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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能有丝毫的表露。今天陛下遭了这样的轻辱,有损帝王威仪,他居然没有发火,这已经是对在场之人极大的宽赦了。
王炽最后才将那年约五十的绸服商人唤至跟前,仔细吩咐了几句,说的都是有点细枝末节的小事,那商人听得极为认真,听到最后不禁有些眼热。恒泰馆街区内的建筑出现损毁,陛下居然没有让商人掏银子,重建的资金是从国库里拨的。
其实这馆区于这商人而言虽然只是代理经营,他并不能从经营收入里获得什么,但谁若有了这一层关系,手底下布置到馆外的产业链活动起来都会润滑许多。
这是一顶光鲜的帽子,它散放出的光彩仍然算是一笔收益,这就是面子经济。所以说到底他经营这片街区的生意,陛下哪怕不给他俸禄,他仍然是赚了,赚得还挺大。
有了这个赚头,就算此时陛下要他自掏腰包。但只是重建一座二层小茶舍,这又算得了什么大事呢?
王炽似乎看出了这个商人眼中的某种热忱,但不等这商人主动请示,他就温和说道:“恒泰馆街区本来就是国朝产业。既然它所产生的一切受益都施用于民,那么如今它有了损失,从国库中拨银子修缮,取用皆为民,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听王炽说到这里,绸服老商人在心里斟酌稍许,终于开口请示了一句:“那么,修缮过程中的伙食需求,就由小老儿全力承担。”
“这与你有何干系?”王炽却连这一点零碎负担也不愿丢给这商人,正色说道:“老商家经营这片馆区。劳心费神了几年,虽然是自愿而往,但国朝这几年从未因此事向你拨过分毫俸禄,怎可反过来要你为馆区的正常损耗伤财?”
话说到这里,王炽微微一抬手。将那绸服老商人招得近些,然后声音稍低了些的又道:“倘若这个规矩一破,以后但凡有事,便难免有人捏了理由往上报,却是要你们商人掏钱。长此以往,谁还敢、谁还乐意替朕接这担子?何况,只是修一个小茶楼。国库还没那么薄弱。”
老商人听到这里,双肩微振,连忙点头应声,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在与三个主管今日之事的官、商一番吩咐过后,厉盖那边也已经把两个近卫救出来了。十三、十四这两个近卫在被选入皇宫内卫之前,是经厉盖一手训练栽培过的。此时他们身受重伤,立即被厉盖派人送去了统领府治疗。
恒泰馆街区卫兵衙门里自备的水车队也已赶来,一通冷水浇洒,茶舍内外的明火很快被浇灭,屋墙却在骤冷之下变得更为脆弱。最后的一段残墙也完全倒塌下来。
砖石冷却了一些之后,恒泰馆街区的卫兵被拨出去五十人,参与建筑残料的清理。现在是盛春时节,那些刺客虽然犯下不赦大罪,死有余辜,但他们的尸身却必须清理出来深土掩埋,以免形成疫病隐患。
除此之外,厉盖准备把这些尸体全都清理出来,先运回统领府仔细检查一番,或许能从死尸上搜得一些能借以侦破这场刺杀案件的线索。
十三、十四两人被侍卫们从废墟中扒出的时候,虽然奄奄一息,但总算还活着。京都府有上好的药材,医员也充足,何等样的伤在那里也终将被医好,哪怕骨头断了也能接回去。
阿桐虽然没受什么伤,只是一双手在刚才废墟堆里翻扒时灼脱了一层皮,但他也与这两名身受重伤的近卫一起,被厉盖的近从送去了统领府。厉盖会记得这个人的功劳,同时等过会儿他回去了,也要专门找这个人问询一些事情。
至于已经陷入深度昏迷、都快把自己挫磨得失了人样的阮洛,在安排人送那三个侍从去治疗时,厉盖皱了皱眉,最后则是下令将阮洛送去了一叶居。
手头上的事情暂且了结,厉盖便回到了帐篷下,站在王炽的身边。
所有的刺客要么在刚才的混战中被暗器射杀,要么在后来的茶舍大火坍塌中被活埋,被灼烧的烟火掐灭最后一口生气——他们之中唯一活着的人,就剩此时大帐前方坪地上,趴在地上被数十道极细丝线捆束得如一枚蚕茧的女子。
是拉她到刑部衙门去审,还是拉到统领府内那处刑房用刑,还是在这里……?
