个门卫虽然对外是家仆装束,但遵的都是军令,轻易不会挪岗,便只站在门阶两旁朝她微笑示意。
等陈酒迈上石阶,那两个门卫简略寒暄几句,便退回两侧,只平摊一只手做了个请入的动作。
陈酒进出这处为林杉所置的隐秘居所,不会受任何阻碍,亦不必多此一举的需要派人引路。
不过,这两个门卫在看到多日不见的陈酒时,心里其实都有着一个大疑惑。他们很想知道陈酒这几天不在这儿,也不在镇上的小酒坊里,那会去了哪儿做了些什么?要知道在他们的印象里,陈酒似乎没有这样“消失”过,酒坊还是这处院落,她的身影总会处于其中一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