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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维并肩坐下了。
赛维知道马俊杰虽然一性一情孤介,但是并不糊涂,不该在辈分大小上犯错误。不动声色的盯着他的眼睛,她心中凛凛然的,只感觉此刻马俊杰十分不像马俊杰。
“我们不睡,是因为我们有事情要谈。”她不冷不热的开了口:“你怎么也跟着当夜猫子?你现在夜里不睡觉,白天不上学,个头刚比桌子高,就想丢开书本鬼混了?”
马俊杰背过了手,幼童似的站在原地扭了扭,随即向前一探头,压低声音问道:“你们是在担心大哥哥吗?”
赛维缓和了语气,拿出了一点大姐的一温一柔问道:“你是说刘平吗?我们当然担心他。”
马俊杰上前一步,弯腰用手扶住了罗汉床的床沿,歪着脑袋去看赛维的眼睛:“那我们想办法去救他好不好?”
这时别说赛维,就连胜伊都看出他的不对劲了。胜伊强忍着不发一抖,只下意识的掏出一条紫色的大手帕,轻轻一拭额角的冷汗。赛维的心也打了哆嗦,可因知道刘平不在身边,胜伊又比自己更柔一弱,所以没有指望,反倒坚强。
“你说得对。”她正色答道:“我们也在考虑这件事情。既然你愿意加入,我们正好多了个帮手。地上凉,你脱鞋上床,我们好好的商量商量。”
马俊杰答应一声,一转身坐在床沿,弯腰去解皮鞋的鞋带。赛维虎视眈眈的盯着他,等他解一开鞋带刚一直腰,便猛扑上去,把他压在床上反剪了双手:“你不是俊杰!说,你到底是谁?”
马俊杰在她身下挣了挣,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同时两只腕子被她攥得生疼,仿佛骨头都要断裂。带着哭腔哼唧一声,他立刻投降:“我不是坏蛋,我是大哥哥的好朋友!”
赛维把一颗心都提到了喉咙口,双手像铁钳似的又紧又硬:“你说你是他的好朋友,我怎么先前没见过你?你又为什么会和我家老五一模一样?你方才冒充我家老五,到底是何居心?”
马俊杰显然是真疼了,两条腿在床上一蹬一蹬:“呜……我叫小健,我的身一体被大汽车撞坏了,所以才借了马俊杰的身一体用……”
此言一出,赛维和胜伊全都竖一起了一层寒毛————今晚真见鬼了!
十分钟后,赛维松了手,小健得了自一由。抱着膝盖躲出老远,他自己一揉一搓一着腕上痛处,真是怕了赛维。
赛维和胜伊统一的跪坐在他对面,中间隔着一张小炕桌。赛维问道:“也就是说……你是一只小鬼,上了俊杰的身?”
小健委委屈屈的答道:“天亮我就会把身一体还给他的。”
赛维和胜伊对视一眼,然后继续问道:“既然你只能在夜里上他的身,又怎能和我们一起去救刘平?白天你是俊杰,不会听我们的话;夜里你倒是和我们一条心了,可是一夜的工夫,不够用啊!”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除非……”
除非之后的内容,有点缺德,不是一个做姐姐的人应该想的。但赛维自从受过俊杰的欺骗之后,满心都是痛揍小弟的念头,马俊杰是死是活,都不能让再她动心。所以在短暂的沉吟之后,她压低声音说道:“除非我们赶夜里的火车出发,天亮之前在天津找家饭店落脚,把你绑起来堵住嘴。等到天黑你上了他的身,再放你和我们一起去救人。”
小健立刻点头:“我愿意。什么时候出发?”
赛维转向了胜伊:“我敢去,你去不去?你不想去也没关系,正好留下来看家。”
胜伊看看赛维,又看看小健,开口答道:“我也去。冒险就冒险,反正我不要落单。可是在出发之前,我们也得先筹划好了才行。首先出大门就不容易,你忘了我们家现在是实行宵禁的吗?”
