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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初六。

    洛阳。

    洛阳是东周、北魏、西晋、魏、隋、后唐等七朝建都之地,右掌虎牢。左控关中,北望燕云,南凭江南,宫室城阀极尽壮美。

    宋太祖出世的夹马营、后唐时创建的东大寺、曹植洛神赋中的宓妃祠,铜驼巷里的老子故居、白马自西天驼经而来的白马寺、“天津桥下阳春水”的古桥,至今犹在此。

    可是高渐飞的志却不在此。

    小高并不是为了这些名胜古迹而来的,他要找的只有一个地方,一个人。

    他要找的是雄狮堂,朱猛的雄狮堂。

    他找到了。

    雄狮堂的总舵就在铜驼巷里,就在传说中老子故居的附近,几乎占据了一整条巷子。

    小高很快就找到了。

    在他想象中,雄狮堂一定是栋古老坚固的巨大建筑,虽然不会很雄伟华丽,但却一定很宽敞开阔,很有气势,就像是朱猛的人一样。

    他的想法没有错,雄狮堂本来确实是这样子的,只不过有一点他没有想到,这栋古老坚固宽敞开阔的庄院现在几乎已完全被烧成了瓦砾。

    除了后面几间屋子外,雄踞洛阳多年的雄狮堂,竟已完全被毁于烈火中。

    高渐飞的心沉了下去。

    冷风如刀,瓦砾堆间偶然还会有些残屑被寒风吹得飞卷而起,也不知是烧焦了的梁木,还是烧焦了的人骨。

    昔日宾客盈门弟于如雪的雄狮堂,现在竟已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

    这条充满了往日古老传说和当今豪杰雄风的铜驼巷,现在已经只剩下一片凄苦肃杀萧索。

    沧海桑田,人事的变化虽无常,可是这种变化也未免变得大快大可怕了。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怎么发生的?

    ——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朱猛,和他门下那些身经百战的好手都到哪里去了?

    小高忽然想起了卓东来,想到他做事的方法,想到他的阴鸷与沉着。

    那天在风雪交加的红花集里发生的每一件事,现在又一幕幕在小高脑中显现出来。

    他忽然明白卓东来为什么要放走朱猛了。

    朱猛跃然在长安,洛阳总舵的防守力量必定会削弱,如果派人兼程赴来突袭,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卓东来一定已经等待了很久。

    就在他举杯向朱猛祝福敬酒时,突袭的人马一定已在道途中。

    这一定就是那次突袭的结果。

    就在朱猛自己觉得自己完全得胜时,他已经被击败了。

    这一次他实在败得太惨。

    小高的手足冰冷。

    他不能想象朱猛怎么能承受这么大的打击,可是他相信朱猛一定不会被击倒。

    只要朱猛还活着,就一定不会被任何人击倒。

    现在小高唯一想到的是,朱猛急着要去报复,因为现在卓东来一定已经在长安张开了罗网,等着他去。

    如果现在朱猛已经到了长安,那么他活着回来的机会就很少了。

    无论谁经过这么大的一次打击后,他的思想和行动都难免因急躁愤怒而疏忽。

    只要有一点疏忽,就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

    卓东来的计划都是永远不会有疏忽的,想到这一点,小高连心都冷透。

    就在这一瞬间,他已下定决心。

    他也要赶回长安去,不管朱猛现在是死是活,他都要赶回去。

    如果朱猛还没有死,他也许还能为他的朋友尽一分力。

    他还有一双手一把剑一条命。

    如果朱猛已经死在卓东来手里,他也要赶回去为他的朋友去收尸、去拼命、去复仇。

    不管怎么样,直到现在为止还只有朱猛一个人把他当作朋友。

    他也只有朱猛这么样一个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的意义他虽然还不能完全了解,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交过朋友。

    可是他有一股气。

    一股侠气,一股血气,一股义气。

    ——就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些人有这么样一股气,所以正义才能击败邪恶,人类才能永远存在。

