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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天风的声音,心中大喜。又听贺陀罗哼了一声,怒道:“打就打,洒家怕你么?”梁萧拨开树枝,探头望去,两道人影在山边拳来脚往,斗得正酣。

    当日贺陀罗忍辱退走,回头一想,明白中计,更在同仁中威风扫地,心中大为懊恼,伤势稍愈,来寻梁萧晦气。不料时乖命蹇,居然遇上了释天风。

    释天风与梁萧相处日久,对之心存依赖,逃过妻子追踪,又回崂山寻他。老头儿无心健忘,走到半途,忽将此行的目的忘了,只在山前转悠,不知何去何从。忽见贺陀罗行色匆匆,埋头赶路,他一瞧对方轻功,有如老饕见了美味,两眼放光,心怀大乐,赶上去不由分说、大打出手。

    贺陀罗无奈应战,斗了半日,不支败走。释天风紧追不放,两人且斗且走,崂山一峰一谷、一石一木均成战场。转眼花去三日,贺陀罗被耽误正事,不胜其烦;释天风遇上敌手,心中甜滋滋的,好似涂了蜜糖。

    二人电光石火斗了一阵,贺陀罗跃上一块山石,忽地掣出鸟笛,吹奏起来。梁萧心头一跳,正想找些松针相助,忽见一群麻雀从天落下,扑啦啦将释天风围住。梁萧正要纵下,忽见老头儿一蜷身,无形之力四面迸射,麻雀如中箭镞,纷纷僵死一地。

    梁萧暗暗称奇,记起凌水月所说,猜到这就是“无相神针”的功夫。但瞧老头儿模样,又是哑然失笑,心想这功夫别名“仙猬功”,释天风一旦使出,果然像是一只大刺猬。

    释天风不惧雀阵,却被挡了一阵,贺陀罗趁机脱身,消失在一块大石后面。释天风怒叫挥手,空中哧哧有声,顷刻雀尸遍地。他破了雀阵,飞身跳过大石,叫骂声声响起,在空山中回荡不绝。

    两人去远,梁萧跳下树来拣起一只死雀,却看不出伤处。他沉吟一阵,返回住处,将所见所闻与花晓霜说了,又道:“贺陀罗被释岛主缠住,难以分身作恶,此间清苦,还是回杏林为好。”

    两人收拾行李返回杏林,还没走近,忽见林外站着两名女道士。年长者气度恬淡,少者容貌清秀,身旁停了一头白驴。梁萧喜上眉梢,扬声叫道:“了情道长!”

    两人应声回头,乍见梁萧,均是面露惊喜。花晓霜奇道:“萧哥哥,你认识他们?”梁萧笑了笑,挽着她上前稽手:“了情道长,你怎么到崂山来了?”

    了情看他一眼,微微笑道:“我听说这附近有位神医,特来拜会,可惜不得门径,故在此间盘桓。”梁萧笑道:“原来如此。”转身为花晓霜引介,“这位是了情道长。”又瞧了哑儿,见她努嘴瞪眼,爱理不理,便笑道:“这位是哑儿道长,你可要小心,挨了她的剑,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花晓霜脸色微变,哑儿却面有恼色,狠狠瞪了梁萧一眼。

    了情目视花晓霜,笑道:“梁萧,这是你朋友么?”?梁萧笑笑,将花晓霜引见与二人,了情听她姓名,皱眉说:“你姓花?”梁萧点头道:“她是花无媸的孙女。”了情眼神微变,默默点头,眉间升起一丝愁意。

    四人进屋,梁萧问起,才知了情路过此处,听说活菩萨的神迹,想瞧哑儿的哑疾有治无治,不由笑道:“可巧,这位神医与我再熟不过了。”了情讶道:“竟有此事,还烦你与贫道引介?”

