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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里:“好多了,不妨事。”
顾玄武仰面朝天的枕着双臂,扭头对他笑了一下:“说说吧,怎么回事?昨天把你弄回来之后,一直没一抽一出时间和你说话。”
刘平侧身躺好了,面对着顾玄武说道:“我把岳绮罗拖进了鬼洞里,我逃了出来,她留下了。”
顾玄武眨巴眨巴眼睛:“不对啊,你不是说不能杀她吗?”
刘平问道:“顾玄武,你记不记得我们去年冬天最后一次经过鬼洞?当时是有丁大头的士兵来追杀我们,我们从猪嘴镇一直逃进了猪头山。”
顾玄武想了想,随即一点头:“记得,我和月牙在树上蹲了半天,看着那帮小兵接二连三的下洞,下去的基本就都没上来。不是还有个闹诈一尸一的吗?让你抓住烧了,烧完之后你还跳进了洞,我和月牙在树上来不及拦你,急得我俩一边下树一边骂……”
刘平没有顺着顾玄武的话头追忆往昔,只又问:“你猜我当时为什么进洞?”
顾玄武摇了摇头:“有话直说!”
刘平翻了个身,也向上面对了天花板:“那一夜连着死了许多人,可是我发现洞里洞外都很干净,一尸一首没有,魂魄也没有。可见……”
顾玄武略略的明白了:“那地方是有进无出,就算她有转世的本领,不得自一由也是白搭,对不对?”
刘平点了点头:“没错。我虽然不知道其中的道理是什么,但是洞里的确吸收了许多冤魂,这很奇怪,也很可怕。所以,我给出尘子写了一封信。”
顾玄武看着他:“给老道写信干什么?”
刘平叹息一声:“让老道来善后吧!或许可以把洞一口永远堵死,上面再修座塔压住————他也不是完全的一浪一得虚名,应该总比我懂得多。让他考量着做吧,以后的事情,我不再管了。”
顾玄武跟着叹息:“对,不管了。俩腿都没了,也够卖力气了。”
话音落下,刘平没有回应。房内寂静,院里也寂静。刘平透过玻璃窗子向外望,能看到半开半掩的厨房门。
顾玄武今非昔比,没有时间天天守着刘平,可是又不能让外人见了真相。命令卫兵牢牢的把守了院门,他每天早上都会把一天的饭菜端进房内,马桶也摆在床边。然后一把锁头扣住房门,屋子里就剩下了刘平一个人。刘平坐在床上,怔怔的去看对面的西厢房,看够了,再去看斜前方的厨房。厨房里的灶台上还摆着一只长一柄一铁勺,是月牙常用的,去猪嘴镇的前一晚摆在那里,从此再也没人动过。
天黑之后,顾玄武通常会带着一份热饭热菜回来。刘平在成长的阶段里总是胃口惊人,顾玄武叼着烟卷靠墙站着,看他捧着海碗埋头大嚼,就不由得想起了天津岁月。那时候他和月牙心惊胆战的怀着希望,一天一天的把个怪物养成了人形。一颗心忽然不可思议的柔软一了,他不假思索的开了口:“别成天愁眉苦脸的了,等你长齐全了,我再给你找个媳妇。老子有钱有势,别说你模样还不赖,就算你长成狗头蛤蟆眼了,我照样能给你弄个黄花大姑娘!”
刘平对着海碗笑了一下:“万一将来她发现我不对劲了,怎么办?”
顾玄武蛮横的嗤之以鼻:“怎么办?继续过呗,敢闹事就往死了揍!嫁太监的还有呢,你不比太监强?没事,你放心吧,真出乱子了,我替你做主!她敢不服,我烧了她的一娘一家!”
刘平听到这里,发现顾玄武的坏劲又上来了。顾玄武不出头也就罢了,一旦出人头地,将来必定不少作孽。刘平素来不喜欢坏人,可是对于顾玄武,他只感觉无可奈何。
顾玄武的主意,当然是馊主意,刘平当个乐子听,听过也就算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姻缘生死,他不能因为失去了自己的月牙,就出手去抢别人的月牙。
顾玄武收拾了碗筷,因为懒,所以带着一身汗臭上了床。马桶还是摆在了床尾,他告诉刘平:“夜里要是想撒尿了,就推我。使劲推,我睡觉沉。”
展开一床棉被躺下去,他关了电灯,在黑暗中又道:“师父,真的,人只要活着,就得向前看。月牙没了,我心里也难受,可是难受有什么用?难受她也活不了啊!月牙临走的时候嘱咐过我,让我照顾着你,这话我永远记得,我骗谁也不能骗她。现在仇也报了,你也没什么牵挂了,往后就跟着我吧。你应该看得出来,凭我的本领和志气,绝对不是平地卧的角色,养活一个你,肯定不成问题。”
刘平笑了笑,没言语。他当然相信顾玄武的诺言,可惜,顾玄武再好,不是月牙。顾玄武将来有妻有妾有儿有女,无须久,只要过上十年二十年,顾玄武就无法向亲人们解释他的存在了。
他身上的破绽太多,比如,他不会老。
“顾玄武。”他突然说了话:“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做正经营生,专在鬼神身上挣饭吃吗?”