厉盖低头看了王炽一眼,没有说话。
王炽略微垂着眼皮,似乎是在休息,但这帐篷下面只有一副桌椅,过于清简,实在不是一个休息的好地方。除了环境不利,他身上穿的那套锦服上面也是炭灰点点,污迹明显,他这个样子坐在几百双眼睛的视线范围内,实在也是于帝王身份有误。
但他不说话,站在他身畔的厉盖也不多问,更没有催他回宫的意思。厉盖都不说话,在场其他人里头更是没有一人敢多半句嘴。
礼部侍郎边抒鹤望见陛下的锦绣便服上染了多处焦炭污迹,他心里就一直结着一个疙瘩。
他是前朝遗臣,并且在前朝有过十五年的述职经验,比在新朝还多了两年资历。他清楚的记得,前朝最后一个皇帝虽然没有在政绩上做出什么成就,但就爱护自己的尊荣羽翼这一点上说来。却是要比现在坐在眼前的这个新朝王氏皇帝要精细得多。
如果是前朝那位皇帝临着今天这事,且不说待他赶来时必然会挨一顿多大的怒斥,很有可能还要罚俸担罪,只说前朝那位皇帝待怒气稍消后。一定要大作洁身之举措,召出几百来号宫人,熏香沐浴少说得折腾个十天半月,再罢朝几天……哪像现在这位……
礼部侍郎边抒鹤一边这么默默在心里想着,一边也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在这个陛下似乎正在沉思冥想的时间提醒请示一句。
经过了今天这件事,陛下还没有朝下级臣工动过怒发过火,但依礼部侍郎边抒鹤多年在朝堂、在衙门里察言观色得出的经验来看此时的陛下,他只觉得陛下是还能为了什么事而克制着心情不发火,这并不表示陛下心里就没有怒气。
边抒鹤很想为维护陛下的尊容仪态而做点什么。但他又实在担心,怕自己恰巧撞在怒火喷发的正当口上。
至于禁宫侍卫长上官英,他刚才向陛下请罪,又很快由陛下明言赦免,此时的他应该心绪较为轻松才对。但看笔挺如一杆槊似的站在圆背椅侧后方的他此时脸上的表情。显然他轻松不起来。
即便陛下口头上赦免了他,在场这么多人也都听见了,凭他数年间观察陛下的行事性格,事后也绝不会再翻旧账,但对于他而言,失职的负罪感仍然存在。并且陛下一刻不换掉那身因为他的失职而被痰灰污了的锦服,他心里的歉疚感就没有停歇地一寸寸积累。
该不该直言劝谏呢?
上官英的心绪也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但他的犹豫比边抒鹤稍弱一些,因为他希望为陛下分忧的意愿,比边抒鹤多了几分忠诚待主之心。
但在今天,他没能来得及将心中斟酌了许久后终于决定下来的忠诚说出口。
因为陛下先一步开口了。
微垂着眼眸,既像是在休息养神、又像是在沉思着什么的王炽,稍抬起了些眼皮。启唇说了两个字:“回宫。”他这两个字发音极低,像是在说话的同时还叹了口气。
厉盖会了意,就如刚才扶他从废墟中走出来一样,平平伸出一只手,掌心托着一层薄不可查的盈盈气流。
王炽侧了一下眼光。然后也伸出一只手掌,平平覆了上去。借这力道一托,他即从圆背椅上站起身来。
他这一站起,身周无论远近、无论是官是兵,全都单膝跪拜下去。
而当他正要迈步出大帐时,他前脚才刚拾起,还未待落下,不远处街道上就传来“轰隆隆”齐整的踏步声。众人皆闻声侧目,就见一大队步卒跑步前来。
禁宫侍卫长上官英乍一看这阵仗,只以为是兵部的人来了,但在定了定神仔细多看几眼后,他就从步卒方阵的前面辨出了京都府尹蒋灿的身影。
蒋灿赶赴此地,一路居然没有骑马。他不是习武之人,体力有限,跑来这最后一段路大致是靠左右两名副将提拎着两边肩膀,就这么一路又拖又拽撑着来的。当然,这并不是他不想来,才被生拉硬拽,他是实在跑不动了。
在离废墟前临时搭起的那个大军帐还有百来步远时,才只看见了帐顶尖角的京都府尹蒋灿就已经在心里有了主意,陛下定然就在那帐中了。
而在接近大帐五十步远时,蒋灿的视线角度终于足够将帐下的诸人看清,再次确定陛下所站的位置,他脸上就堆满了自责负罪惶恐的复杂表情。他此刻深切地体会到,要在徒步狂奔了数里路之后,跑得快要断气的身体状态下,还在脸上表露出这么多样化的表情,是一件多么考验脸皮的事情。
他此时无法看见自己的脸,所以他在体会到了一种新感受的同时,又忽略了一件比较关键的事情。