    梁萧笑而不语,了情顿然有悟,目视花晓霜,叹道:“莫非这位就是神医?”梁萧笑道:“正是。”忽觉有人拉扯衣袖,回头一瞧,花晓霜面涨通红,十分窘迫,便说:“了情道长,日后别说什么菩萨神医的话,她面嫩胆小,你叫她晓霜就好。”了情点了点头,反复打量花晓霜,哑儿也盯着她目不转睛。‘

    花晓霜看过哑儿的嗓子,又翻阅《青杏卷》,想了想说:“哑儿道长的嗓子有异常人,非得用刀剖开不可。”哑儿一听,大惊失色。

    了情也觉骇然,目视梁萧,意似征询,见他并不阻拦,不由迟疑一下,叹道:“那么,全凭姑娘做主。”花晓霜怪道:“道长答应得好快,别说身体发肤,父母所赐,这开喉术也风险极大,稍有失当就有性命之忧!”

    了情道:“我信得过梁萧,他信得过你,我就信得过你!”花晓霜喜笑颜开,对了情大生好感,说道:“是啊,我也信得过萧哥哥!”又向梁萧道,“我去配麻沸散,你手巧,按这幅图做好桑皮纸线,待会儿给哑儿道长缝伤口。”梁萧应了,花晓霜微微一笑,进房配药去了。

    了情见她入内,冲梁萧笑道:“你这匹野马总算有了辔头!”梁萧摇头道:“道长别想岔了,我可配不上她!”了情一皱眉头,欲言又止,哑儿却拉住梁萧指手画脚。梁萧知她询问阿雪,略一沉默,惨然道:“她去世了……”哑儿张口结舌,了情也很震惊。梁萧泪涌双目,但怕二人瞧见,匆匆掉头道:“我去准备纸线。”快步如风,匆匆离开。

    辰巳时分,花晓霜给哑儿服下麻沸散,令其昏睡,跟着涂抹药酒,割开咽喉,矫正声带,完后涂抹止血消毒药物,用桑皮纸线缝合。忙至酉时,梁萧留下善后,让花晓霜自去休息。了情关切忧心,始终守在门外,见花晓霜含笑而出,心中的大石才算落地。

    花晓霜写了两张方子,说道:“道长放心,我再开两剂活血生肌的药物,内服外敷,不出十天,哑儿道长就能开口说话了。”

    了情大喜过望,稽首道:“虽说大恩不言谢,贫道还是要多谢姑娘。”花晓霜连连摆手,说道:“这是理所应当,道长万莫多礼!”了情见她不居功市惠,心中更生好感。

    花晓霜施术时心弦绷紧,此时松懈下来,一阵头晕目眩,忙取金风玉露丸服下,坐在门边,微微喘气。了情见她脸色透青,关切道:“不舒服么?”花晓霜强笑道:“老病根儿,不碍事。”了情不解道:“你精通医术,怎么不治好自己?”

    花晓霜见她眉目慈和,气度温润,心中无由生出依恋,一五一十说出原由。了情听了不胜凄然,心想这女孩儿身负痼疾还要行医济世,胸襟实在广大,身世更加可怜。她心生悲悯,拉过花晓霜,默默搂她入怀。花晓霜身心俱暖,念起母亲,不由泪如豆落。

    了情沉默良久,幽幽叹道:“晓霜,你为哑儿治好哑疾,贫道无以为报,想传你一门功夫,不知你肯不肯学?”双目凝注,大为期盼。

    花晓霜治病从来不求回报,闻言微微怔忡。忽听梁萧笑声传来,说道:“晓霜,你还不拜师?”花晓霜福至心灵,乖乖巧巧拜了下去。了情慌忙扶住,盯着梁萧嗔怪:“惫懒小子,尽出古怪主意!”心中却是惊讶:“他来到身后,我一无所知。一别两载,这孩子的武功精进得好快!”