    只可惜现在高渐飞无论想到什么地方去却很因难了。

    本来寂静无人的长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身高最多只有四尺的褐衣人,却有一张一尺长的马脸,两条浓眉就好像两把扫帚般连在一起,而且还用条粗绳子在眉心打了个结。

    他的年纪绝下会太大,可是看起未却显得很老气,浓眉下一双狭眼闪闪发光,一看见小高,他的眼睛就像钉子一样钉在小高身上。

    小高见过这个人。

    像这么样一个人无论谁只要看过一眼都不太容易忘记。

    小高记得他本来好像是在巷子外面那条大街上卖切糕的,用一把又长又狭的薄刀,切一块块用枣子做的甜糕。

    这把刀现在就插在腰带上。

    如果要用这把刀将一个人一块块切开来,大概也不是件大困难的事。

    这个人一出院,巷子里忽然就热闹了起来。本来在大街上的人忽然间全都涌入了这条巷子,街上所有的人好像全部来了,就好像潮水一样,一下子就把小高淹没。

    小高只觉得自己好像忽然闯入了一个极热闹的庙会里,四面八方都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挤得他连动都动不了。

    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应付这种局面,因为他从未也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卖切糕的人刚才好像已经被挤到他面前,现在却看不见了。

    这个人实在太矮,要想在人丛里去找这么样一个人实在很难找得到,可是如果他想用他那把切糕的刀在人丛里往别人的腰眼上刺一刀,那就恐怕比切糕还容易。

    小高不想挨这么样一刀。

    他一定要先找到这个人,他已经看出这个人就是这一群人的首脑。

    “我要买切糕。”小高忽然大声说:“卖切糕的人到哪里去了?”

    “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一个人用一种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说:“我就在这里。”

    声音是从小高背后传来的,小高转过头,却看不见这个人。

    可是他又听见了这个人的声音,所以他很快就明白了,他一直没有看见这个人,只不过因为他一直都没有低下头去看。

    这么矮的一个人,被挤在人丛里,如果你不低下头去看,是一定看不到的。

    “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我们怎么样做买卖?”他问小高。

    “这个问题好解决。”

    小高忽然在人丛中蹲下去,别人的脸虽然看不见了,可是一张又长又大的马脸却已经到了他眼前。

    “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做买卖了?”

    这个人咧开大嘴一笑,嘴角几乎咧到耳根,“你真的要买切糕?”

    “除了买切糕外,我们还有没有别的交易可谈?还有没有别的买卖可做?”

    “没有了。”

    “那么我就买切糕。”

    “你要买多少?”

    “你想卖给我多少?”

    “只要你出得起价钱,多少我都卖。”

    “你的切糕是什么价钱?”

    “那就得看了。”

    “看什么?”

    “看人。”

    “看人?”小高不懂:“卖切糕也要看人?”

    “当然要看人,是什么样的人来买切糕,我就要什么样的价钱。”

    看人出价,本来就是做生意的秘诀之一。

    “有些人来买我的切糕,我只要两文钱一斤,有些人来买,就是出我五百根金条我也不卖。”这个人说:“因为我看他不顺眼。”

    “我呢?”小高问:“你看我顺不顺眼?”

    这个人盯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浓眉下狭眼中寒光暴射如利刃,忽然问小高:“你是不是从长安来的?”

    “是。”

    “你手里这个包袱里包着的是什么,是不是一口剑?”

    “是。”

    “你从长安赶到这里来,是不是为了‘雄狮堂’的朱大老爷而来的?”

    这个人忽然又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霖森的牙齿:“那么我们的买卖就谈不成了。”

    “为什么?”

    “因为死人是不会吃切糕的,我的切糕也不卖给死人。”

    小高的手心里已经开始在淌汗,冷汗。

    四面的人潮如果一下子全部涌过来,挤也要把他挤死,他怎么挡得住。

    他听得出这些人的呼吸声已经因为兴奋而变粗了,无论谁在杀人前都会变得兴奋起来的。

    人丛已经开始在往前挤,卖切糕的人右手已握住了他腰上的切刀。

    小高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人,人力如果能集中团结,远比世上任何力量都可怕。

    但是高浙飞还是能沉得住气。因为他已看出这些人都是雄狮堂的人,都和他一样,是站在朱猛这一边的,所以他说:“我是从长安来的,我这包袱里的确有一柄杀人的利剑,只不过我要杀的人并不是朱猛。”

    “你要杀的是谁?”

