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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音把最后两口饭吃完,连忙摆摆手起身:

    “爸爸妈妈我先去换衣服了啊,下午陪爸爸去上班。”

    ……

    就留下霍家夫妇俩坐在自家的小饭厅里面面相觑。

    “这孩子怎么从回来看着这么不正常。”

    “我看也是。”

    “我看她说不定有情况。”

    “下午上班你探探口风。”

    -

    霍音爸爸上班的诊所在城西。

    这里是皖南水乡一座静谧安宁的小镇。与车水马龙灯火辉煌,睁眼满是熙来攘往红尘过客的大首都不同,这里平淡、安静,路过十个人有五个人要认识。

    一路从家里的小院走到爸爸上班的诊所,霍音要跟去路不少乡亲打过招呼。

    她喜欢时时把自己那台攒了好久钱买的相机挂在脖子上,遇到有意思的人事物随手拍下来。

    大约今天是工作日。

    霍俊滔的小诊所没什么人来,一个下午冷冷清清,霍音几乎一直是在歇着。

    父女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软软,现在妈妈不在,你偷偷跟爸爸说说,是不是在学校谈恋爱了?那小男孩怎么样啊?几岁了,做什么的?”

    “哎呀爸,真的没有。”

    “我们家软软现在大了,有主意了,什么也不跟爸爸说了。”

    霍音摆弄着手里的相机,大言不惭地使唤人:

    “爸爸你要是不累就把上回王奶奶订的药去给煎了。”

    “行了,知道你在这儿没事做,去出去玩会儿吧。”

    霍俊滔摆手赶人,

    “你三舅家的表姐三十八岁了还不谈恋爱,你去采访采访她去。”

    霍音得了机会出去,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应下来:

    “没问题,我这就去跟表姐学习一点儿先进经验。”

    这话把霍俊滔气得在后面“你你你你……”“你”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出了诊所的大门。

    入眼就是隔开两条街道,横亘整个小镇的河。

    霍音自然没理爸爸的玩笑话,去烦三舅家的表姐。只是自己沿着岸边溜溜达达地走着。

    越过小镇最古老的一家银饰店,与岸边相识的船家打过招呼,一路走一路举相机拍着,踏上了横穿河流的大理石桥。

    拍了石桥精心雕琢的扶栏,拍了小舟浓墨重彩的一隅,镜头从北岸移到南岸,最终落到一个穿黑色羊毛大衣的高瘦男人身上。

    日光平和的午后,明亮的光线将男人耳后冷白的皮肤照的发亮。

    对方背对着她,半蹲在青石板地上,他单手插在裤袋里,另一手拿一根棒棒糖,正漫不经心跟路边的六七岁的小孩说话。

    “咔嚓——”

    快门按下的一瞬间,男人倏然转过头来。

    相机窄小的取景框里,对方短发、断眉、疏离的眼还有冷白的鼻梁上惹眼的褐色小痣。

    在一瞬间一览无余。

    像是有什么粲然的东西在眼前轰然炸开,霍音一时间忽觉眼前一阵发白。

    她举着相机的手缓缓移下,隔着剩余的半座石桥,看到了单手插着裤袋,正淡漠地偏头看她的程嘉让。

    午后日光忽盛,沿着天边斜斜打过来。

    好巧映在对方棱角分明的侧颜,下颌长颈每一根线条都像是成熟老练的画家精雕细琢审慎而成。

    男人半皱着眉,目光冷冽,洵洵看过来。

    目光接触到她的。

    不多时,色泽浅淡的薄唇敛起,无言地紧绷着。

    将近二十天没有见过,男人的头发似乎修剪过,短了一些,衬得眉宇间英气更盛。

    可是。

    霍音往下探的目光止住。

    这里是皖南偏远的小镇,不是恢弘万里的首都。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时半刻,她没有深究这个问题。