    梁萧笑道:“依我看,道长与晓霜,真是天生地造的师徒。我为道长寻了这么个好徒弟,道长该如何赏我?”了情没好气道:“赏你一顿板子。”花晓霜与了情说话投缘,听了梁萧的话,甚合己意,身子再向下沉。

    了情不便与她执拗,只得容她一拜,将她扶起叹道:“这么一来,倒似贫道占个便宜……”转眼瞧了花晓霜一眼,但觉她眉眼间与自己颇为神似,心中欢喜,于是凝神静气,举袖挥拳,使出一路拳法。这拳法招式飘逸,气度雍容;形动于外,神敛于内;八分处守,两分主攻;守若恢恢天网,疏而不漏,攻则从容不迫,防不胜防。使到得意处,飘飘然有遗世独立、孤芳自赏之态。

    梁萧瞧得舒服,待了情收势,拍手笑道:“好拳法!道长偏心了,有这样的拳法,为什么不传给我?”了情白他一眼,说道:“这是我自创的功夫,比之‘归藏剑’颇有不如。何况你飞扬跋扈的性子,怎耐烦学这抱朴志远、以静制动的拳法。”梁萧微微一笑,心想:“道长说得是!武功练到一定地步,无不合于人之本性。晓霜恬淡无争,这路拳法契合她的本性,若让我八分守,两分攻,岂不是折磨人么?”

    了情又说:“晓霜,我这路拳法名为‘暗香拳’,法于五五梅花之数,分为左五路,右五路,前五路,后五路,中五路。讲求抱元守一,心境空灵,出拳若有若无,仿佛寒梅清幽、暗香浮动。寻常武功,总要因时因势,变化制敌,这路拳法全凭气机牵引,自发自动。”说着一招一式,予以指点。

    花晓霜将左五路打了一遍,但觉遍体阳和,不胜舒服。转眼一望,忽见了情凝视自己,关切道:“怎么样?”花晓霜道:“方才骨子里有些发冷,打了这一路拳,似乎暖和多了。”了情微笑道:“当真如我所料。‘暗香拳’看似拳法,实为内功,好比寒梅独放、凌霜傲雪,于行动中温养体内阳气,克制诸般阴邪。你时常习练,或许有些好处。”

    花晓霜这才明白,了情传功,是想为自己减轻寒毒之苦,心口一热,忍不住叫了声:“师父……”泪光盈盈,几乎夺眶而出。

    梁萧笑道:“我明白了,这‘暗香拳’守多攻少,该是养足自身之气,以我之有余,攻敌之不足。”了情见他顷刻悟出这路拳法的破敌要旨,不由暗暗吃惊,但她创出“暗香拳”,本意并非斗殴,闻言笑笑,不置可否,只是一招一式,继续指点花晓霜。

    如此过得十日,了情将“暗香拳”倾囊相授。哑儿伤口也渐渐痊愈,但因生平未曾说话,唇舌口齿还须从头练起。练了两日,勉强说出“师父”二字,虽嫌嘶哑,却让了情十分惊喜。

    梁萧将花晓霜托与了情照顾,自己每日编好竹器,挑到城镇中贩卖。这日生意极好,一早卖完,换了些米粮菜蔬。正午时分,返回竹林,但见花晓霜正和哑儿依偎说话,了情坐在树下,引宫按商,吹弄洞箫,神色甚是孤寂。

    梁萧打过招呼,卸下米面,生火做饭。过得一阵,花晓霜跑来说:“萧哥哥,哑儿要把快雪送给我,我怎么推辞她也不肯。”梁萧知道哑儿为人固执,一旦动念,不会轻易改变。她受了晓霜大恩过意不去,必要回报,便道:“她给你,你受了便是。”花晓霜喜道:“好啊,我也爱极了快雪,你说受我就受啦!”说完转身跑了。

    当晚用过晚饭,了情叹了口气,搂过晓霜,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霜儿,师父今天要走啦!”花晓霜吃惊道:“这么快就走?住上一年半载不好吗?”了情摇头道:“我不能在一个地方住上七天,这次因为哑儿伤口未愈,一拖再拖,早过时限,再住下去就不妥了!”花晓霜十分不舍,拉着了情的手,含泪不放。

