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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故意掩饰,何嵩阳更加无从分辨,如实道:“不瞒恩公,区区何嵩阳,江湖上也小有名气,这位是靳文靳公子。我二人本是云殊云大侠的部下,这次从崖山突围出来,四处召集救兵,怎料一无所获,反被元人一路追杀。”

    梁萧奇道:“宋军在崖山?”何嵩阳惨笑道:“大宋快到头了!原本云大侠屡败鞑子水师,鞑子被逼无奈,专程自北边调兵增援。两军对阵,正在紧要关头,那些王八蛋官儿却来害他。有人跟鞑子私通,将城池献了,有人心怀嫉妒,怕云大侠成功,专扯他的膀子,还不让他入朝见驾。唉,云大侠孤掌难鸣,连吃几个败仗,退到了崖山海上。”

    梁萧皱眉道:“入朝见驾,大宋还有皇帝?”何嵩阳道:“有的,如今也被困在崖山。”梁萧冲口而出:“益王还是广王?”何嵩阳心生疑惑:“此人怎知圣上早年封号?”忽地向后一缩,挽住靳文叹道:“至于益王广王,我便不知了!”

    梁萧看他神情,情知再也问不出真话,便道:“先出山再说!”扶起二人一同出山,到了山前路口,说道,“此地向东可上官道,如今元人势大,此去有死无生,你们不妨寻地隐蔽,躲上几日。”靳文双眼虽能视物,但却不识梁萧,千恩万谢,扶着何嵩阳向西走去。

    三人转回官道,还没走近,忽见前方搁了数具尸首,均是宋元士卒。梁萧一惊,使轻功赶至官道,大路上也躺了几具尸体,钢刀断矛四处散落,只是不见花生的影子。梁萧心往下沉,锐声高叫:“花生,花生……”叫到第二声,嗓子微微嘶哑了。

    正焦急,忽听道旁树丛窸窣作响,钻出一个圆乎乎的光脑袋,贼眼溜溜,不是花生是谁。梁萧见状松了一口气,二女随后赶来,见状不胜惊喜。花生见了三人,大声说:“你们去了好久,俺还以为你们把俺忘了呢!”牵着胭脂、快雪,背了行李走出树丛。

    梁萧问道:“怎么回事?”花生苦着脸道:“俺坐得好好的,忽然来了许多凶巴巴的人。俺一害怕,牵着马呀驴的躲到树林里,就看他们砍呀杀的,死了好多人,流了好多血。俺趴在林子里,大气也不敢出。”

    梁萧叹了口气,拍了拍花生的肩头:“亏你机警,躲得及时。”花晓霜也夸了花生几句。花生心中得意,挠着光头呵呵直笑,忽又想起一事,转头对柳莺莺道:“你的马可真凶,比你还凶!”柳莺莺秀眉一挑,怒道:“小贼秃,你敢骂我?”花生道:“俺不是骂你,俺说的都是真话。刚才俺拉它,被它踢在这里。”他指了指臀部,“还有蹄子印呢,你不信,俺脱给你瞧。”说罢要解裤带。柳莺莺脸涨通红,怒道:“瞧你个鬼,你……你敢脱裤子,我……我就杀了你!”

    花生见她恼怒,纳闷道:“这么说,你信俺了?”柳莺莺一怔,若说不信,小贼秃便脱裤子;若是说信,岂非自承很凶?一时无言以对,心中不胜气闷。

    她气了一会儿,忽见梁萧坐在道边,抬头望天,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不由问道:“小色鬼,你想什么?”梁萧道:“我从山上下来,始终想着一件事。”柳莺莺道:“三日后的事么?”她心想梁萧必是为取舍之事烦忧。

    梁萧摇头叹道:“莺莺,一个孩子叫过我叔叔,如今又有性命之危,换了你,你怎么做?”柳莺莺不假思索道:“那还用说?当是奋力相救。”梁萧微微点头。柳莺莺嗔道:“你古古怪怪的,怎么说起这个?”梁萧一拂衣衫,起身道:“莺莺,我将晓霜托付给你,请你好好照看于她。”

