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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裕县已经许久没有下过雨了,道路旁的草木叶子都旱出了点点枯斑。

    追随着土路上断断续续留下的马蹄印,一刻不停走了大半天的萧旷停下脚步,信手摘了路边一片未知名的树叶,放在掌心观摩片刻。久不逢雨,风吹日晒,在春末时节,本该新绿如初染的叶片有了一种枯老前的光洁姿态。蒙在叶片上的那层薄灰,几可忽略。

    看来应该是许久没有商旅经过了,可这里不是燕家预定的路线么?难道临到事前又做更改?这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有数个念头一齐浮现在脑海中,但很快又被压制下去。随手抛却那片叶子,萧旷抬步继续前行,向眼前离得不远的那个镇子走去。

    扫了一眼镇口牌楼上“停云镇”三个大字,萧旷大约知道自己到哪里了。继续向镇子里头走去,没过多久,他就如期看见了停云驿门口垂挂的那面番旗。

    萧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没有多作犹豫,便径直走了过去。

    在行至驿所门口时,一名守门的驿卒抢上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你是什么人?官家驿站是能随便进的吗?”

    面对这名狱卒警惕质疑的眼色,明显不善意的语气,萧旷只是平静地问道:“停云驿今届驿丞,可还是冯兴兆?”

    ————

    林杉的面前没有摆酒盅,只摆了一只浅口白瓷盏。从瓷盏旁搁着的那只茶壶看来,盏中液体不是老黄酒,而是老茶汤,深褐色的茶汤还证明着它的滋味恐怕并不如何微甘而爽口。

    但面对一桌距离之外飘扬传来那么浓郁的酒香,即便林杉未饮一滴,却也有些醉了。

    如果不是有廖世在开席之前给他的那瓶药,他当即服了一粒,才能撑着精神。否则他现在恐怕已经醉晕过去。

    陈酒刚刚拿出那酒壶时,林杉还有些高兴,并非因为他也要来上一盅,而是他想让廖世喝醉。便能再令这老头儿耽搁一晚上。离别在即,下一次见面不知是三年后,还是又过一个五年,林杉望着廖世仿佛从十多年前就一直未变过的干瘦模样,忽然心生一种浓郁的愁绪。

    廖世花了将近十年时间,疗好了那孩子从母胎中带出来的极恶剧毒,毒素散失后,她还因此得了一副百毒不侵的特殊体质。他却因为一直在怀疑廖世与那孩子母亲的中毒原因脱不开干系,对这位长辈还不能聚起太多感激。

    三年前,廖世在他火灼伤情最危急的时候。冒着被京中隐敌围剿的危险回到十多年未踏足的京都,来到他的面前。会诊、研讨医策、配药涂药……干瘦老头儿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还是拆成了四次只是略微瞌眼靠坐一会儿,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对此心里很感激,但那种感激之情一直有些飘忽。只停驻在口头上。

    飘忽的感激之情,令他常说要怎么来报偿这脊背佝偻、面目也有些丑陋的老头儿,但他一直以来却什么都未做成。这除了是因为廖世不恋权势,也不缺钱花,以及送他女人既是他不喜欢、也是对别的女人来说可以逼得她们选择上吊来抗拒的事情,还因为他实在是太热忱自己的事情了。

    而他不够热忱筹备报偿廖世的事,终究还是缘于廖世这个人对他而言。还不够重要吧?

    但等到廖世要走了的时候,他那种一直只是挂在口头上的感激忽然落到了实处,心里涌出深沉的离别惆怅。

    他陡然发现,一直以来,自己似乎对别人的索取总是大于回报。药鬼老头儿帮他做了许多事,他不但没有实际的偿报什么。临到老头儿要离去远行的最后时刻,他还要索取老头儿有些仓促的出发时间,只为缓一缓自己心头的惆怅。

    林杉……林安远……其实你的心肠,并非你给人看到的那么温和,而是有些狠吧?不。是非常狠。

    当值的珍惜的人还在身边时,你从不知道多爱惜一分;只有等到失去的时候,你才又懊丧……这就是典型的自酿苦果、自作孽受!

    活了三十五年,这一点作恶于人、作罪于己的劣性,一直就未改变过!

    坐在对面的廖世目光从陈酒那儿回来,才片刻没看这边,老头儿忽然发现,与自己对坐的这个面庞虽然还比较年轻、但肩后长发间已隐现银色的男子,刚才还只是轻轻覆在茶盏边沿的手,忽然用力攥紧,修长的手指绷得指骨僵硬,手背青脉微突。

    “唉……”廖世忽然叹了口气,悠然说道:“老头儿还是不喝了吧,再喝下去,我怕你醉的是身,我丢的是命。”

    循着廖世的话音,林杉收回了渐染愧疚感的思绪,微微定神后,他忽然说道:“在这里,谁敢动你?”