    梁萧知道了情意在躲避公羊羽,便道:“晓霜,道长有苦衷,你别难为她了。”花晓霜只得放手。了情劝慰几句,与哑儿收拾出行。梁萧与晓霜送到林外,花晓霜又不免伤怀落泪。了情细声细气,安慰一番,对梁萧道:“我这小徒弟就交给你啦,你若欺负她,我可不饶你!”梁萧苦笑道:“她有道长这等大靠山,梁萧有几个脑袋胆敢欺负她?”了情白他一眼,嗔道:“又耍贫嘴。”心知这少年聪明机警,而今锋芒内敛,沉稳许多,弟子得他看顾,必定安然无事。想着心情一松,冲二人微笑稽首,与哑儿并肩去了。

    梁萧望着二人背影消失,想起华山相别,情形依稀,阿雪却已不在了,一时没精打采地转回屋内。花晓霜挑亮油灯,继续研读《青杏卷》,梁萧坐在一边编制一把竹扇。

    他心神不定,编了一会儿,忽见一只小蛾子向灯火飞来,不由心头一酸,伸指轻弹,指风将飞蛾激开。过不多久,蛾子又扑过来,梁萧又屈指弹开。

    这么反复多次,蛾子锲而不舍,一意扑火,梁萧终究无奈收手,嗤的一声,蛾翅焦枯,蛾子堕在地上。他呆呆瞧着,两行泪水却已无声滴落,忽听花晓霜道:“萧哥哥!”梁萧忙拭泪道:“什么?”

    花晓霜定定看着书,并未留意他的神情,喃喃说道:“我……突然有个想法!”梁萧道:“你说!”花晓霜欲言又止,终于摇头道:“罢了,这事太难,当我胡思乱想好啦!”梁萧笑道:“你不说,我怎知难不难?”花晓霜赧然道:“好,我说了,你可不许笑我!”梁萧点头道:“我不笑就是了。”

    花晓霜道:“《青杏卷》我快看完了,上面好多病症,我都没有亲眼见过。可书上写了就该有的。现在想来,我以往行医,治的都是方圆两百里内的人家,两百里之外,又有多少人生病呢?天下之大,又有多少人忍受疾病之苦?我想,若能用这两条腿走遍天下,治好所有的病人,那该多好……“说到这儿,她凝视烛火,脸上流露神往。烛影摇红,将她的双颊映得红扑扑的,仿佛有什么光辉透了出来,映得梁萧双眼酸楚,恍惚又看到那个圆脸少女坐在烛下,为自己缝补衣衫。两个少女的影子在烛光中渐渐重叠,合而为一,?回复成花晓霜的影子。

    花晓霜听梁萧久不答话,不由转过头来,见他呆呆望着自己,眼角隐有泪光,不由问道:“你……你怎么了?”梁萧浑身一颤,伸袖抹去泪花,笑道:“没什么。”花晓霜双颊泛红,柔声道:“我也知道,这个念头很傻。天下之大,怎么能够走遍?再说我有病在身,唉,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不成了……”

    梁萧摇了摇头,苦笑道:“你这念头若也算傻,世人的念头无一不傻了。古往今来,那些大英雄大豪杰,哪一个不是全挂子的杀人本事,个个名垂青史,其实都是一群大傻瓜、大混蛋。可惜这世上总是害人的多,救人的少,因为稀少,所以难得。行医天下又有什么?我陪着你就是了!”花晓霜听得又惊又喜,她对梁萧信任之至,听他说得轻易,也觉得无甚难处,随口道:“好啊,你陪着我就是了!”话一出口,两人相对大笑。

    正商量出行之事,忽听屋外有人朗声大笑,笑声清劲,悠悠不绝。梁萧心头一惊,出门望去,林外走来一人,烂袍蔽履,儒襟歪戴,竟是穷儒公羊羽。

    二人一照面,均是吃了一惊。公羊羽剑眉一扬,举步间已到梁萧身前,喝道:“小畜生,你也在?”手掌一挥,向他头顶拍落。梁萧武功大进,避过这掌本也不难,但他一见公羊羽,想起诸般前事,但觉劲风及体,竟无避让之力,两眼一合,心道:“罢了,终是死在他手里!”