——人在这种极端情况下,根本就没法完美地装出这些种表情,除非这些情绪真是发自本心。
在离大帐下那站在众官兵跪拜中心的两人还距有十来步远时,京都府尹蒋灿终于暗暗一咬牙,甩开了身边扯着他左右臂膀一起跑的两名副将,膝前一屈软。朝帐中陛下跪了出去。
这两名副将当然知道蒋大人甩手的意思,他们在连忙松手的同时,也没有继续再向前跑,就在当地跪拜下去。
“扑通”一声跪倒在陛下面前。京都府尹蒋灿已是泣不成声,口涎鼻涕齐出——其实他这是一路上奔跑得太激烈,给激出来的——呜咽了几声后,蒋灿才声音破碎得不成一句的嘶哑呼道:“陛下,罪臣救驾来迟,罪臣虽万死难恕……”
王炽刚刚被废墟埋了片刻,此刻胸腹间那莫名其妙爆发的内伤又开始隐隐作祟,催得他精神有些不济起来。就如礼部侍郎边抒鹤心里揣摩的那样,此时王炽虽然还未发火,但心情确实好不到哪儿去。
他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帝都行政长官。此人仿佛喘得要将肺也呕出来,但他看着此人脸上的表情,心里却忽生一丝厌烦。
但这一丝个人情绪很快就被他压抑在了心底。他不想在这个时刻,这个地点,与这位府尹大人有太多周旋。包括宣泄自己的负面情绪。
因为在克制自己的情绪,所以王炽甫一开口,声音语调依然透着一丝冷硬:“恕谁的罪,一个人说得了吗?”
蒋灿闻言,趴低的双肩微微一震。
南昭是一个严明律法的国朝,但……陛下的某几个心腹官员也没少做先斩后奏的事情啊!
蒋灿慎于再多说什么,王炽则是懒得再多说废话。只轻轻挥了挥手:“都平身吧!”
“谢陛下……”蒋灿稍有犹豫,终于站直起身。而直到此时,他胸中急气仍还没喘匀,真想在这时候长出一口气,但在快速抬了一下眼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暂且不理会京都府尹这会儿赶来是准备了什么说辞。也没再给予什么口谕,王炽便继续向大帐外走去。在他背后,几百官兵“呼呼啦啦”陆续起身。
由厉盖亲手培养的几十名侍卫高手环聚行走在皇帝身周十步距离,两百禁宫侍卫,以及后来被京都府尹带来的几百府兵。就由上官英带着跟在后面。恒泰馆街区的几百卫兵走在最后头,他们无权职涉足宫禁范围,最多就护送皇帝离开这片街区就得止步了。
京都府尹蒋灿眼神有些呆愣地跟在皇帝身后,他有些难以理解,刚才就没有谁为陛下唤车辇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蒋灿有些怀疑自己从下属那里听来的关于皇帝在恒泰馆街区遇刺的消息了。
而就在蒋灿脑海里浮现“车辇”二字的时候,街道数百步外,又有一大队人马赶来。
这一队人里头,就不止是步卒方阵了,步兵骑兵盾手弓弩手都存在于其中,但这队人之中最显眼的还是那覆了金色织锦帷幔的八马六轮辇车……是空车而来!
蒋灿心中略松,只等陛下上了车辇,自己不必跟得这般近,或者根本不用这么担着心上的压力一直徒步侍行至宫中,半路就可以撤了。
相比于蒋灿在看见御辇大队时的注意焦点是车,王炽看见那一队人急奔而来,则是在第一时间看见了怒马飞鞭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年轻人。
二皇子王泓!
王泓服冠微乱,脸色有些发白,揪着马缰的手青筋隐突,握着马鞭的手则缠了厚厚的白纱布,为了握紧手中的鞭子,白纱布下包裹着的伤口已经崩裂,血渗出了布外。
能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惊险之后见到自己最亲近的人,总是容易令人觉得暖心,王炽的心稍微一柔,然后他就看见了二儿子持鞭的那只手上的一抹刺眼颜色。
他眉心快速跳动了一下,隐约有些心疼,默道:这傻孩子。
二皇子王泓在马上就看见了父亲由人扶着行走的样子,他的心中亦是一紧。马还未勒稳,他就偏身跳了下来,忍着脚踝急剧撞地传来的麻痛感,他就向父亲快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