    比起对方为什么会在这里,霍音更清楚得是,他现在在她这里是头号危险人物,照面便要退避三舍的那一种。

    霍音来不及收起相机,转头就走。

    这里不是那个暴雪夜的北京,地上没有半点儿雪,她不但不会狼狈地滑倒,反而轻而易举下了石桥,一口气儿走出好远去。

    等到回过神儿来,在原地站定片刻,忽地转头,极目眺向河对岸街边的时候。

    隔着一条清凌凌的河。

    对面空空洞洞的长街上,熙熙攘攘着数不清熟悉的、陌生的脸孔。

    没有一个是她刚刚见过的那张。

    霍音站在原地,目光远远落在男人消失的一隅。

    好久,才后知后觉地钝钝收回。

    如果不是相机里清清楚楚的照片。

    她大约要以为刚刚的场面只是她多日乏闷无聊衍出的荒诞幻景。

    -

    皖南小镇夜晚来得很早。

    不单是天暗下来早,更主要的是人歇下来得早,晚上九点钟街上就没什么行人。即便是住在街边,开窗听出去,也只有茕茕夜声。

    这天晚上回到家,霍音吃过晚饭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坐到那张她七岁起就用的粉红色书桌前。

    皖南不像北京冬季寒冷会装暖气,皖南的冬天与北方比起来算不得冷。

    可像现在到了晚上,屋子里又会不可避免的发凉。

    桌前的台灯被调成暖调黄色,似乎这样可以为阴冷的屋子里增加几分热气。

    霍音套了件海蓝色史迪仔毛绒睡袍,大大的帽子扣在头上,缩着手翻起资料。

    虽是碰上师姐、何方怡还有程霖这桩事,可徐老没说这工作作罢,霍音就还要继续为这事做准备。

    老爷子发过来的相关资料打印出来足足有一拃厚的一摞,霍音屏退一切纷杂的思绪,硬是坐在书桌前花了三个多小时,理清了何家人内部的关系。

    何家人的关系明明暗暗,盘根错节。

    实在算得上是错综复杂。

    不过对整个工作的开展来说,这一小部分也只是九牛一毛。

    今晚工作的效率还算高,霍音有心将下一部分程家人内部的关系也翻看一下。

    资料翻了两页,已经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却怎么也继续翻不下去。

    她的工作被迫中止,盯着看起来有些老旧的台灯上自带的小闹钟走神儿。

    放在桌边的相机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打开,或者是根本就没有关上。

    一直泛着半明半暗幽幽的光。

    霍音轻按了下开关键,相机的屏幕便重新亮起。

    露出取景框里,相貌优越的男人。

    霍音别过眼,阖上手边资料规矩地搁在一旁摆好,另一只手探到了相机的删除键上。

    按下之前,却接到了徐老的电话。

    从北京回皖南以后,她的工作也没有中断。徐老爷子时时会打电话过来,交代一些工作。开始的时候霍音接到老爷子的电话还会紧张,现在接的次数多了,倒也开始免疫。

    只不过。

    今天接到这个电话,她莫名觉得与她的家乡有关。

    大概是白天碰到程嘉让。

    徐老是他的三姥爷,他们或许,一起来皖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可脑子里总觉得这样顺理成章。

    霍音猜不透,后知后觉地接起电话。听着徐老爷子的声音很快透过听筒传来:

    “小霍,我听小顾说过,你家乡是在皖南水乡对吧?我知道你们这里有个小镇叫浔镇,你是在这里吗?”

    整个皖南水乡,因为一直保持着早年固有的传统建筑风格,近几年吸引了全国乃至世界各地不少的游客。

    霍音的家乡浔镇更是因为风景独好,人工开发痕迹又少,成为皖南旅游业的一枝独秀。

    所以外地人会知道浔镇也不足为奇。

    “对的,怎么了教授?”

    “是这样,我们到这里准备做一期关于‘小镇失独家庭的采访,不过我行动不太便利,我的助手又不熟悉这边的路,你看看,你最近有没有空?”

