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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难免,自然不会人人是一心向佛不惹尘埃的得道高僧,之所以修佛,本就是未曾成佛。这其中就有许多习惯了养尊处优的名僧,通过各种途径向官府索要那免除赋税的“寺庙赐田”,名义上是为徐凤年这个北凉王建寺祈福。梧桐院内就此起了争执分歧,主事人徐渭熊的意见是非但不能开这个口子,还要命令各地官府严厉斥责,将这些僧人驱逐出境,而陆丞燕的意思是明着安抚暗中留心,不答应,拖着便是,这就无需撕破脸皮。

    徐凤年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一个雷霆手段,一个菩萨心肠,似乎都没错。就当没看见这份东西好了。”

    第三份很有意思,来自离阳,中间有很多风波辗转,最终能够进入北凉,除了银子能使鬼拖磨,还有不小的运气。在广陵道和南京畿之间有个厌蛟湖,是离阳一统天下后的人工湖,据说是用以镇压西楚遗留龙气,湖中有岛,岛上建有库房,四周重兵把守,专门库藏王朝各州每隔五年一造的黄册,记载了离阳各地的户口、耕地和赋役情况。但世人不知除了京城户部主管的黄册之外,还有一样更隐晦的档案,除了当朝首辅,别说各部衙门,甚至连中书省门下省的两位主官都无法提阅,那就是各地军队的册籍。这源于先帝当年下令编制《诸部司职掌》时,既要提出天下耕地的准确数目,又要保住军事机密,于是就取了一个折衷办法,把屯田黄册分别挂到众多部司和州郡下,广陵道本就是天下粮仓,还算隐蔽,可两辽的田地数目都出奇得多,无疑是挂上了此册的原因,上任兵部右侍郎刘懋就因为向掌管厌蛟湖的恭良侯赵思启索要名册,这位皇室宗亲便按例弹劾了一本,后知后觉的刘懋接连上折请罪,仍是没能保住右侍郎的官帽子,被贬谪到了燕敕道那个瘴气横生的蛮荒之地,最终老死在任职上。

    这次被西楚复国波及,厌蛟湖开始大规模向北搬迁,这中间册籍正本不少一本,却平白无故多出了许多纲领摹本,大部分流入广陵道境内,小部分散落民间,安插在境内的北凉谍子就从一拨江湖人士手中半买半抢,得手了一杯羹。

    黄册上的数目是死的,但有心人却能看出许多活的东西。

    刚好徐凤年又跟拂水房要来了一大叠历年来有关广陵道军镇的谍报,徐凤年原先知道赵家天子任命西楚老太师孙希济做经略使,看似放虎归山,实则请君入瓮,以便瓮中捉光大小鳖,可看着那一个仔细推敲出来的真相,徐凤年可以确定一点,那些嘴上跟部卒嚷着朝廷缺饷的驻军主将,一个个理直气壮,说是朝廷太过偏袒两辽防线,其实不过是他们中饱私囊而已,朝廷在张巨鹿和极其擅长“点石成金”的户部尚书王雄贵联袂主持下,并不曾半点亏待境内驻军。要说地方驻军使劲瞎嚷嚷,会喊的孩子有奶吃,这并不奇怪,可在徐凤年看来,广陵道这些将老爷们的吃相实在是差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境界。但这也是张巨鹿自食其果,当初正是他一手造就“南人北上为臣,北人南下为将”的局面,虽说此举把江南和北地两个豪阀集团都与各自本地割裂开来,但是那批北方将领到了广陵道后,本身就有靠近赵家龙兴之地的邻居家族做靠山,这些自恃是自己父辈打下江山的武人,吃相能好得起来?广陵道又是朝廷带头压榨的待罪膏腴之地,他们会有半点忌惮?十几年下来,几乎每一个实权位置,少则两届多则四届,大伙儿轮流坐庄轮流搜刮,谁去管境内民生民意如何?

    徐凤年轻声道:“过犹不及。”

    徐凤年起身走到一面墙前,墙上挂了一幅囊括旧楚国境和整个京畿南部的地理形势图。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现在离阳和西楚都算名正言顺,前者坐拥江山,是要靖难平叛,后者打出了中原正统的旗号,这不是亡国两百年后,而只是二十年后,西楚当年灭国,连史家都认为“过不在皇帝臣子百姓”,西楚的覆灭,更被无数士子痛心疾首视为“神州陆沉”。

    徐凤年看着那幅地图,不同于一般粗劣的疆域舆图,图上所绘的山川地理和关隘军镇,极为详细,只要有可能成为用兵之地,无一遗漏,并且各地的甲数和民户,都清楚标注,并且经常有所临时更改。

    这张地图之上,呈现出很隐蔽的一动一静,静止的是靖难藩王的各支兵马,和临时受封大将的兵部侍郎卢升象大帐、杨慎杏所率步卒为主的四万精锐、阎震春领兵的骑军居多的三万人马。