胜伊所言非虚,马宅如今的确是处在一个非常的时期,前后宅门全被便衣特务把守了,闲杂人等白天可以随便出入,但是一到天黑就要关门上锁。赛维和胜伊尽可以大白天的公然走出马宅,可人人都知道他们是马家的小姐少爷,无论他们走去何处,身后都有眼睛紧盯着。
赛维思索片刻,没有想出高明主意,倒是小健怯生生的开了口:“你家还有一道没人站岗的小门,你们不知道吗?”
赛维和胜伊立刻一起望向了他:“在哪里?”
小健轻声答道:“花园里呀!”
胜伊还没明白,赛维不由自主的一拍大一腿:“可不是,花园里还有一道门。”
胜伊恍然大悟————后花园的确是开着一道铁栅栏门,但是早在他的童年时代,就被马老爷下令封锁住了,原因是当年有个姨太太上演夜奔,想要从后花园的小门和汽车夫私逃,结果被鬼魅似的马老爷捉了个正着。姨太太和汽车夫是怎么死的,现在只有马宅的老妈妈们才记得了,仅存的遗迹,便是一道被铁链子一胡一乱缠绕起来的小栅栏门。
用胳膊肘一杵赛维的肋下,他犹犹豫豫的问道:“我们……夜里走花园吗?”
赛维向他一瞪眼睛:“你不敢啊?”
赛维的气焰越高,胜伊的火苗越低。茫茫然的看了姐姐一眼,他摇了摇头:“我敢。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再说他也算是我的准姐夫了,我去救他,也是应当。”
赛维不再理他,伸手拉开了炕桌下面的小一抽一屉,从里面摸出一本列车时刻表。对照时间查了几趟车次,她心里有了数,低声说道:“要走就快走,留在家里只怕夜长梦多。明天怎么样?就坐夜里十点钟的特快列车。”
小健四脚着地的爬到了桌边,连连点头:“好,好,你们一定要带上我呀,我很机灵的,什么都能做!”
赛维听了他的话,不禁若有所思的叹了一声,感觉小鬼的一言一行,都比五弟可一爱一得多。
小健得了答复,心满意足的告辞离去。而赛维和胜伊各自安歇。到了翌日,他们若无其事的混过一天。到了入夜时分,两人勉力加餐,各自突破极限,居然分别吃了一整碗米饭。待到老一妈一子丫头都散去睡了,胜伊挑了一件带有厚绒里子的外套穿上,自觉很一温一暖了,便穿过院子去东厢房见赛维。
赛维坐在罗汉床上,正在抬腿往脚上套长筒靴子。胜伊见了,悄声问道:“姐,怎么着?你要骑马去火车站?”
赛维没理他,穿好皮靴之后站起身,她拎起一件短短的皮夹克,预备着像个摩登女英雄似的,到天津飞檐走壁去救刘平。
把贴身的钱包一皮又摁了摁,姐弟二人蹑手蹑脚的出了门。在院外的一陰一影处,他们看到了同样全副武装的小健。小健仿佛是很珍惜马俊杰的身一体,生怕冻坏了他,不但头戴猎帽,颈系围巾,还加了一副兔子毛的耳朵帽,是个要过冬的打扮。不知他在外面等了多久,见赛维和胜伊出来了,他笑出了一口小白牙:“姐姐,哥哥,走哇!”