    公羊羽掌到半途,见他不拦不让,心生诧异,一翻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冷笑道:“怎么不还手?”梁萧的左颊高高肿起,苦笑道:“你也是威震江湖的前辈,要杀便杀,何必羞辱人?”公羊羽出手如电,揪住梁萧衣领,又给他一记耳光,厉声道:“我偏要羞辱你,还手呀!”梁萧目中怒意一闪而逝,闭上眼睛,再不言语。

    离开黄山以后,公羊羽与萧千绝均想将对方引离战场,故而从南方斗到北地,始终胜负不分。过不多久,传来京口兵败的消息,公羊羽好生无趣。这时间,忽又得到了情消息,他欣喜若狂,什么国家社稷统统抛到脑后,丢开萧千绝,停停找找,追踪月余时光,终于寻到杏林之中,不料竟然遇上梁萧。

    公羊羽见他意气萧索,了无往日骄悍,心头大异,跟着又生恼怒:“不还手么?老子再给你两个大耳刮子!”正要动手,花晓霜听到说话声,走出门来,见公羊羽举手要打梁萧,忙上前来,伸手便格。公羊羽何等身手,手掌看似左掴,忽又右晃,在梁萧左颊上刮了一记耳光。

    花晓霜吓得脸色发白,横身挡在梁萧身前,急道:“你……你是谁?干吗打人?”梁萧推开她道:“你别管……”又目视公羊羽,缓缓道:“我死在你掌下,罪有应得,但求你好好照顾这个女孩儿。”公羊羽冷笑道:“她是谁,与我有什么相干?”

    花晓霜心中惶急,又伸手拦住公羊羽,大声说:“你……你不要打人……”公羊羽心想小畜生不是东西,你这女娃儿跟他沆瀣一气,大约也不是善类,手掌忽起,轻飘飘拍向少女。花晓霜猝不及防,一时惊得呆了。

    梁萧见状大惊,明知他意在逼迫自己动手,仍是按捺不住,手掌抡个半弧,闪电击出。这一下用上“转阴易阳术”,忽阴忽阳,连环五变。公羊羽挡了他三重劲力,心觉不妙,掌力内缩,催动内力,化去梁萧阴阳奇功,施展“三才归元掌”。一招“天旋地转”,身形旋风急转,掌若飘絮,向梁萧拍出七记。梁萧势成骑虎,只得挥掌迎敌。

    “三才归元掌”是公羊羽首创,体悟之深,远胜旁人。当年他夜读苏轼的《留侯论》,读到:“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忽生妙悟:“项羽百战百胜但穷兵黩武,以致师老兵疲,外强中干。汉高祖数战皆北,但精其兵,锐其卒,委曲求全,然后趁项羽疏忽,全力东向,垓下一战,令其乌江自刎,成就四百年之基业。萧千绝武功凌厉,百战百胜,仿佛项籍轻用其锋,我何不创出一门功夫,养其全锋而待其弊,破去他的魔功?”故此创出“三才归元掌”,一度将萧千绝压住。这些年反复揣摩,更抵随心所欲之境,只是他后来惯于用剑,掌法用得少了。

    换了数月之前,梁萧遇上公羊羽使出此路掌法,势必落花流水,大败亏输。如今二人拆了二十多招,不分胜负,公羊羽见梁萧妙招迭出,许多招式超乎想象,不由暗暗吃惊:“小畜生长进好快!”他杀机更盛,足下时而“归元步”,时而“伏羲步”,时而“大衍步”,多种步法交错使来,了无痕迹。双掌也生出奇妙变化,三才归元掌原只三招,此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刷刷刷”疾若飘风、利如斧钺。斗到七十招上下,公羊羽掌随身转,喀嚓一声,将梁萧右臂打折。

