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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让你的那帮下属知道,你在陪我喝酒,他们会不会围起来掐死我?”

    “……不会,他们用不惯‘掐’这一招,而比较擅长用刀……”

    “一大群各个臂力一百多斤的汉子,围拢来一齐抽刀劈我这么一个干瘦老头儿?咳……这画面太血腥了,我药老头儿活了半辈子,还胆怯得不敢想这个画面。”

    “……那你就别多想了,只想着你手里杯中之物,那才是快乐之源。”

    “嗯……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让你的那帮下属知道,你在陪我喝酒,他们会不会、真的、围拢过来、集体拔刀,然后……”

    廖世只用一根大拇指、一根食指捏着指尖光洁微凉的小酒盅,话说到后面,他是说几个字就微微一顿声,仿佛他真的怕极了那个设想——但他绝不是因为喝醉了,才会语句凌乱破碎——为了饭毕后的远行,他不能喝醉,所以才会用了这么小家子气的酒盅。

    其实他心里数度按捺不住的想三两口干了陈酒藏了五十年的那壶竹叶青,那是陈家在京都开的酒庄奠基时藏下的,如果这命运多舛女子的父亲还在,大约跟这壶酒同龄。

    老陈家的酒庄虽然在混乱战火中损毁了,但陈家的酿酒技术之精妙毋庸置疑。那家酒庄现在唯一留于世上的直系传人,只是在十岁之前跟着父亲学习酿酒,就用那学到的四成功夫在这北方沙地小镇上做起三尺门面的小生意,也能每天供不应求,这就是最好的评价与最准确的证明。

    廖世一想到坐在一旁茶案边的女子紧紧握在手中的酒壶,惊奇于她在三年前那么仓促的情况下还能把这壶特别的酒带上的同时,心里同时还不断升起一个念头,想要将那一壶意义与质量都十分珍贵的酒装进自己肚子里。那么接下来他的远行不管是福是祸,他仿佛都有了双倍的力气去面对。

    在他的面前,是一桌子丰盛的菜肴。这是酿酒娘陈酒忙碌了半晌的成果,但与她手里紧紧捧着的那只颜色沉黯的陶壶相比。这一桌子的青蔬、红肉、乌卤、粉糕……就都失却了颜色。

    若非想到等会儿远行路上的负担与责任,若非已经观察到对坐的林杉精神有些游离,他真想来点硬招,把那灰色的酒壶强要过来。

    虽然陈酒也已在几天前从林杉这里得知,廖世要远行的大致日期,但这药鬼老头儿几乎是说走就走,连给半天时间让她准备都不成。亏得她在东风楼待了十来年的遇人待客经验,只需林杉一个眼神,她就下堂准备去了。

    为了尽快办好一顿像样的送别宴,陈酒在去买肉菜的同时。又支人回自己开办的那所小酒坊。大白天的把酒坊门关了。把里头几个手脚利索的女工都召了过来。淘米、择菜、刨鱼……厨房里很快忙活开来。

    等到林杉与廖世周旋了数番话题,廖世决然要走时,一桌子菜已经开始上桌了。廖老头儿见此情景,知道如果自己还要走。八成要被林杉礼尽用兵了。

    他只得又坐回来,反正准备又撂下半个时辰在饭桌上,他便胡侏来。酒过三巡,他乘着酒兴,话语间开始显露胡说八道的个人特色。

    在青菜比肉昂贵将近三倍的这片北方风沙土城里,陈酒花了不少小酒坊一小瓶一小罐卖酒攒起来的利钱,为这桌送别宴添了几抹青翠。饶是并不怎么重视舌尖上品味的廖世,在这干燥多风沙的北地待了三年,吃凉拌卤肉片吃到看见整只的牛羊腿摆上桌。都会想吐,陡然见着这么清新的一桌,顿时食欲大振。

    但当陈酒小心翼翼捧出那壶酒,用硬木锉子轻巧而细致的敲碎细壶口那一圈蜡封和里头一层红泥封,酒香飘逸而出。廖世的魂儿就从桌上那些清新果蔬上飞走了,钻进了那酒壶里。

    林杉的面前没有摆酒盅,只摆了一只浅口白瓷盏。从瓷盏旁搁着的那只茶壶看来,盏中液体不是老黄酒,而是老茶汤,深褐色的茶汤还证明着它的滋味恐怕并不如何微甘而爽口。

    但面对一桌距离之外飘扬传来那么浓郁的酒香,即便林杉未饮一滴,却也有些醉了。

    如果不是有廖世在开席之前给他的那瓶药,他当即服了一粒,才能撑着精神,否则他现在恐怕已经醉晕过去。

    陈酒刚刚拿出那酒壶时,林杉还有些高兴,并非因为他也要来上一盅,而是他想让廖世喝醉,便能再令这老头儿耽搁一晚上。离别在即,下一次见面不知是三年后,还是又过一个五年,林杉望着廖世仿佛从十多年前就一直未变过的干瘦模样,忽然心生一种浓郁的愁绪。