    卢升象所在的佑露关,据说军令难出。

    杨慎杏陈兵于西豫地带,虎视眈眈,这位春秋老将屁股后头,可是跟了一大帮嗷嗷待哺的王公世家子弟。西豫多山地,夹杂众多河流,多东西孔道和横谷,既非兵家死地,也非孤地,同气连枝。

    而阎震春所在的东豫平原。地势坦阔,虽无险可据,但自古即是便于骑军驱策的兴兵通途。若非阎震春与京城王贵门第极少来往,其实更多人是想投身阎老将军麾下,以便更早和更多捞取军功。反正西楚余孽,弹指之间就可捏死,到时候两条腿的步卒,哪里有坐在马背上的骑军跑得快?

    三支兵马暂时按兵不动,但是按照最新的谍报显示,西楚的战力却一直在暗流涌动,除了南边比较安静,旧京城的兵力已经四散铺开而去,尤其是北线一带,更无定数,粗略一看,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四处飞窜,充满了显而易见的破绽漏洞。

    徐凤年眯眼盯着地图,去揣测曹长卿这位未能在春秋之中大放光芒的儒将。徐凤年自己的北凉,他虽然只是个父辈打下现有江山后的守成之人,但一样深知伏兵的重要性,青城山那几千潜伏多年的甲士和边境上的两股马贼是如此,以后安插在西域用以长驱北上的骑军也是同理。搁在一场战役之中,一样要求后续兵力的精准投入,重骑之所以在战场上能够一锤定音,便在于此。这些年中旧西楚国境四周,一直有许多股流贼跨境流窜作乱,广陵王赵毅的部卒能够相对保持较高的战斗力,少不了这些练兵对象的贡献。这才让赵毅不把燕敕王赵炳放在眼里,叫嚣着可与北凉铁骑叫板。在几位封疆裂土的藩王之中,胶东王赵睢空有身处边关的地理优势,但是在朝廷和顾剑棠的双重压制下,无法跟北莽正面交锋,这些年的战力就一直在下滑。

    徐凤年在寻找曹长卿的精兵所在位置,他相信太安城的兵部大佬们也都在瞪大眼睛。

    当年那个志在天下的大楚,除了有兵圣姜白夔这根定海神针,更重要是拥有无数良将,有着步卒战力巅峰的十二万大戟士,还有靠无数黄金白银喂养出来的庞大骑军,轻骑重骑都堪称无敌。

    现在,西楚的大戟士已经烟消云散,新的重骑尚未浮出水面,此时在这张地图上呈现出来的兵力,主要是负责驻守西楚旧京城的两万“叛军”,还有各军镇各关隘累计的八万人马,那些埋藏在各处的流民匪寇,保守估计大概不下三万人,战力会远远在八万人之上,与两万亲军旗鼓相当。但是两国交战,由民望和国力支撑而起的底蕴,至关重要,有声望就会有兵源,百姓愿意为之而战,有财力,才能不输在配置上,大致相当的两支兵马,兵器多寡,甲胄优劣,都足以决定胜负,除非是一方将领出现致命的昏聩命令。但问题在于现在几乎没有人可以确定,到底有几千还是几万的西楚遗民,会为了那个姜字赴死。

    徐凤年视线偏向更北,那里是顾剑棠的三十万边军,离阳王朝的真正精锐之师。

    徐凤年缓缓收回视线,转头投在西蜀南诏相接的版图之上。

    两个当今离阳王朝最会用兵的人,一个无事可做,北上不敢,南下不能。另外一个没事找事,借口皇木乱案带兵南下,听说只带了八百甲士。

    徐凤年坐回桌前,闭目凝神。

    屋内没有悬挂凉莽对峙形势图,因为根本不用看,都刻在他脑子里,也不用他这位北凉王如何在边关军务上鞠躬尽瘁,道理很简单。

    将近二十年辛苦经营,北凉边境的防守已经做到了极致。

    北莽如果仅是南朝四十万兵马南下。

    北凉就不客气地吃掉。

    如果北莽举国南侵。

    无非就是死战。

    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束手待毙,好听一些,就是玉石俱焚。

    徐凤年走出屋子,来到洗象池畔,小径是由池潭中的鹅卵石铺就,紧密有序,经过雨水和池水年复一年的冲击洗刷,本就棱角不多的鹅卵石愈发光洁圆润,徐凤年脱下靴子拎在手里,缓缓走在石子路上,一股沁凉却不寒冷的舒适感渗入脚底板。

    徐凤年跳到巨大青石上,躺着望向星空,闭上眼睛。

    广陵道上不知道有多少万人,活不过这个秋天?

    又有多少万北凉人,活不过下一个秋天?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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