    柳莺莺见他神色严厉,全无嬉戏之态,呆了呆,不由怒道:“我为什么要照看她?我恨不能杀了她才好!”梁萧一怔,心想:“我糊涂了,她怎么看顾晓霜?”再瞧花生傻兮兮的样子,心中更觉烦恼,忽听花晓霜颤声道:“萧哥哥,你……你真的讨厌我了……”梁萧见她眉眼通红,心知一言不当,又要惹她垂泪,只好叹道:“莺莺,晓霜,那个叫我叔叔的孩子身处绝境,他向我叩过头,我也曾答应保他周全。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言而无信?更何况……”他胸中一痛,缓缓说,“他能活到今天,全赖我妹子阿雪舍命换来。不能将这孩子救出,我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她?”说到后面几句,声音微微发抖。

    柳莺莺微微冷笑,扬声道:“这好办,我跟你一起去救人。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梁萧一愣,花晓霜也说:“柳姊姊说得对。”她语声柔和,眉间却有一股决绝之气。

    二人妙目闪亮,梁萧不堪凝注,心虚道:“也罢,不过,凡事要听我吩咐。”二女听了,暗暗松了口气。梁萧又问花生:“你去不去?”

    花生不明所以,摸摸光头道:“你们去哪儿,俺就去哪儿!”柳莺莺一指头戳中他的光头,笑道:“算你小秃驴说了句人话,你不去,哼,我一万个瞧不起你!”花生摸头咧嘴,憨憨直笑。梁萧却知此行凶险,若得是人相助,可多几成胜算,他心中快慰,也是微微含笑,点了点头。

    计议已定,方要启程,梁萧心念忽动,对三人说:“你们在此等我。”不由分说,快步进山。三人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他回来。柳莺莺心中惊疑:“他独自行险去了?”越想越急,一跌足,正要进山,忽见远方山峦间浓烟滚滚,冲天而起。正在惊疑,梁萧大步流星,奔了回来。她喜不自胜,迎上嗔道:“小色鬼,你上哪儿去了?”一把揪过,狠狠打了一拳。

    梁萧捂着肩头痛处,笑道:“我去蚩尤林了。”花晓霜怪道:“又去做什么?”梁萧道:“我放了一把火,将那鸟林子烧了。丑老鬼害我不浅,也算是讨个公道!”柳莺莺喜道:“好呀,不能讨回本钱,讨点儿利息也不坏。”花晓霜望见浓烟,叹道:“蚩尤树天下奇木,就是灭绝,太也可惜了!”梁萧冷冷道:“诱杀万千生灵,以成一己之私。如此歹毒物事,留之何益?”花晓霜低头不语,心中的遗憾挥之不去。

    四人披星戴月,连夜赶往崖山。梁萧沿途选拣被人丢弃的弓箭枪矛,修理妥当,随身携带。次日清晨,一行人抵达崖山。梁萧纵马上了一处小丘,只见大洋如靛,浩荡无极,宋元战舰陈列海上,状若无数细小玩偶,随波荡漾,起伏不定。

    梁萧默默观望一阵,忽道:“宋军败了!”柳莺莺道:“宋人战舰更多,怎么会败?”梁萧道:“兵不在多而在于精。元军阵容整肃,壁垒森严,战舰大小相宜,东西势成犄角;宋军恰好相反,大舰与小舟杂陈,军船与民船为伍,阵势混乱,几不成军。倘若一战不利,前阵受挫,后军势必溃败。奇怪,云殊颇通兵法,怎会这么糊涂?”皱眉沉吟,好生不解。

    柳莺莺白他一眼,说道:“说得好听,难不成你会打仗?”梁萧苦笑不语,又听花晓霜叹道:“无论怎样,打打杀杀终归不好。子曰:‘和为贵。’萧哥哥,你千万想个法子,为他们两家消解误会。”

    梁萧哭笑不得,摇头道:“这误会大到无以复加,决无和解余地。当务之急,是要救出两个孩子,至于别的,非我单人只剑能够济事。”转头叫道:“花生!”花生笑道:“俺听到了!”

