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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然后很不自然地收敛下来,说道:“我知道,父亲初丧,兄嫂获罪,我这德性是太没心没肺了。不过……我确实没有为亡父伤心,也没有为兄长忧虑,又当……如何是好呢?”

    “兄长待你不好,你不挂念他也便罢了。你连父亲也不在乎,是因为他也对你不好么?”皇帝望着她问,没有半点指责和逼问,而是平和自然得好似亲朋谈心。

    绮雯放下饭碗,略显怅然道:“我明白,世上没有因为被父亲慢待,就六亲不认的道理。既然您问了,我便来说些心里话吧。爹爹待我确实不好,但我并不十分计较,他陷家族于危难,我也可以不怪他,但我不能容忍的是——他不忠。”

    她正了脸色,语调也透出几分呛然,“我不敢自称是什么大义之人,但对一个不忠之人,我自认已经没什么孝道可讲。您下令抄家之时,还将他的罪责定为‘玩忽职守’,实际我清楚,辽东重镇失陷,上十万的百姓流离失所,甚至军情紧急危及京城,这些都是他的责任,而且是蓄意为之。他身为边疆重臣,竟犯下这万劫不复之罪,我以他为耻。家国家国,当是先国后家,国之倾覆,家之焉在?”

    她叹了口气,“所谓大义灭亲,也仅限于父亲灭子,没有女儿灭父的道理。我没本事、也没机会大义灭亲,但觉得做个六亲不认,也没什么。他陷国家于危难,害得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我实在是……装都装不出什么伤感来。”

    赵顺德不是她真的爹,绮雯是对他没什么感情,但这番话并非信口编造,也算得上肺腑之言。

    作为现代人,她觉得吴三桂为了家人和爱人投敌叛国是可以理解的,但要是换了吴三桂是她爹,她还是会深以为耻,不会再对这样的父亲保持什么愚孝。事实上他爹打输了仗都因为贪财,比吴三桂还可耻。

    这不必上升到什么忠孝节义,纯粹是是非观的问题。如果赵顺德是她亲爹,她或许会比现在纠结痛苦,但不会改变这观点,也不会对皇帝装相说假话。

    可是在这时代,主张孝道到了何种程度?父母亲犯了罪,子女为其隐瞒都是合法的。别说是父母至亲,就是宗祀族亲,也不好冷落慢待。

    绮雯这套六亲不认的理论可谓离经叛道,甚至是大逆不道。

    不过,皇帝可是一丁点都不迂腐的人,从来不把理论上的陈规当回事,他自然盼着那些犯官家属个个都六亲不认大义灭亲才好的。

    他甚至听得心有戚戚:六亲不认,他何尝没想过六亲不认?真论起来,对江山危殆所要负的责任,恐怕他爹太上皇还要远大于她爹赵顺德吧?而眼看着家国都被糟蹋成这德性了,父亲还在对他掣肘,兄弟还在伺机拆台,真要由着眼前的内忧外患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家就没了,国也没了,他们又有谁能得的着好儿?

    这种时候,他于公于私,都该六亲不认,不该再去做什么孝字当先的天下表率。

    蓦地心头一动,皇帝抬眼看去——难不成她是想暗示他,不该去纵容源瑢?前日源瑢整了那么一出,虽说最终结果是让他们两人解开嫌隙互明心迹,是好事,但毕竟动机不是好的,还该算是蓄意整了他一道。

    她是没见他有所反击,就疑心他是在纵容源瑢,有意鼓动他出手反击吧?更重要的,是她还惦记着插手“帮忙”。这好事的丫头……

    绮雯低着头,斯文地咬着一片白菜。

    皇帝不打算接她的茬,自顾自捞了一片切的薄薄的五花肉出来,淡漠道:“你说得也有理,但是,国朝素来以孝道治天下。”

    说话留半句,绮雯也拿不准他是何意思,便腆着脸问:“所以……呢?”

    “所以,”皇帝又捞了一片五花肉,放进她的碗里,“好歹在国君面前,你是该装一装的。”

    绮雯略显失望,不过还是很快又笑出了十颗牙齿。皇帝重又拿筷子指住她道:“瞧你这德性,封你个贤妃你都当不起一个‘贤’字!”

    绮雯脸上轰然一热,连忙狠狠低下头,专心吃着御赐五花肉,心里却说,那便封个德妃好了,臣妾德行总还不错的,要么淑妃也好啊,臣妾挺温柔娴淑的……

    “我有些闲话想对您说,不知当不当讲?”她忽然问。

    皇帝轻描淡写地捞菜吃菜:“以后说话,都将这些废话直接略去。不过若是有关源瑢的事,就不必说了。”

    “那……绝不是的。”她尴尬笑了笑,娓娓道来,“我与嫂嫂向来不合,却因家中人丁稀少,也时不常地需要一同接待上门的女客。今年年初,一回府中宴饮,我偶然听见几位贵妇人围着嫂嫂聊起珠宝首饰,先是众人都围着敬武伯夫人夸赞她凤钗上的南珠成色上好,后来一位夫人听得不服,就插嘴说那南珠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家中有整整一匣子更好得多的南珠,只不便拿出来显摆罢了。

    “敬武伯夫人被削了面子,当即反唇相讥,说再比她那珠子好的货色只能是御供了,有价无市,那位夫人家的男人是兵部的,又摸不着御供的边儿,怎可能弄得到?那位夫人支吾了几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但我当时清楚看出,她是听见了那‘御供’两个字,才开始脸色陡变的。看她那意思,显是另有隐情不便多说,绝不是简单的词穷。”

    皇帝初时听她说起什么妇人聊天,还觉得纳闷,若非是听她说,简直就要听不下去,待听到“兵部”两个字,才猛然警醒,目中光芒霎时锋利起来。

    绮雯手拿火筷子挑了挑炉火,垂着眼继续道:“我没有着意结交贵妇,并没留意别人对那位夫人的称呼,但现在回想起她的服侍打扮,再联系余人与她说话的态度,想来她身份不低,应当是位尚书夫人。想来圣上厚爱臣子,拿御供赏赐也不稀奇,但敬武伯夫人的南珠能让那些见过世面的贵妇人都赞叹不已,那位夫人家却能拿得出一整匣更好的,好像就不那么自然了。挪用御供,或是与挪用的人分赃,想必都是极重的罪责吧?记得四五月的时候,好像刚有哪位大人为这事被抄了家的。”

    皇帝诧异的说不出话来,他白天与邱昱、方奎商议寻找兵部尚书崔振的罪证,她最多是来奉茶时听去了只言片语,却这么快就能为他指出一条蹊径?这份心思之机敏,简直令他都有些胆寒。

    她怎会想得明白这些事?这年头的女子最多学些女四书,皇后出身比她这个没落侯府的千金还高了一大截,都尚且对国事几乎一无所知。

    御书房的北墙上挂着一幅天下舆情图,王智曾对他说起过,有天绮雯曾指着上面闲聊问起从京城行军去到辽东需要几天什么的,把王智给唬的一跳……皇帝很清楚,那张图拿给皇后看,皇后是一点都看不懂的。

    可是,她懂,指的出解决之道,并不代表此事该她置喙。

    绮雯抬起眼来,见他肃然紧盯着自己,不由得有些不自在,勉强装作若无其事,拿火筷子关了炉门,又用汤勺轻刮着锅底,以防粘锅。

    “你知不知道?”皇帝静默半晌,才缓缓说道,“你这叫做——妄,言,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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