    ……

    失独家庭的这个选题很具有社会意义,又是未来导师亲自开口,霍音没有拒绝的理由。

    所以第二天干脆起了个大早,提前到达徐老爷子定好的目的地。

    这是小镇长街最北的一个窄巷子,大概因为修建时候的地形,从大道想进到里面的人家,需要经过一个略陡的长坡。

    皖南冬日的清早还有些冷。

    尤其是灰白主调的建筑,天然渲染了冷调的凉意。

    霍音穿一件长长的白色大衣,颈边绒绒的毛领衬得人仙里仙气的。

    从口袋里伸出又开始发僵的手,拢在唇边一口一口地呵着气儿取暖。

    霍音就是在这时候看见推着电动三轮从大道口往坡上艰难走的老夫妇俩,两位老人家看起来都用尽了力气,可是钝重的电动三轮几乎是往上两步,就要往下滑一步。

    再往上走的坡更陡,老人家若想把车子推上去,恐怕要费上不少力气。

    见此情形,霍音最后往拢住的双手心里呵了口气,忙小跑过去,一边温声招呼道:

    “阿嬷、阿公,我来帮你们吧。”

    一边走上前帮忙推住三轮车的底部。

    车子终于不再一边往上一边随时下滑。

    可也仅仅是这样了。

    霍音去帮旁的忙可能还好,帮这种体力活,她这个纤腰细骨的小姑娘实在没什么本事。

    三个人推着车艰难地往前几步,上到更陡的坡时,就变得更加举步维艰。

    “阿公、阿嬷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用力好吗?”

    她还在咬着牙想办法,

    “三、二……”

    “哎呦……”

    还没数到一,霍音突然听见在前面扶着车的老阿嬷“哎呦”一声,阿嬷似乎是崴到了脚,手上的力道倏然松开。

    霍音跟老阿公两个人一时之间撑不起这车的重量,整个车子瞬间开始失衡下滑。凭他们两个的力气,这时候也完全没法控制住下滑的电动三轮车。

    眼见着要推着霍音直直撞向旁侧的墙上。

    她的双腿被这重力推着,不受控制地步步被迫后移。

    后背距离墙壁还有不过一米,几乎已经可以预见就这样被撞上去会是怎样的惨状。

    霍音紧攥三轮车栏杆的手开始汗湿打滑,一口呼吸哽在喉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前面的老阿公急的面色绛红,连连急语:“小闺女你小心、小心啊——”

    ……

    千钧一发,霍音后背已撞上墙壁,倒撞过来的三轮车到了近前,只差须臾,就要压上她的衣边。

    谁也未曾想,却突然之间停滞下来。

    不远处有乌鸦路过,接连几声不太礼貌的叫响。

    周身上下最后一点儿凉意被驱逐尽散,取而代之是背后涔涔冷汗。

    霍音目光垂落,瞥着男人握在三轮车栏杆上冷白的手臂无意识地往上移。

    重逾数百斤的车子被人死死卡住,就横亘在他们身前。

    霍音移到仰视视角的时候,正对上男人宣纸泼墨一般淡皱的眉眼。

    他们被挤到墙边,隔着不到一拳的距离。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看透男人一丝不苟的衬衫扣子中间松松垮垮的空隙间,透露出点点白到令人发指的颜色。

    直到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什么,霍音才慌忙倏地移开眼,低着头默念非礼勿视。

    他们谁也没说话。

    只不过下一瞬,男人呢伸手过来,灼热的手掌猛地拉住她的手腕,卯力往外一扯,不待她反应,他长腿抬起压住车后。

    每个动作看起来都不大费力。

    “交给我。”

    她听见他喑哑说。

    ……

    又是劫后余生。

    霍音望见男人接过车跨上去,利落地打火上坡,开进长坡尽头的院子里。

    她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被沾染上大片污迹的白色大衣,无意识地一下下用手扫着。

    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救她。

    她看着不远处上坡尽头,阿公阿嬷家大敞的铁门,咬咬下唇,终于还是决定追上前去道谢。

    锈黑色大铁门转弯处,两个人一进一出刚好撞上。

    霍音暗自深吸口气,一个“谢”字才刚刚出口,却见对方神情疏淡,边抽了纸巾擦手,边抬步从她眼前目不斜视地迈过。

    对她小声的话语,恍若罔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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