    梁萧见他憨态可掬,暗自嘀咕:“这三人呆呆傻傻,不知兵凶战危。我也自大了,不该带他们来的……”事已至此,悔也无用,一指带来的兵器,说道:“你拣一样趁手的,护住晓霜与莺莺!”花生一怔,抓头咕哝几声,环眼一扫,不拿地上枪矛,径直走向一棵水桶粗细的大槐树,将行李搁在一边,两手环抱,神力迸发,“喀喇”一声,大树连根儿拔起。花生挽在手中,挥舞数下,笑道:“这个么……倒还趁手!”柳莺莺忍不住啐道:“蛮牛便是蛮牛。”

    梁萧笑道:“好和尚,我服了你。”下马将八支长矛断作五尺,负在背上,又提一杆中平长枪,跃上胭脂马。柳莺莺却抓一口单刀,翻身跳上快雪,坐在花晓霜后面,笑道:“我坐这儿,有事也可照应她!”花晓霜大为感动,梁萧也是一怔,心口微微发烫:“莺莺口舌刻薄,心肠终是好的!”遥望两军战船来回,分明交战在即,如果宋军一败,乱军中再无救人良机。梁萧双眉一扬,杀气直透眉梢,举枪勒马,忽地飞驰而下。

    元军依陆为寨,正与宋军对峙,辕门向北,左右耸起两座塔楼。塔上士卒望见梁萧,心中惊疑,一名士卒吹号报警,余者弯弓发箭,躲在箭垛后向梁萧攒射。

    梁萧右手抡枪,荡起斗大枪花,将羽箭一一挑开;左手挽缰,驭使胭脂马演起“十方步”,忽左忽右,避开来箭。离辕门还有百步,他反手取出断矛,大喝一声,抖手掷出。断矛掠过百步,正正刺中箭垛。箭垛豁然开裂,断矛余势不止,洞穿一名十夫长心口。那人长声哀号,从塔楼上重重栽落,摔得肝脑涂地。

    花晓霜目定口呆,急道:“萧哥哥,不要杀……”这时后颈一麻,嗓子忽地哑了,只听柳莺莺在耳边笑道:“我就知道你假仁假义。哼,你当我真想护着你么?臭丫头乖乖闭嘴,不许添乱。”花晓霜哑穴被制,眼睁睁看着梁萧将断矛当作投枪,例不虚发,将塔上元军一一刺杀,心中一难过,双眼一闭,泪水簌簌滚落。

    梁萧断矛用尽,人马逼近辕门,眼见大门紧闭,转身喝叫:“花生!破门!”花生应声奔近,大树向前顶出。“轰隆”,辕门有如纸糊,整个儿仆倒在地。梁萧纵马飞入,迎面呼喝如雷,元军士卒蜂拥而至,他长枪抖出,红缨乱扑,枪花与血花共舞,元军骑兵纷纷落马。“胭脂”性子暴烈,一遇战阵,莫名兴奋,长嘶声中马蹄乱飞,踹得元军步众血肉横飞。

    花生跟着梁萧,糊里糊涂冲进大营,乍见来人龇牙咧嘴,心中大为惊惧。忽见对方拉开弓箭,似要射来,他万般无奈,只好忘了师门教训,摇动大树,向前猛冲。树冠风雨不透,恰似一面巨盾,所过人仰马翻,六丈内无人可以立足。

    柳莺莺紧随花生,她胆量虽大,却没见过如此战阵,望着四面人影,不由心惊肉跳。花晓霜被她搂在怀里,始终闭着双眼,惨叫声声入耳,刺得她心头滴血。

    四人各怀心思,一路冲杀过去,势如滚水湔雪般势不可当。元军四面涌来,梁萧杀得性起,横枪马上,取下弓箭,左右驰突,箭如飞电。战到紧要处,忽听左方一人惊呼:“梁萧!”

