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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心性,带来的总是多情,他早知道自己的多情不会有什么结果,所以他一直将这份情愫埋在心中,多少年都不曾想任何人倾吐,因为他不敢,也是不能,除了墙上他用尽心血绘出来的一幅图画,除了街头巷尾他苦思冥想谱出来的《寂空吟》,除了他呕心沥血抚养成人的杨枫灵,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够为她做些什么,除了纪念,就是思念。他知道自己的深沉是来自天性,是遗传,而枫灵身上的隐忍正是从自己身上学去的,不知道,他教会了她的孩子的这个特点,会带来怎样的传奇。

    燕山深林,两个男人,两个思慕者,两个父亲的哭泣,成了风声鸢鸣之外唯一的和声……

    江山国中,洛阳南向白云山之上,有一座白云禅院。

    寂寥深山,寂寥禅院,下雨了。

    原本敲着的木鱼声忽然停住,一个出家人推开了窗户向外看去。她身上穿着宽大的棕色衣袍,一头长发盘在僧帽之中,相貌不再年轻,却依旧美丽。室内的装饰简朴素雅,足见主人志趣。

    也许是外面连绵的雨水触动了她心中的某些情愫,也许是正对着她的窗户的一座简朴的爬满了青苔的坟墓勾起了她的一些回忆,她静静地看了良久,思忖良久,眼里的神色落寞起来,终于轻声吟道:

    “数声蝉鸣,几点相思,寞雨淋淋。幽山古寺流云,风不语,冷水送情。画纸徒留残想,无语忆青春。缠绵恨,独问泉下,青丝可是旧云屏。 年年岁岁忆故人,思不断,日久情更深。何惧阴阳相隔,心痛杀,脂泪盈樽。一死太易,道是活者艰辛难存。枝头繁花尽飘零,凄怆空**。”

    一阙念罢,她心中似乎更加悲苦,神思渺远,一梦二十年。

    “主子,还是关上吧,当心着了凉。”一个声音传来,听来十分的恭敬,想必是位底下人。

    “好。”出家人没有辩驳,而是安静地回到了蒲团上,继续念诵经文。但是不久,她又忽地站起身来,对着在一旁伫立的侍者道:“把我的琵琶拿来。”

    窗外的雨并不大,却敲击出了撼人心魄的乐音,配合着室内略微有些悲凉的乐曲,这首曲子,曾经是三十年前苏若枫学会的第一首乐曲。一滴滴代替了春告别大地的雨珠,落在那青色的坟冢上面,汇成了一道道水流,仿佛,眼泪一般。

    禅院里的琵琶声应当是世俗之音吧,对此,院主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手里的佛珠走得更快了些。

    与此同时,在神州的另一个方向,一只细细的小舟正随着微微的江风漂流,如同一只飘落的秋叶,顺着雨水汇成的水流向着不知何处是尽头的地方漂去。

    蓬船上可以看见的只是一个摇船的瘦弱男子,南方特有的雨幕中,他带着斗笠,穿着粗布衣服,慢慢地摇着船,看得出来他不常做这等体力活,因为他裸露的胳膊的白皙与他船夫的身份十分不相称。这样的不和谐并没有惹到多少人注意,因为船篷之内传来的如同天籁一般的琴曲已经使两岸的人们完全忘却了一切事物,忘记了眼前的江流,忘记了连绵的细雨,忘记了春去夏至,只听得到悲伤的声音一下下地直击心房。琴曲在江面上慢慢荡开,弹到两岸的山壁上,又默默地弹了回来,于是天地之间除了此语再无其他声响——不,事实上,还有,只不过,是没有人听得到那如同耳语一般的歌唱,并非是那歌声不甜美,而是那个只肯为一个人而唱,唱在心里,不肯让其他人听了去。

    船靠了岸,粗衣陋衫的船夫跳下了船,将长杆扔在一旁倚着,没有去管船上的人,也没有说话,只是径直向山中深林里走去。

    船篷中走出了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从步履身姿上可以看出此人已非妙龄,只是身上隐隐现出的华贵气质与脚下轻灵的步伐可以看出此人定然是身份高贵武功超群的人物。她下了船,跟在船夫身后,也向林子里走去。

    船夫驾轻就熟地在人迹罕至的林中找到了一处鲜有人知的坟墓,一时心中郁结,站在远处不动了。他默默揭开头上的斗笠,露出了斯文却沧桑的俊秀面容,他是苏伯卿,苏若枫的哥哥。

    身后跟着的女人也慢慢揭开了脸上的面纱,露出了一张冷静精致的面孔。她没有站在远处,而是走近坟墓,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未刻一字的石碑,还是时间,已经将这毫无生命的石头附上了光滑的外衣。苏伯卿低下了头,转向一边,心里的忧伤已经无法遏制地涌上了眼底。

    “你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枫儿。”女人低声说着,“除了思念。”

    许是喜欢泛舟的人多了起来,就在两人刚刚经过的水道上,又一只兰舟画舫悄然飘过,舟内也是两人,舟内也泛着宛若天上的音乐,不过却是一首琵琶曲,还伴着温婉动听的歌声:

    “相思忆,四月无趣春雨如冰,

    心若生翼乘风去,谁来追寻。

    素手琵琶曲,只为伊人侧耳倾听,

    黯然回首儿时趣,笑似风清。

    美人祭,青梅竹马往事烟云,

    青冢前伫立,忘川将行舟也否思君?