然后他一马当先的做了领头人,因为先前已经在马宅游荡了许久,熟知所有道路。
三人鬼鬼祟祟的向宅子后方走,马宅近来一直是个愁云惨淡的气氛,时节又进入了深秋,寒气一逼一人,所以一旦入夜,宅子里的人便各归各位,不肯出屋。三人一路走得顺顺利利,眼看前方就是花园,可领路的小健忽然刹住脚步,把脸转向了左侧的花木丛。
在恐慌之前,赛维下意识的也跟着他扭了头。身后的胜伊则是抬起了手,强行捂住了口中一声惊叫。
花木之后,月影朦胧。一个花红柳绿的身影静静伫立在夜风中,花白长发随风飘动,长发之下,正是五姨太的面孔。
五姨太自从发疯之后,就被马老爷锁在了她平日所居的院落里。她倒还是个文疯子,在接下来的时日中不吵不闹,所以马宅人心惶惶,众人竟是一起淡忘了她。
小健认得五姨太,所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胜伊看五姨太人不人鬼不鬼的,则是吓得两条腿一起没了骨头;唯有赛维定定的凝视着她,两只薄薄手掌垂在身一体两边,细瘦手指缓缓握成了拳头。
“谁敢挡我们的路……”她毫无顾忌的开了口,说给在场所有的活物听:“我就掐死谁!”
然后她向前一拍小健的肩膀:“走!”
小健毕竟是个小孩子,看出了赛维的权威,便心甘情愿的把她当成了主心骨。她让走,他就大踏步的继续前进。三人像一队临时拼凑出的大号童子军,齐步走着开进花园,没有人再回头。
花园里面,和先前相比,又换了风光。小河对岸的山顶凉亭,已经被日本兵用一座大帐篷彻底扣住,昼夜都有士兵看守。于是小健不敢靠近河边,只在花木丛中小心穿行。沿着河流的方向一直走,走到尽头便是花园的小门。
然而走了不久,小健忽然又停了脚步。三人抬头望向前方,再次看到了一丛玫瑰树后的五姨太。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追上来的,甚至没人能确定她此刻是人是鬼。直一挺一挺的面对着三人,五姨太开了口,声音嘶哑而冷:“血。”
赛维心算着时间,不肯和个疯子多费口舌。把小健拉到自己身后,她迈开大步,对五姨太视而不见。
而五姨太轻声又道:“血,好多血。”
然后她抬手抱住肩膀,身一体骤然开始剧烈战栗。双手渐渐下滑,她低头望着自己身一体,开口发出怪异的哀鸣,看她的举动,竟仿佛是她的身一体将要一分为二,而她正在用手臂极力箍一住自己。
赛维不怕她疯,怕的是她发出动静,引来小河对岸的日本兵。暗暗的把牙一咬,她预备使用武力打晕五姨太。可是未等她出手,五姨太忽然猛一挺身,好像痛苦到了不堪的地步,张开双臂就往她身上扑。而赛维冷不防的见了她张牙舞爪的模样,吓得当胸踢出一脚。她虽然瘦,但是很有一股子爆发力气,满拟着一脚能把对方踢飞。不料五姨太顺势抱住了她的小腿,低头就咬,正咬在了她的靴尖上。隔着一层软牛皮,她很清楚的感觉到了五姨太的好牙口。拼命把腿往回一收,她随即暗叫不好————靴子被五姨太叼一住留下了!
她光了一只脚,显然没了长途跋涉的资本。而五姨太把靴子向后一扔,十指芊芊扒住胸前袍襟,就像有人要挖她的心肺一样,龇牙咧嘴的仰起了头,身一体一阵一阵的剧烈颤一抖。忽然听得一声古怪轻响,胜伊大叫一声,发现五姨太竟然把手指插一进了胸膛!
双手用力扒向两边,夜色之中,五姨太的胸襟是一片暗黑淋一漓。神情狰狞的向前踉跄一步,她哑着嗓子说道:“血……好多血……”
无须号令,赛维一手扯起胜伊,一手扯起小健,沿着来路转身就逃。一鼓作气冲出花园地界,他们不敢停留,生怕五姨太和日本兵追随而来。正是气喘吁吁一路狂奔之时,他们迎面被管家堵住了。
管家看了他们的模样,十分惊奇,可是来不及多问,只急急的说道:“二小姐三少爷五少爷,稻叶大将刚刚来了,如今正在前头楼里和老爷说话。老爷偷着让我来向您几位报信,说是情况吉凶未卜,让大家都清醒着别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