    梁萧侧目看去,一名百夫长瞪视自己,脸上挂满惊骇。梁萧但觉此人眼熟,正想何处见过,忽听右旁又叫一声“梁萧”。转眼间,呼声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三个,越来越多,越来越响,旋风般卷过人群。众军士惊惶异常,纷纷叫嚷:“梁萧来了!梁萧来了!”一边呼叫,一边四下退却,前后杂沓,东倒西歪,众将官想要喝止,但已来不及了。

    梁萧钱塘江一战,单枪匹马,来回百余里,杀得元军尸横遍野。伯颜也曾严令封口,可是众口难防,消息不胫而走。军中最重勇士,士卒们道听途说,越说越玄乎。传到后来,竟将梁萧描绘成力大无穷、不惧刀箭的怪物,还说他能驱鬼运神,唤来钱塘江潮破敌。此处多是北方汉军,没见过梁萧,却听过传说,眼见来人骁勇无敌,早已魂飞胆裂,一听呼叫,均是一个念头:“是他?难怪了……”一时纷纷萌生退意。

    梁萧不知就里,忽见元军不战自溃,奋力冲开一个缺口,一阵风突出营外。只见海上舻舳相连,密密层层,白帆片片,连天接云。

    四人沿海岸狂奔,身后元军紧追不舍。梁萧反身发箭,且战且走,忽听前方喊声大作,抬头看去,一彪元军自前冲来,人人扯满角弓,箭矢泼天泻落。

    柳莺莺心惊胆寒,急催毛驴回转。花生挥舞大树抵挡羽箭,一路退到梁萧马前。梁萧射倒数骑,伸手一摸,箭囊空空。此时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北面山崖耸峙,南方大海茫茫,他心急如焚,正要挺枪迎敌,忽见一艘小艇自宋营中飞出,桨橹轮转,顷刻逼近江岸。一名宋军站在船头,挥手高叫:“壮士,快来!”

    梁萧大喜过望,与三人跃上小艇。水手将竹篙一撑,小艇离岸数丈,其余的宋军纷纷摇桨,去岸渐远。元军赶到岸边,张弓激射,箭矢纷纷落海。宋军欢然大笑,小艇活泼泼有如一条飞鱼,在海面上纵跃起伏。

    一名宋军笑道:“大壮士神勇,你也来勤王么?”梁萧道:“我有急事,要面见圣上!”宋军眉头一皱,并不作声。片刻工夫,小艇钻入水营,在大船小艇间穿梭。梁萧目光扫去,各船水手衣衫杂驳,有男有女,还有十多岁的懵懂少年,个个面容愁苦、皮肤黧黑,不类寻常士卒,一问身旁宋人,才知都是前来勤王的沿海渔民。

    梁萧心想:“百姓何辜,多来一人,不过多送一条性命。”可转念又想,“换了是我,与其甘为鱼肉、任人宰割,倒不如豁出性命一搏。”

    花晓霜这时睁开双目,想着杀戮之惨,心有余悸,望着四周宋人,心中更生茫然:“打起仗来,他们都会死么?”想着流下泪来。柳莺莺瞧见,心中冷笑:“小贱人真没出息!”忽见花生搂着船舷,面如土色,两眼发直,不禁嘲笑道:“小秃驴,你不会是怕水吧?”

    花生一听这话,颤声道:“你……你不怕?”说完脸色更坏。柳莺莺也不识水性,可她生性好强,冷冷道:“我当然不怕。小秃驴,你信不信,我这就推你下去做王八!”双手一比,做出推人架势,花生吓得双手乱摆,忙道:“别、别,俺吃王八好吃,王八吃俺,可就大大不好了。”

    柳莺莺笑道:“好啊,想我不推你,你就得答应,从今以后都听我的。我叫你向东,你就不得向西,叫你坐下,就不许站着。”花生但求自保,言无不从,连道:“好,好!”柳莺莺妙目一转,忽道:“好啊,你向东边跳三尺!”花生惊道:“怎么成?东边都是水。”柳莺莺怒道:“你不听我的话了?”花生左右为难,苦着脸连声哀告。柳莺莺别说推人,挪身也不敢,只觉气氛过于沉闷,故拿花生寻寻开心。

    说闹中,小艇在一艘大船边停住。船头放下舢板,梁萧当先跃上,一名校尉迎上来,拱手笑道:“阁下骁勇善战,令人佩服。敢问是云将军的部下吗?”梁萧应声胡诌:“不错!我有要事,要面见圣上。”校尉笑容忽敛,冷冷道:“免了!陈大人和陆大人说了,云殊的人,圣上一律不见!”