    廖世花了将近十年时间,疗好了那孩子从母胎中带出来的极恶剧毒,毒素散失后,她还因此得了一副百毒不侵的特殊体质。他却因为一直在怀疑廖世与那孩子母亲的中毒原因脱不开干系,对这位长辈还不能聚起太多感激。

    三年前,廖世在他火灼伤情最危急的时候,冒着被京中隐敌围剿的危险回到十多年未踏足的京都,来到他的面前。会诊、研讨医策、配药涂药……干瘦老头儿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还是拆成了四次只是略微瞌眼靠坐一会儿,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对此心里很感激,但那种感激之情一直有些飘忽,只停驻在口头上。

    飘忽的感激之情,令他常说要怎么来报偿这脊背佝偻、面目也有畜陋的老头儿,但他一直以来却什么都未做成。这除了是因为廖世不恋权势,也不缺钱花,以及送他女人既是他不喜欢、也是对别的女人来说可以逼得她们选择上吊来抗拒的事情,还因为他实在是太热忱自己的事情了。

    而他不够热忱筹备报偿廖世的事,终究还是缘于廖世这个人对他而言,还不够重要吧?

    但等到廖世要走了的时候,他那种一直只是挂在口头上的感激忽然落到了实处,心里涌出深沉的离别惆怅。

    他陡然发现,一直以来,自己似乎对别人的索取总是大于回报。药鬼老头儿帮他做了许多事,他不但没有实际的偿报什么。临到老头儿要离去远行的最后时刻,他还要索取老头儿有些仓促的出发时间,只为缓一缓自己心头的惆怅。

    林杉……林安远……其实你的心肠,并非你给人看到的那么温和,而是有些狠吧?不,是非常狠。

    当值的珍惜的人还在身边时,你从不知道多爱惜一分;只有等到失去的时候,你才又懊丧……这就是典型的自酿苦果、自作孽受!

    活了三十五年,这一点作恶于人、作罪于己的劣性,一直就未改变过!

    坐在对面的廖世目光从陈酒那儿回来。才片刻没看这边。老头儿忽然发现。与自己对坐的这个面庞虽然还比较年轻、但肩后长发间已隐现银色的男子,刚才还只是轻轻覆在茶盏边沿的手,忽然用力攥紧,修长的手指绷得指骨僵硬。手背青脉微突。

    “唉……”廖世忽然叹了口气,悠然说道:“老头儿还是不喝了吧,再喝下去,我怕你醉的是身,我丢的是命。”

    循着廖世的话音,林杉收回了渐染愧疚感的思绪,微微定神后,他忽然说道:“在这里,谁敢动你?”

    廖世微愣。

    “不论叔父刚才说的。是否只是一句酒至微熏的戏言,愚侄都先把话摆在这儿。”林杉抓起手中茶盏仰脖一饮而尽,入喉虽然是苦涩的老茶汤,他却饮出了烈酒之兴。将茶盏拍在桌上,他说道:“谁敢向你拔刀?若是我的下属。我让他在旋木车上单臂倒立三天三夜;若是别的人,我定然派下属去绑了他来,押其在旋木车上单臂倒立五天五夜!”

    想起林杉话中提到的那种旋木车,具体运作起来是个什么玩意儿,廖世只觉得脑中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这种林杉用来练兵的工具,他也曾爬上去玩过,那群无聊到心生恶趣味的兵娃子实在可恨,递他上去就不放他下来,让他在上面一直转了三个时辰……

    然后林杉得知了此事,将那一小队恶趣味的小兵从几千人的军队里一个一个查了出来,虽然看上去不残酷、但实际上极为可怖的惩罚很快发令下来。

    那一天北三路军十九分队五千兵卒都没有操练课业,而是领受了另一种有关操练心性的军令。在宽敞的练兵场上,全体兵卒站出整齐但很薄的方阵,尽可能让每一个兵卒都能观看到那几个小兵在旋木车上转啊转。

    平时众兵卒每天只用练一个时辰的旋木车,那天那几个小兵则在上头转了一整天,立即从可恨的小兵变成了可怜的小兵,当天回去呕吐了好几天。此后那几个小兵看见廖世就像看见急速旋转的铁蒺藜,一个个只是目光触及就逃得老远,生怕稍微近身便被剐掉一层

    “你的下属是转三天,别人的下属是多转两天,还是有些区别的啊。”