    “我要杀的人,也就是你们要杀的人。”小高说:“因为我也跟你们一样,我也是朱猛的朋友。”

    “哦?”

    “我姓高,叫高渐飞。”

    “是不是渐渐要高飞起来的那个高渐飞。”

    高说:“你不妨回去问问朱猛,是不是有我这么样一个朋友。”

    “我不必问。”

    “为什么?”

    卖切糕的狭眼中忽然露出种诡谲的笑意,忽然对小高笑了笑。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朱猛的朋友?”

    “你知道?”

    “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才要杀你。”

    小高的背忽然湿透,被冷汗湿透。

    人丛虽然又在往前挤,切糕的刀虽然锋利,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这是有机会可以捏碎这只握刀的手,打断这张马脸上的鼻梁,挖出这双狭眼中的诡谲恶毒之意。

    但是他不能轻举妄动。

    他可以杀了这个人,但是四面潮水般的人群却是他不能杀也杀不尽的。

    如果他利用这稍纵即逝的一瞬良机杀了这个人,他自己就很可能被别人的乱刀斩为肉酱。

    卖切糕的人又笑了,阴恻恻的笑道:“你还没有死,你为什么不出手?”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本来蹲在他面前的小高忽然站了起来,一站起来,他的身子就已挺挺的直拔而起,就好像上面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提起了他的衣领,把他像拔葱一样拨了起来。

    这是江湖罕见的轻功,也是死中求活的绝技。

    只可惜他既不是飞乌,也没有翅膀。

    他的身子只不过是凭一口真气硬拨起来的,这股气随时都会用竭。他的身子还是会落下来,落下来时还是会落入人丛中。

    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他知道下面的人一定都已经拔出了兵刃,准备好杀手,等着他力竭落下。

    那时他就算还能拔剑杀人,他自己也必将死在别人的血泊和尸体间。

    他不想做这种事,也不想看到那种血肉横飞的惨象。

    可是他也没有死。

    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看见一条长绳远远的飞了过来。

    他没有看见这条长绳是从哪里飞来的,也没有看见这条绳索在谁的手里。

    幸运的是,他看见了这条长绳,而且能及时抓住。

    长绳在用力社前拉,他的身子也借着绳子上的这股力量被拉起。

    就像是风筝一样被拉起,越拉越高。

    拉着绳子的人也像拉风筝一样在往前拉,小高还是没有看见这个人,却听见了一阵很熟悉的声音。

    钉鞋在雪地上奔跑的声音。

    小高心里立刻有了一股温暖之意。

    他仿佛又看见了一个人,穿着双钉鞋,拉着一匹马的尾巴,也像是风筝一样被挂在马尾上。

    他仿佛又看见了马上的那个人,又看见了那个人的雄风和豪气。

    他早就知道朱猛是绝不会被任何人击倒的。

    “高大少,想不到你真的来了。”钉鞋的奔跑一停下,就伏倒在雪地:“堂主早就说高大少一定会来看他的,想不到高大少真的来了。”

    小高用了很大的力,才能把这个忠心的朋友从雪地上拉起来。

    “应该跪下米的是我,”他对钉鞋说:“你救了我的命。”

    钉鞋擦干了几乎已将夺眶而出的热泪,神色又变得愤慨起来。

    “小人早就算准蔡崇绝不会放过堂生的任何一位朋友,”钉鞋说:“堂主的朋友们几乎已全都遭了他的毒手,就连从远地来的都没有放过一个。”

    “蔡祟就是那个卖切磁的怪物?”

    “就是他。”

    “他本来当然不是卖切糕的,”小高说:“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和姓杨的那小子一样,本来都是堂主的心腹。”

    “他也跟杨坚一样,背叛了你们的堂主?”

    “他比杨坚更可恶,”钉鞋恨恨的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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