    梁萧打量对方,说道:“我不见什么陈大人陆大人,只求面圣……”校尉不耐,打断他说:“陈大人的意思就是圣上的意思。”斜眼一瞅梁萧,冷笑道,“站着做什么,要我踢你下船么?”不料梁萧目中威棱迸发,伸手拿住他的胸口,提得离地三尺。校尉惊怒道:“反了么?左右,给我拿下!”他是宰相陈宜中的亲信,平日作威作福,众军士受够了他的闲气,俱是一言不发,冷眼旁观。

    校尉喊了两声,无人答应,顿时着慌,涩声道:“都是自家人,凡事好说,凡事好说。”说话之时,谄媚之态天然流露。

    梁萧笑道:“你带不带路?”校尉面露难色,忽见梁萧神色不善,忙道:“带,带……”梁萧放手道:“你走前面。”校尉不敢违抗,转到前舱,舱门处站了四个军士,校尉一指舱内,咕哝道:“就在里面……”卫兵见势不妙,挺枪阻拦,梁萧一挥手,众卫兵虎口剧痛,四条长枪窜到半空。

    梁萧跨入舱内,但见舱室阔大,四壁斑驳,咸湿的空气中混着一股淡淡的药味。靠里稀稀拉拉坐了几个官儿,愁眉苦脸,正在说话,听得脚步声响,纷纷掉头望来。一个方面黑须的官儿喝道:“怎么没经通报?”校尉慌道:“陈丞相,这是云殊的部下,要见圣上!”陈宜中怒道:“不是吩咐了么?但凡云殊遣人,统统赶走。”校尉苦着脸道:“没奈何,他逼我来的。”陈宜中一怔,厉声道:“作反了么?岂有此理,来人……”

    他身边的一个清瘦文官摆手道:“丞相,罢了!他拼死前来,足见忠心无二,这么赶走,岂不叫人齿冷?”陈宜中一拍大腿,怫然道:“陆太傅,你还不明白?云殊狼子野心,仗着手握兵权,一心要夺走圣上……”文官叹了口气,向梁萧道:“圣上龙体欠安,不便见客,你有什么话,只管对我陆秀夫说!”

    梁萧一转眼珠,向陆秀夫拱手道:“云将军听说圣上微恙,特令在下送来一名女神医,为圣上诊治。”堂上诸人一愣,陈宜中冷笑道:“我们自有大夫,不必劳动那位神医的大驾。”梁萧没想这人不识好歹,正要发作,忽听花晓霜道:“那位……圣上可是患了惊风之疾?”

    陈宜中与陆秀夫对视一眼,眉间露出讶色,后者奇道:“你怎么知道?”花晓霜说:“你们给他服用了寿星丸,是不是?”陆秀夫更惊,点头道:“不错。”花晓霜道:“方子用得不坏,可惜缺了几味紧要药材。”众官脸色微变,陆秀夫起身肃然,说道:“敢问其详!”花晓霜道:“从药味分辨,缺了人参与石菖蒲,嗯,朱砂的分量也没用足!”

    陆秀夫眉间透出一团喜色,拱手道:“姑娘说得极是,只因元人围困,药材奇缺。嗯,敢问可有补救之法?”花晓霜道:“我要见过病人才能定夺。”陈宜中怒道:“岂有此理……”陆秀夫摆手道:“丞相,事急从权。眼下圣上命在旦夕,这位姑娘未卜先知,一语道破病症药效,让她试试,聊胜于无吧?”