    廖世微愣。

    “不论叔父刚才说的,是否只是一句酒至微熏的戏言,愚侄都先把话摆在这儿。”林杉抓起手中茶盏仰脖一饮而尽,入喉虽然是苦涩的老茶汤,他却饮出了烈酒之兴。将茶盏拍在桌上,他说道:“谁敢向你拔刀?若是我的下属,我让他在旋木车上单臂倒立三天三夜;若是别的人,我定然派下属去绑了他来,押其在旋木车上单臂倒立五天五夜!”

    想起林杉话中提到的那种旋木车,具体运作起来是个什么玩意儿,廖世只觉得脑中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这种林杉用来练兵的工具,他也曾爬上去玩过,那群无聊到心生恶趣味的兵娃子实在可恨,递他上去就不放他下来,让他在上面一直转了三个时辰……

    然后林杉得知了此事,将那一小队恶趣味的小兵从几千人的军队里一个一个查了出来,虽然看上去不残酷、但实际上极为可怖的惩罚很快发令下来。

    那一天北三路军十九分队五千兵卒都没有操练课业,而是领受了另一种有关操练心性的军令。在宽敞的练兵场上,全体兵卒站出整齐但很薄的方阵,尽可能让每一个兵卒都能观看到那几个小兵在旋木车上转啊转。

    平时众兵卒每天只用练一个时辰的旋木车,那天那几个小兵则在上头转了一整天,立即从可恨的小兵变成了可怜的小兵,当天回去呕吐了好几天。此后那几个小兵看见廖世就像看见急速旋转的铁蒺藜。一个个只是目光触及就逃得老远,生怕稍微近身便被剐掉一层皮。

    “你的下属是转三天,别人的下属是多转两天,还是有些区别的啊。”

    廖世本来想说。如果他依了林杉的建议与请求,回京给王家那个病秧子次子治病,然后不慎治死了那个可怜孩子,那孩子的皇帝亲爹召人砍他时,林杉还能不能做到如此硬气的救他。

    但这个念头在小老头儿的脑海里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搁下了,只挑了句无足轻重的话说出口。

    不能再将话题扯远了,要尽快打住,真的不能再耽搁时间了,眼看外头天色。已经到了必须立即启行的时辰。

    林杉面色稍缓地解释道:“也不能罚得太重,连转五天可能会伤人病卧半年的。自己的下属还要驭用,别人的下属就管不着了。”

    话刚说完,他就看见廖世站起身来。意识到老头儿真不再留滞了,他当然也跟着站起身。却不自禁地肩头一晃。

    坐在一旁茶案边的陈酒也已经随着廖世的离席而站起身来,见此一幕,她当即放下手中一直攥着的灰色酒壶,脚步轻快走到林杉身边,扶住了他的臂膀。

    林杉却微微抖手,使其松开。

    陈酒神色深幽地看了他一眼,既是担心。又有些微恼意。

    廖世看见了这一幕,又无视了这一幕,他是有一双妙手,配制了类别纷繁的药剂,许多毒物到了他手里变成救人的灵药……但这不表示他能代月老来牵线搭缘,他自己都还是一个老光棍。

    无视掉眼前这对总也迈不近最后那一步的男女刚才相顾流露出的那丝小情绪。廖世默然片刻后,脸上舒展开笑容,干瘦到皱纹都挤成一团的脸上皮肤,那由风霜刀刻就的沟壑就更窄而深了。他展笑说道:“五十年的老酒啊!南国大地十多年前连绵战事,催得这种极品所存极少。在这种酒气面前。你还能一直保持清醒,看来我给你配的那瓶药成功了。”

    林杉忽然说道:“既是如此,是否我今后也可以小酌一杯?”

    廖世脸上的笑容立即灰飞烟灭,不停摇头说道:“这是克制之药,只是暂时麻痹了你的某种只觉,并没有多少治疗效果。你敢喝酒,还是跟喝砒霜水差不多,对你的身体损害极大。”

    林杉似乎并不太重视药鬼老头儿危言耸听的叮嘱,依然眼含笑意,又说道:“好吧……可是叔父只留了一瓶给我,好像有些不够吃。”

    “你以为这药可以当饭吃呐?”廖世微霜的稀疏眉毛一挑,“老头儿早年虽然与你聚少离多,却一点也没大意你的脾气。倘若多给你留几瓶,你就不是一次服一粒了。”