    重逢一年春残,春又残,泣问芳魂向何方。

    几番低喃,无人应,默默悲戚响风铃。

    天地临,扁舟漂泊残酒孤琴,

    止水似心境,再回顾笑傲世间浮沉。

    情思随风飘散,飘零散,谁与结发一同行?

    唯愿来世,续前缘,披衣问寒共温存。

    欢乐苦,多年犹忆芳香唇温。

    泪啼阑干无依凭,难成双人。

    踽踽江湖行,山河明媚徒增**。

    夜夜期盼梦相逢,醒恨天明。

    夜夜期盼梦相逢,醒恨天明。”

    词虽然没听过,曲却是旧曲,儿时的楚韶灵曾经无数次听到幼稚的苏若枫费劲地学习这首曲子,那时候她还嘲笑若枫学得慢,弹得不如乔姨好听,可是当她开始学的时候,她才明白这首曲子有多难,于是也没学,理由是若枫会了就可以了,想听就叫若枫弹给她。而徐菁芳却是对此曲兴趣很大,还很虚心地向苏若枫请教,终于学会了这首琵琶曲。

    楚韶灵情不自禁地将身子侧过去,细耳倾听,心脏似乎也随着乐声起伏跳动。歌声婉转动听,如一只小小的木槌,敲击着不成韵律的思念。

    苏伯卿也是听着,心中有了更多的回忆,他想起了少时与妹妹一同在母亲膝下玩耍听琴时候的场面,眼神不由得茫然空灵起来。

    十八年前,一个苏姓女子在北方的幽州城里香消玉殒,而在十八年后的今日,为了这个苏姓女子,牵动了几处的相思。

    “你究竟还是唱了,”弹琵琶的人轻笑着,得意非常,“不是说打死都不唱吗?”

    “还不是因为你说我唱得不好,”唱曲的人也笑着,但旋即化为了犹豫,向江面上看去,“你心里还好吧。”她说着,回了头,注视着十八年前失了孩子的母亲。

    弹曲人眼睛微微地垂着,将怀里的琵琶放下,握住了唱曲人的手说道:“还好有你在。”

    唱曲人感受到了握着她手的人的悲哀,不再说这个话题,而是笑着说:“若冰有没有来信?”

    “有,今早上才来的。她说一切都好,只是遇上了很不可思议的人与不可思议的事。”弹曲人自怀里取出了一封信函,接着说,“不过也是赶得巧,刚从漠北回来就收到了,晚回来一日也就截不到那鸽子了,它本就是个性子散漫的家伙,没准把信丢在了江里自己就飞去玩了也说不定。”

    “子非鸽,安知鸽子之乐?”唱曲人接过了信,展开来读了,“她还真是调皮,见面就和人打架,盛气凌人,看来是被你教的。”唱曲人调侃着看了弹曲人一眼,接下去看信。

    “什么叫做被我教的?明明是师父教出来的。”弹曲人不服气得瞪着唱曲人。

    “你师父整日里逍遥快活,若冰的一切都是你这个名义上的师姐教的,你才是她真正的师父,所以她自然是像你。”

    “那她也是像你呀!要不是向她宣扬我师父想打就打想杀就杀的那些个观念,她也不会——”

    “师徒相像,你像你师父一样妙手仁心,什么都默默忍受,那若冰就是像你。”

    “什么和什么呀!你——”

    唱曲人成功地把弹曲人方才心中涌起的悲哀完全消弭了下去,只剩了莫名其妙的斗嘴。

    燕山深处,归雁自南方而来,成一成人。

    “老爷,田许和爱笙小姐回来了。”一名青衣的男子近上前来,向刚刚从山里走出来的杨四和杨尚文禀报。

    “墨卢王怎么样了?”杨四关切地问道。

    “王身上毒已尽解,只是具体情况小人不太了解。”青衣男子如实回答。

    “嗯,知道了,我马上回去见他们。”杨四点点头,牵过一匹马来翻身上去。同样,杨尚文也这样做了,他上了马,似乎想说话,可是忍住了没有说。

    “三哥,我有一事相问。”两人一路不语,只是在即将到达杨四在幽州城的落脚处时,杨尚文终于忍不住了。

    “吁——”杨四蓦地勒住了缰绳,马儿在路上走了半个圈才停住,“你问吧,我早见你心事不宁。”

    “三哥真的打算用少主人那五年吗?我是说,娘娘给的五年。”杨尚文迟疑着,不知道该如何说得更委婉。

    沉吟着,杨四仰望着天,默默地笑了:“若枫道我不会甘心亡国,定会想方设法东山再起。她生怕我将枫灵一生耽误在复国之上,故而下定了期限,若是要复国,我只能用枫灵五年。我本对她此意不解,若是想要复国,凭区区五年,当然无法做得到,她分明想让枫灵置身事外。但现在我却是明白了——”

    长长一叹,杨四目光转柔,露出了几分慈爱:“江山自是有更替,反反复复终无为。那五年,我是委实不想用了。我只希望,只希望枫灵可以无忧无虑。若她可以实现抱负,展现才华,自然是好;如她想归隐山林,平心静气,我也由她。与其让她在烧杀中拼得个傲世帝王,还不如——”杨四猛地一挥马鞭,马儿霎时闪电一般向前奔去,“还不如叫她做个济世良臣来的平安!”

    杨尚文心中顿时一松,豁然开朗,释然一笑,跃马扬鞭向前赶去……

    【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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