    陈宜中打量晓霜,满脸狐疑。陆秀夫又道:“她一介弱女,丞相顾忌什么?云殊拥兵自重,所忌者唯有圣上,如果圣上有个长短,只怕大事不妙。”陈宜中听他言之有理,无奈道:“好,让她进去。”陆秀夫喜道:“姑娘请!”当先引路,花晓霜举步跟上,梁萧三人跟随在后。陈宜中急道:“你们站住!”梁萧全不理会,陈宜中惊怒交迸,冲出舱外,召唤军士。

    陆秀夫一心救人,顾不得许多,掀开竹帘,匆匆步入后舱。舱内氤氲缭绕,药味更浓。两个宫女坐在一边,煽火烹药。床上蜷了个小孩,伶仃瘦小,不堪一握,小脸煞白如纸,两眼紧紧闭着。梁萧一眼认出广王赵昺,想起那日荒山偶遇的情形,不觉胸中一酸,转念又生疑惑:“怎么只见弟弟,不见哥哥?”。

    花晓霜傍着赵昺坐下,伸手探脉,双眉微皱。陆秀夫观颜察色,心头暗惊,还没说话,梁萧已抢先问:“怎么样?”花晓霜叹道:“他想是受了惊吓,痰迷心窍,此外肝肾不调,有消中易饥之患。唉,二疾并发,苦了他啦!”陆秀夫搓着手惶声道:“还能救么?”

    花晓霜看了梁萧一眼,见他面带忧愁,不觉心头微动:“萧哥哥说的孩子,难道就是他?”想了想,微微笑道:“不用担心,我自有法子,不出明日,就能让这孩子活蹦乱跳!”看了赵昺一眼,眼里透出怜惜。众人齐松了口气,忽听有人冷声道:“好大的胆子,他是当今圣上,你敢叫他孩子?”

    众人回头看去,陈宜中两手叉腰,脸色阴沉,几个士兵站在身后,只怕惊了赵昺,不敢贸然上前。陆秀夫点头道:“丞相说得对。姑娘,这位可是我大宋天子,你日后称呼千万小心,不可乱了规矩。犯了欺君之罪,我可保不了你!”花晓霜听得这话,大为不解,忽听梁萧冷冷道:“孩子就是孩子,有什么叫不得?”陈宜中怒道:“放肆……”正要喝令拿人,忽听外面有人说:“请禀告圣上,都统制云殊求见。”语声沙哑疲惫,但一字一句,不失沉稳。

    众人心头齐震,忽听呛啷声响,夹杂几声闷哼。陈陆二人顾不上梁萧,掀开竹帘,抢出舱外。只听陈宜中怒道:“云殊你好大胆子,擅闯朝堂,该当何罪?”云殊叹道:“丞相见谅,若不出此下策,云殊万万进不来的。”陆秀夫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说我们把持朝政么?”云殊道:“这是太傅自己说的,云某可没说过。”静了静,陈宜中寒声说:“好啊,那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云殊道:“如今军情危急,我要带圣上突围。”陈宜中冷笑道:“如此说,我们是输定了?”云殊说道:“败多胜少,但大宋血脉不可就此断绝!”陈宜中冷笑道:“败了也与你无关。姓云的,你别忘了,圣上已颁下圣旨,虢夺了你的兵权,你如今一介白身,却强占兵符,处处以主帅自居。哼,自古以来,操莽之徒,也莫过于此!”

    云殊叹道:“丞相言重了,云某生当为宋人,死亦为宋鬼,眼看汉祚运移,国事崩摧,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再说,云某真是操莽之徒,我大宋兵马怎会落到这个地步?”?他语中力持平静,悲愤之意却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喘息一阵,陆秀夫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要推卸兵败之责吗?”云殊道:“今日之局,云某也脱不了干系。只是当日云某提请弃舟北上,兵发江西,与文天祥文丞相汇合,但丞相以圣上安危作为托词,坚决不允,力持效仿高宗皇帝游击海上。文大人一介书生,不通兵法,勉力为将,以致一溃千里,葬送大好时机。此为其一。”