    话说到这里,廖世就又蹙起了眉头,眼皮稍稍下压,使双眼变得有些狭长起来,以这种极为凝聚因而也给人一些刺伤感的目光盯着林杉,再才接着说道:“我可警告你,药鬼之名并非全是他人的诅咒贬低,我的药确实都是有毒的,大多数人消受不起,没有我看着,你也别乱来。”

    话语微顿,药鬼老头儿目光微偏,看向了林杉身边的陈酒。当他的目光落在这个不着丝毫粉黛、素面朝天却仍掩不了那眉睫鼻唇柔美弧线的女子脸上,他眼中那种凝聚的锐利就自然如微波散在湖面,眼皮仍然下压着,却是因为满脸的笑意所致。

    老头儿笑着说道:“酒丫头,你把那壶酒送给叔,叔等会儿就告诉你,这个疯子最可能把那瓶药藏在哪四个地方。”

    “他不是疯子,你也还不是我叔。”陈酒觉得,当廖世望着她说出那番话时,他脸上的眉开眼笑顿时变得充满了不怀好意,所以她虽然脸上挂着淡淡笑意,还给这佝偻老头儿的话里拒绝的意思十分明确,“再者,我不擅长偷东西。我要的东西只会亲自去找、或是当着人的面去求。”

    廖世撇了撇有些失去了皮肤弹力而下耷的嘴唇,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语里好像有得罪这女子的词汇,所以一向性情柔和的她才会忽然变成了带刺的蔷薇,这么不亲善。

    既然林杉不要人扶。陈酒也就不管他了,径自走回茶案旁,伸出双手,重新将那灰色酒壶攥起,掌指微微用力的样子,仿佛生怕一不小心摔碎了那只看起来并不美观的酒壶。

    在陈酒去取壶的时候,林杉朝门口一名侍卫抛了个简短命令,那侍卫立即退走,去隔壁书房请严家小公子了。

    攥着酒壶的陈酒转回身来,注视着廖世慢慢说道:“不是小酒吝啬。廖叔叔能一嗅就品出这酒的年份。想必不难看出这酒壶上的陈旧岁月痕迹。当年的陈家酒庄,所有置酒器物都是自己设计烧制的,而这只壶就正是我祖父的作品。虽然它与进步到现在的陶器制作工艺相比,丑得似乎只能当小儿尿壶,但如今这世间却仅剩此一壶了。

    说仅此一壶。不是因为酒庄里的藏品都毁了,实际上还有一处秘密的深窖保存完好。这也是陈家的酒勾兑技术最大的秘诀,陈年原浆一直都保持在十、二十、三十这三个年份。但说起来这壶六十年的老酒原浆虽然只有一壶,也不是最珍贵的。”

    “贵只在这丑陋的壶上。”轻轻叹了一口气后,陈酒才继续说道:“这是陈家酒庄奠基时的藏品,早些年酒窖里的原浆都是买的,而从这一壶开始。由陈家自酿储备。为了纪念这个日子,祖父把大拇指的指印摁在壶底,父亲出生时,也将拇指印摁在上头,最后是我,虽然身为女子。亦将大拇指印摁在上面,视为成年后仍能以女子之身继承酒庄延续于世。

    这里的酒,我并不会吝啬于敬献给廖叔叔享用,或者今后廖叔叔有空暇回到京都,陈家秘藏酒窖里的那些陈年原浆都可以敬献给廖叔叔享用。但这壶不能给你。酒可以再造,壶却不能,这只壶定格了我陈家三代人的记忆,但只要它存在,我陈家行走于世上的痕迹就能一直存在。”

    廖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神情渐渐变得郑重,认真地说道:“难怪三年前那么紧要的事头上,你还不放心把这易碎物放在那处极隐秘的深窖,一定要带在身边一路颠簸千里。”

    陈酒刚才解释了很多,此时听廖世认同了她对这只酒壶的态度,她却不再说一个字了。

    这时廖世忽然又抬起一只手来,脸上情态也是陡然逆转,一边急速摆动着枯枝般的手,一边语气有些含着耍赖前兆意味地说道:“不、不,我说陈家丫头,你不想把它给我,也不能这么恶心我啊!比拟什么不好,你偏说它像个尿壶,壶口留得这么小,能尿得进去吗?”

    就站在一旁的林杉闻言不禁莞尔。

    “既然您都已经看出它不能作那种壶,那您就当小辈刚才说的那个词儿只是一时口误好了。”因为刚才话语间勾起一段家族不幸史,陈酒眼中泛起一股潮湿,此时那潮意还未退去,她却又被廖世的话逗乐了。

    冲廖世有些顽态地眨了眨眼,陈酒眼角挂着两滴极细莹泽,微笑着又道:“只有壶口够小,才好封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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