    公羊羽正要再施辣手,忽听花晓霜急声道:“萧哥哥,攻他缺盆。”梁萧不及转念,左手两指一并,点向公羊羽肩头“缺盆”穴。公羊羽对这一指十分忌惮,飘然避开,右掌虚晃,左掌正要穿出,晓霜又道:“乳根。”梁萧一招得手,知道花晓霜所言定有道理,应声而动,拍向公羊羽“乳根穴”。

    公羊羽怒哼一声,收回掌力,护住“乳根”穴,身法转疾,一团青影飘忽闪烁。花晓霜看得眼花缭乱,叫道:“萧哥哥,他出手太快,我看不清楚,但他足阳明胃经受损,除缺盆与乳根二穴,你还可攻他头维、太乙、气冲,无论如何,他都要闪避。”换在以往,梁萧不愿拣这个便宜,可如今右臂已断,公羊羽武功又太高,无奈之下,尽拣五处穴道招呼。

    公羊羽又惊又怒,回掌护住五穴。原来,他与萧千绝连场恶斗,各有损伤。其后忽得了情消息,顾不得觅地养伤,昼夜不停,四处打探。好在伤势不重,他内力雄浑,尚自压服得住,只想时日一长,浩然正气反复滋养,自当不药而愈。哪知还没全好就遇上了吴常青的弟子。花晓霜熟读《青杏卷》,医术精进,见他容色举止,猜出他足阳明胃经受创,再予推演,将他受伤的穴道一一说出。

    公羊羽分心二用,掌法稍缓,梁萧得了喘息之机,虽只一臂,竟也勉强抵敌。花晓霜见状,叹道:“这位先生,你干吗要与萧哥哥为难?不如大家罢手,我给你治伤……”话没说完,眼前一花,公羊羽站在她身前三尺处,两眼圆睁,怒道:“谁要你治伤?哼,懂点儿狗屎医术就了不起么?”

    他这一下去得突兀,梁萧应对不及,眼见他与晓霜相距咫尺,如果含怒而发,自己武功再高也难救援,当下锐声高叫:“公羊羽,你动她半根汗毛,定要后悔一生!”公羊羽瞥他一眼,冷笑道:“你又耍什么花招?”梁萧道:“你可记得我在华山说过,你有一个孙女!”

    公羊羽一皱眉,瞧了梁萧一眼,又侧目望着晓霜,越看越觉不对,忍不住问:“你爸爸姓甚名谁?”他词锋突出,花晓霜不明其意,脱口答道:“他姓花,讳名上清下渊!”

    公羊羽浓眉一扬,看她半晌,一点头,斜指梁萧说:“女娃娃,你好好的女儿家,为何与这畜生为伍?”花晓霜微微有气,红着脸大声说:“你不要乱骂人,萧哥哥待我很好,师父死了,他始终伴着我!”公羊羽两眼望天,沉默半晌,徐徐道:“你此话当真?”花晓霜道:“我又不认得你,骗你做什么?”

    公羊羽眉头紧锁,脸色阴沉,似在思考一件大事。花晓霜瞧他久不说话,忍不住道:“先生,伤你的人内劲很阴柔啊。”公羊羽冷冷道:“好啊,你说是什么内功?”花晓霜想了想,脸一红,低声说:“书上说过,我都忘啦,你等等,我……我去翻书!”公羊羽冷笑一声,讥讽道:“翻书的大夫?嘿,了不起,真是了不起!”花晓霜被他刺得面红耳赤,匆匆奔进房里翻阅书籍。

    公羊羽目送她背影消失,神色忽而凄惶,忽而欢喜,忽而咬牙切齿,忽而垂头丧气。三十年来,他与家人音尘断绝,此时此地忽见亲人,心中波澜滔天,简直无法遏制。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怒视梁萧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梁萧沉默不语。公羊羽又问:“元军打到什么地方了?”梁萧如实道:“我离开时,临安已降城了。”

    公羊羽一呆,哈哈笑道:“好,降城,好大宋,好个降城……”狂笑一阵,笑声渐渐变得凄厉,忽地凄声念道:“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唯八千;遂割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