    陈宜中冷道:“好啊,还有其二么?”云殊道:“其二,泉州一役。诸位大人不分好歹,轻信蒲寿庚。殊不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厮本是西域胡人,云某早就说得明白,举凡胡人,都不可信。可惜诸位把云某的话当成耳边风,以至于奸胡临阵倒戈,害我大军一败涂地。”陈宜中冷笑道:“如此说,今日之局,都是我们的不是?”云殊长叹了口气,说道:“不敢,云某未能坚持己见,也算是莫大过失。如今我军人数虽多,却都是未经操练的百姓。一派乌合之众,如何抵挡元人狼虎之师,一经交战,不仅无补于事,反成拖累。当日我力请不要接纳百姓从军,诸位大人不加理会,以致今日形势危殆。此乃其三。”梁萧心想:“此中的利弊,原来他都知道的。”心下也不觉替他惋惜。

    陆秀夫忽地冷笑道:“笑话!百姓投奔我军,是因我大宋秉承仁义、深得人心。孟子曰:‘仁者无敌。’我军人多势重,万众一心,势必能击败鞑子,光复华夏。哼,你一介武夫懂什么?我且问你,你读过几本书,又懂得多少圣人的道理?”云殊道:“说起圣人之理,云某远不及太傅渊深。但云殊明白一个道理:为子死孝,为臣死忠。云某决不能眼看圣上送命。圣上若在,大宋还有光复之机;圣上若有不测,大宋才算是亡了。”陆秀夫怒道:“你今日擅闯朝堂,以下犯上,还有脸说什么忠孝?倘若天不佑我大宋,此番兵败?,陆某便负圣上蹈海而死。太祖杯酒释兵权以来,大宋三百年以文德治国,就算要亡,也该亡在士大夫手里,决不能亡于你这个屡抗圣旨、拥兵自重的武夫!”

    云殊略一沉默,忽道:“看起来,云某话已说尽,只有冒这个不忠不义之名了。”话音方落,数声闷响,只听陈宜中咆哮道:“好贼子,反了么……”叫到一半,戛然而止,忽地清风飒然,云殊卷起竹帘,跨入内舱,与梁萧遇个正着。这一下,泰山崩摧,万马忽至,云殊也不至于如此惊骇,一时间,他目瞪口呆,双足钉在门前,成了木偶泥塑。梁萧望着宿敌,心中暗暗叹息,经年不见,云殊容色枯槁,双颊凹陷,两鬓间竟已星星。

    云殊略一愣神,侧目望去,浑身又震,涩声道:“柳姑娘……”柳莺莺也叹道:“云公子,一别数年,你可憔悴多啦。”云殊听了这话,心中没由来一酸,双目不由潮了,强自忍住,回望梁萧道:“你来做什么?”梁萧道:“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云殊只当他奉了军令,来擒赵昺,心中暗恨。再见赵昺躺在床上,犹如死人,目光一寒,叫道:“好啊。”梁萧随口应道:“当然好了……”

    话未说完,云殊双掌猝发,裹在袖中拍来。梁萧见他抬肩,就知他要出手,身子稍退,挥掌迎出。二人双掌一交,身子各自一晃。梁萧心头暗凛,本当妙悟神功,稳操胜券,不想一别年余,云殊的精进竟也非同小可。云殊更是骇异,只觉梁萧掌力雄奇,隐隐然已经超过自身,不待掌力接实,足下陡转,使招“罔两问景”,从左到右闪电般连出两掌。

    梁萧凝立不动,掌随身转,处处封锁云殊的掌势。云殊一沾即走,招式决不用足,出手之快令人眼花缭乱,第二掌才使一半,忽地矮身,变招“风摇影动”,右腿势如旋风扫出。梁萧掌势含而不吐,护住胸腹,足尖斜挑,对准他右足外踝“跗阳”穴。

    云殊双足忽曲,避过梁萧掌势,双掌下挥,劲风扑地,带得他向上腾起,绕着梁萧凌空转了个半圆,刷刷刷连劈四掌。这数招一气呵成,快不可言,正是他新近悟出的一路“惊影迭形拳”。

    “穷儒”一脉,武学宗旨本在“观敌虚实,后发制人”,但云殊练到这个地步,眼力渐高,只消对手动眼抬足,就能猜出其人心意,先发制人,逼得对手一招半式也递不出来。故而“惊影迭形拳”但求一个快字,处处力争先手,一经施展,只见影,不见人,一串虚影忽东忽西,掠来掠去。