    廖世本来想说,如果他依了林杉的建议与请求,回京给王家那个病秧子次子治病,然后不慎治死了那个可怜孩子,那孩子的皇帝亲爹召人砍他时,林杉还能不能做到如此硬气的救他。

    但这个念头在小老头儿的脑海里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搁下了,只挑了句无足轻重的话说出口。

    不能再将话题扯远了,要尽快打住,真的不能再耽搁时间了,眼看外头天色,已经到了必须立即启行的时辰。

    林杉面色稍缓地解释道:“也不能罚得太重,连转五天可能会伤人病卧半年的。自己的下属还要驭用,别人的下属就管不着了。”

    话刚说完,他就看见廖世站起身来。意识到老头儿真不再留滞了,他当然也跟着站起身,却不自禁地肩头一晃。

    坐在一旁茶案边的陈酒也已经随着廖世的离席而站起身来,见此一幕,她当即放下手中一直攥着的灰色酒壶,脚步轻快走到林杉身边,扶住了他的臂膀。

    林杉却微微抖手,使其松开。

    陈酒神色深幽地看了他一眼,既是担心,又有些微恼意。

    廖世看见了这一幕,又无视了这一幕。他是有一双妙手,配制了类别纷繁的药剂,许多毒物到了他手里变成救人的灵药……但这不表示他能代月老来牵线搭缘,他自己都还是一个老光棍。

    无视掉眼前这对总也迈不近最后那一步的男女刚才相顾流露出的那丝小情绪,廖世默然片刻后,脸上舒展开笑容,干瘦到皱纹都挤成一团的脸上皮肤,那由风霜刀刻就的沟壑就更窄而深了。他展笑说道:“五十年的老酒啊!南国大地十多年前连绵战事,催得这种极品所存极少。在这种酒气面前,你还能一直保持清醒。看来我给你配的那瓶疑功了。”

    林杉忽然说道:“既是如此。是否我今后也可以小酌一杯?”

    廖世脸上的笑容立即灰飞烟灭。不停摇头说道:“这是克制之药,只是暂时麻痹了你的某种只觉,并没有多少治疗效果。你敢喝酒,还是跟喝砒霜水差不多。对你的身体损害极大。”

    林杉似乎并不太重视药鬼老头儿危言耸听的叮嘱,依然眼含笑意,又说道:“好吧……可是叔父只留了一瓶给我,好像有些不够吃。”

    “你以为这疑以当饭吃呐?”廖世微霜的稀疏眉毛一挑,“老头儿早年虽然与你聚少离多,却一点也没大意你的脾气。倘若多给你留几瓶,你就不是一次服一粒了。”

    话说到这里,廖世就又蹙起了眉头,眼皮稍稍下压。使双眼变得有些狭长起来,以这种极为凝聚因而也给人一些刺伤感的目光盯着林杉,再才接着说道:“我可警告你,药鬼之名并非全是他人的诅咒贬低,我的药确实都是有毒的。大多数人消受不起,没有我看着,你也别乱来。”

    话语微顿,药鬼老头儿目光微偏,看向了林杉身边的陈酒。当他的目光落在这个不着丝毫粉黛、素面朝天却仍掩不了那眉睫鼻唇柔美弧线的女子脸上,他眼中那种凝聚的锐利就自然如微波散在湖面,眼皮仍然下压着,却是因为满脸的笑意所致。

    老头儿笑着说道:“酒丫头,你把那壶酒送给叔,叔等会儿就告诉你,这个疯子最可能把那瓶药藏在哪四个地方。”

    “他不是疯子,你也还不是我叔。”陈酒觉得,当廖世望着她说出那番话时,他脸上的眉开眼笑顿时变得充满了不怀好意,所以她虽然脸上挂着淡淡笑意,还给这佝偻老头儿的话里拒绝的意思十分明确,“再者,我不擅长偷东西,我要的东西只会亲自去找、或是当着人的面去求。”

    廖世撇了撇有些失去了皮肤弹力而下耷的嘴唇,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语里好像有得罪这女子的词汇,所以一向性情柔和的她才会忽然变成了带刺的蔷薇,这么不亲善。

    既然林杉不要人扶,陈酒也就不管他了,径自走回茶案旁,伸出双手,重新将那灰色酒壶攥起,掌指微微用力的样子,仿佛生怕一不小心摔碎了那只看起来并不美观的酒壶。

    在陈酒去萨的时候,林杉朝门口一名侍卫抛了个简短命令,那侍卫立即退走,去隔壁书房请严家小公子了。

    攥着酒壶的陈酒转回身来,注视着廖世慢慢说道:“不是小酒吝啬。廖叔叔能一嗅就品出这酒的年份,想必不难看出这酒壶上的陈旧岁月痕迹。当年的陈家酒庄,所有置酒器物都是自己设计烧制的,而这只壶就正是我祖父的作品。虽然它与进步到现在的陶器制作工艺相比,丑得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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