    他越念越悲,渐至悲不可抑,仰天俯地,号啕大哭。到后来,公羊羽哭倒在地,几不成声,十指深入泥土,浑身簌簌发抖。梁萧虽也屡次见他发狂,此次之悲却又不同为情所困,不仅有伤痛故国之心,更有悲悯苍生之意。

    花晓霜闻声出门,见状莫名惊诧,再听他哭得悲苦,也不禁泪涌双目,凭生凄惶,接着公羊羽的话,喃喃念道:“是知并吞六合,不免帜道之灾;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不免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公羊羽听见,更生悲痛,哭得天昏地惨,以头抢地,皮破血流。

    梁萧向来不通文赋,皱眉问道:“你们念的是什么?”花晓霜幽幽叹道:“这是南朝庾信的《哀江南赋》,说的是:孙策项籍用数千人马,就定三分,取天下;而南朝百万之兵,看到敌,却只知卷着衣甲逃命,好像无知的草木一样任人宰割。所以空有江淮之险,城堡之固,也挡不住敌人的进攻,江南三百年的帝王之气就此烟消云散了。唉,匡合天下的始皇帝,他的孙子也有败降的一天;一统三国的太武帝,他的子孙也会被屠杀于平阳。改朝换代,胜者走向危亡之途,败者更免不了亡国灭种的命运。天意人事啊!只会让我哀苦,舟楫划到无水的地方,却没有通向银河的路途,蓬莱仙山啊!风高浪大,我永远也没有到达的一天!”

    她念到这儿,痴痴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掉头望去,梁萧定定望着夜空,反复念道:“舟楫路穷,星汉非浮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忽地泪水滂沱,沾湿衣裳。

    公羊羽痛哭一阵,悲愤稍减,忽地跃起,揪住梁萧衣襟,手掌一扬,就要拍落。他举手投足,如风似电,花晓霜呼叫不及,忽见公羊羽掌势一凝,停在半空,眼神时而凌厉,时而犹豫,终于发出一声狂啸,将梁萧远远掷出,厉声叫道:“滚吧,这次罢了,下次遇上,我将你大卸八块!”

    梁萧翻身站定,望了花晓霜一眼,心想她有了祖父照看,再也不用自己挂心,不由惨然一笑,飘然走出杏林。这一轮变故十分突然,花晓霜眼看梁萧去远,回过神来,急声叫唤:“萧哥哥,萧哥哥……”心慌意乱,向梁萧追去。公羊羽一步纵上,将她手腕攥住,厉声道:“不许去!”花晓霜又气又急,奋力挣扎,忽而身上一冷,昏了过去。

    公羊羽微微一愣,急忙渡入内力,他一身浩然正气,阳和充沛,当世无匹,不能正本,却能治标。花晓霜但觉暖流入体,寒意稍减,迷迷糊糊又醒了过来,但见公羊羽神色焦急,眼中尽是关切,侧目再望,梁萧早已失去踪影。她的心中涌起一阵绝望,悲苦凄惶,怔怔落下泪来。

    公羊羽见她醒转,心中稍安,又见她流泪,皱眉道:“哭什么?不许为梁萧那小畜生流半滴眼泪!”花晓霜气道:“你干吗欺负萧哥哥,我……我……”她不善骂人,忿怒至极,也不知如何发泄。

    公羊羽怒哼道:“你喜欢那小畜生是不是?哼,以后再也不许喜欢那个小畜生了!”花晓霜听他一口一个小畜生,按捺不住,大声说道:“你再骂萧哥哥小畜生,我……我就骂你老……老畜生!”

    公羊羽大怒,喝道:“你敢?”本想说,我是你爷爷,但他抛妻弃子,心中有愧,不便相认,气呼呼瞪了孙女片刻,勉强压住怒意,放软口气道:“我跟你说,那小畜……哼,那小子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恶人,他带着鞑子兵攻城略地,杀人无数,人人得而诛之!”