    梁萧不敢大意,转身出掌,守得水泼不透。突然嗤嗤连声,双方的掌风连交数次,扫中舱门竹帘,细竹帘竟若钢丝一般笔直竖起。这几掌两人各自用上全力,云殊翻身落地,气血翻腾,梁萧也身不由主,倒退三步,足下格得一响,将甲板踏出了一个孔洞。

    云殊方欲猱身再上,忽听身后“滴滴答答”一阵响,侧目看去,竹帘被二人阴劲崩断,数十枚竹管散作一地。云殊心头一凛,暗忖掌力再被带偏,落到赵昺身上可不妙,一时心生犹豫,驻足不前。

    他二人这一轮交手,变化奇快,舱中诸人目不暇接,更遑论出声阻止。此刻一住,柳莺莺叫道:“有话好说,不要动手!”她虽是对着二人说话,目光却是不由自主落在梁萧身上,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云殊看得明白,一股无名邪火直冲入脑,忽地纵上丈余,左掌拍向梁萧小腹,右爪如风,拿向床上的赵昺。这一抓一拍看似平常,实则后招凌厉。梁萧不敢怠慢,左掌斜引,右掌横批。二人浑身一震,四掌竟已抵住。梁萧目中精芒乍闪,踏上一步,云殊却身形倒退,面露痛苦之色。

    柳莺莺见他二人情形,分明是在比拼掌力,当真心惊肉跳,可又无力分开二人。梁萧用上了“转阴易阳术”,掌力乍阴乍阳,忽刚忽柔,瞬息百变。云殊从未遇上这种功夫,顷刻连退六步,背脊抵着舱板,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相持片刻,梁萧双目陡张,双掌向前抵出。刹那间,众人只觉船舱剧晃,“哗啦”,舱板向后垮塌。云殊一个筋斗,后跃三尺。

    梁萧微微一笑,收手道:“姓云的,有你的。”云殊压住胸中血气,一双手仍是颤抖。原来,方才他甘冒大险,撤去内劲,任由梁萧内力侵入体内,而后传到身后,震塌舱板。梁萧内力一经泻出,后劲接济不上,云殊趁机脱出他的掌力。

    陈宜中被点了穴道,躺在梁萧脚旁,眼见他占了上风,大喜道:“拿下反贼云殊,本相重重有赏。”梁萧笑道:“我要的东西,只怕你赏不起!”陈宜中一愣,心想你无非要的是高官厚禄,当即笑道,“只要拿下云殊,本相力所能及,定然双手奉送!”梁萧道:“好说,我要你头上这顶乌纱帽,你也双手奉送么?”?陈宜中一愣,怒道:“放肆,凭你也配做丞相?”梁萧大笑道:“说得是,躺在地上的乌龟丞相,区区着实做不来。”口中说话,目光却丝毫不离云殊。

    柳莺莺见两人遥遥相对,大有立分生死之势,心中一急,忍不住抢上两步,挡在二人之间,叫道:“住手!”梁萧摇头道:“莺莺,你别管,这是男人的事。”柳莺莺双眉一挑,怒道:“你说这话,就是瞧不起女人!我偏要拦,你要刺,就刺这儿。”手指心口,酥胸微微起伏。

    梁萧不由气结,柳莺莺察言观色,忽又放软语气:“梁萧,各让一步天地宽,何必非要你死我活?”梁萧摇头道:“你不知道,我和他的冤仇,一百年也解不开。”柳莺莺神色微变,心想:“这么深的冤仇,难道是……是为我?”回头望去,云殊见她目光哀怨,心头一软,几乎便想放手,但一想到国仇家恨,心肠复又刚硬,忽地闪身,绕过柳莺莺,一掌拍向梁萧肩头。梁萧矮身避过,还以颜色。柳莺莺见他二人浑不理会自己,不由恼羞成怒,索性再不劝阻,抱起双手冷眼旁观,心想:“看你们斗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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