顾玄武立刻答道:“我看你就是个懒蛋,根本没有上进的心思!”
刘平继续说道:“我是想让人怕我,远离我。”
顾玄武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看了他一眼:“别胡说八道了,赶紧睡吧。”
刘平又道:“自从玉儿死后,就再也没有人善待过我。我没想到会同时遇到月牙和你。这一百来年,我的运气还真是不错。”
顾玄武心中涌一出了一股子悲凉,当即翻身背对了刘平:“行了行了,听你说话都瘆得慌。”
刘平不说话了,悄悄从怀里取出他和月牙的合影。把照片摆在顾玄武的后脑勺前,他们三个人,还是在一起。
一个月后,刘平恢复了人样子。
在一个花红柳绿的五月清晨,他换了一身利利落落的单薄裤褂,说是要去青云观看望出尘子。出尘子新近从北京回来了,似乎是听从了刘平在信中的建议,当真要去猪头山修塔。
顾玄武睡懒觉睡得睡眼朦胧,蓬着头发光着膀子眯着眼睛,坐在床上一边挠大一腿一边问道:“去青云观?行啊,让小马开汽车送你去吧!”
然后他伸脚下床,想要去趟茅房。不料刘平站在门口,拦住了他的去路。
顾玄武不挠大一腿了,改摸下巴上的青一胡一子茬。刘平定定的看他,他莫名其妙,也看刘平。刘平的眼睛是特别的黑,黑而幽深,是要把他的影子印刻吸收。
顾玄武和他对了半天的眼,渐渐的醒透了,不由得抬手一揉一去眼角的眼屎:“看什么呢?你不是要走吗?”
刘平收回目光,忽然张开双臂拥抱了他。手臂紧紧箍一住他的赤一裸一上身,顾玄武猝不及防,险些被他勒断了气,并且有点不好意思:“哎,哎,干嘛呀?大早上的别挡道,我还憋着尿呢!”
刘平抬手拂乱了他油腻粗一硬的短头发,随即松手后退一步。
看不够似的看着顾玄武,他微笑说道:“可能要在青云观住上几天,你一个人在家,多保重。”
顾玄武不以为然的一挥手:“滚吧!住个三五天就回来,咱们下个礼拜可能就要回天津了。”
在清凉的晨风中,刘平对着顾玄武点头一笑,然后转身走向了院门。
五天之后,顾玄武派小马去青云观接刘平,然而小马开着空汽车回了来,站在他面前说道:“观里的出尘子道长说,刘平师父只在观里住了一夜,四天前就下山走了。”
顾玄武听闻此言,不知怎的,浑身汗毛竖一起了一层。撒开人马布下天罗地网,他开始四处寻找刘平,然而人仰马翻的找了大半个月后,却是一无所获。
顾玄武独自坐在院子里,顶着烈日骄一陽一发呆。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他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年的大梦,梦里有个月牙,还有个刘平。现在,梦醒了。
顾玄武再次和刘平相遇,是在十年之后。
那时他已经改名叫做顾庆宣,半俗半雅的,正好符合他越来越高的身份。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因为专权和贪婪,他终于在过完四十整寿之后,被他的敌人们联合起来赶下台去了。
顾玄武想得开,不犯愁,下台之后住进了天津租界里,领着一大家子继续过阔日子。在一个一陽一光明媚的午后,他带着两个儿子去逛百货公司,两个儿子全很像他,是儿童的年纪,少年的身量,别别扭扭的都不听话,一路把他扯了个东倒西歪。他本来就是个高大的坯子,如今又发了福,站在街上像个巨大的不倒翁,一手一个的拽着儿子,嘴里气得骂骂咧咧。眼角余光忽然仿佛瞥到了什么,他猛的回头,依稀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正要定睛细看,两个儿子又闹起来了:“爸爸你带我们去吃冰激凌,要不然我们都不走了!”
顾玄武一头大汗的转向两个儿子:“吃你一妈一了个×!再闹就把你们两个小子撕了喂鹰!”
大儿子不怕他,继续耍赖:“不吃也行,你给我十块钱,我自己去吃!”
顾玄武又回了一次头,心想:“我看见谁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看见了谁,于是在两个儿子的胁迫下,像座大山似的继续前进了。
刘平站在街角,隔着人潮去望顾玄武的背影。
顾玄武老了,胖了,有了一点老太爷的意思。从报纸上读到了顾玄武的坏消息,他放心不下,所以特地赶来天津,想要偷偷看他一眼。
还好,顾玄武虽然在仕途上受了挫折,然而一精一气神都足,并不是一蹶不振的颓丧模样。顾玄武的儿子也很好,看起来活蹦乱跳,也许长大之后会比顾玄武更有出息。
转身背对了顾玄武的方向,刘平沿着马路向前走去。一陽一光暖融融的洒了他一头一脸,在金黄色的幻觉之中,他看到年轻的顾玄武在小四合院里抽烟望天,月牙则是系着围裙走出厨房,没说话,只对他粲然一笑。
面颊绯红,眼神明亮。她笑得真美,是他记忆中一朵不凋零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