    花晓霜从小生长天机宫中,少见外界苦难,对国家社稷之事也多是得自书本,没有切身体会。听了公羊羽的述说,她似懂非懂,茫然道:“我不知萧哥哥对别人怎样,但他对我总是很好。明归爷爷挟持我,他拼死救我,那时我就想,今生今世,我也报答不了;后来,师父死了,萧哥哥始终陪着我,洗衣、做饭,收拾房子,逗我开心,若是没他,我一定活不了的;刚才他又答应我,陪我走遍天下,行医救人!我……我只想活着一天,便陪他一天,不管天下人怎么说,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无论他是好是坏,我都喜欢……”说到这儿,眼中透出无比倔强。

    公羊羽瞅她片刻,忽道:“天下人都与他为敌,你也喜欢么?”花晓霜用力点头,公羊羽又说:“你爹娘也要杀他呢?”花晓霜一呆,咬牙道:“我还是喜欢!”公羊羽沉默良久,苦笑道:“你真不后悔?”花晓霜摇头道:“死也不悔!”

    公羊羽一愣,忽地哈哈大笑,拍手道:“好,好,没想到天机宫死水一样的地方,竟出了你这样的女子!哈,痛快,痛快,做人就该无遮无掩,敢作敢为,但求自己所爱,管他别人如何看待!”

    公羊羽冒天下道义之讥,抛妻弃子,追逐了情半生,心中苦闷压抑可想而知,孙女儿这几句话,简直说到他的心坎上。公羊羽欣喜欲狂,只差翻个筋斗,引吭高歌了。当下把对梁萧的憎恶抛到一旁,对花晓霜道:“你想不想见他?”花晓霜点头说:“想啊,可他被你赶走了!”公羊羽微微一笑,将她轻轻一扶,足下风生,向林外奔去。

    花晓霜见他行止古怪,心头忐忑不安,不知他要如何对付自己。公羊羽奔出一程,忽见梁萧站在一条小溪岸边,望着溪水发楞,心头没由来一喜,放下花晓霜,挥手说道:“你去吧!”花晓霜看见梁萧,又惊又喜,听得这儒生肯放过自己,更是欣喜欲狂,笑道:“先生你真好。对了,我看过书,你是被‘太阴真炁’所伤,这种功夫化自玄阴离合神功,我给你说个方子……”

    公羊羽摆手道:“这点狗屁伤势难不倒我,哼,我受了伤,老怪物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望着梁萧,眸子一寒,怒哼道:“你与他走得远远地,再被我遇上,只怕我按捺不住,又要取那小畜……哼,那臭小子的狗命。”大袖急挥,绝似一只大鹰,身法飘飖,瞬间去得远了。

    花晓霜见他如此轻功,心中骇然,转身奔上,叫道:“萧哥哥!”梁萧离开晓霜,不知何去何从,正自彷徨,应声一看,惊喜道:“你……你怎么来了?”花晓霜笑道:“那位先生放了我!”梁萧奇道:“他人呢?”花晓霜道:“走了!”想起公羊羽临走时放下的话,心头打了个突,忙道:“他心性多变,过一阵只怕会后悔,又来找你麻烦,萧哥哥,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梁萧没料到公羊羽会轻易离开,深感困惑,过了一阵,才说:“晓霜,看起来,老天爷不让我离开你呢!”花晓霜微微一笑,心道:“是我不想你离开才是!”

    二人离而复合,别有一番欣喜,返回住处,花晓霜给梁萧续好断臂,匆忙收拾行装,连夜启程。她出生天机宫,**书籍,装了一袋医书不说,还将诗词曲赋装了一袋。梁萧看得皱眉,问道:“这些书带了做什么?”花晓霜笑道:“看着解闷也好。”梁萧心道:“真是小书呆子。”苦笑一下,将书籍器物默默负上双肩;花晓霜也跨上快雪,抱起白痴儿与金灵儿,二人素衣竹笠,一前一后离开杏林,向着山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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