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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还是讲,讲到自己终究不想讲,讲到自己开始了遗忘——或者说,自以为,开始了遗忘。可事实上,记忆,又怎么会消逝呢?遗忘,不过是暂时的浮尘而已。界山石碑上的铭文都还在,记忆,又怎么可能会不在呢?
老狼摇了摇头,那种绝望的感觉再一次填满心头,可他已经习惯了,真的已经习惯了。站起身,听着窗外的狂风骤雨,看着窗外的风雨飘摇,他叹口气,一挥手,熄灭了桌上的蜡烛,之后默然地躺回了床上,重新,沉沉地,睡去了。
睡去了。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三尺厚的积雪,已然成了老羊的小羊挂着一抹微笑,默然地前行着。而雪花则是悠然飘落,把大地染得一派洁白。远方的山峦银装素裹,亦起伏飘摇,在如雾般的飞雪里若隐若现,全像幅水墨画一般。
霎然间,狂风骤起,雪花漫舞天际。日月星辰和重山叠峦一并被隐去,天地间,只余一派苍茫。见此景的老羊却竟是狂笑了起来,腰间的长剑被一把抽出,带着和他年龄全然不符的轻逸,一跃而起,便是稳稳地落在了雪面上而半点没有陷下去,然后,随着疾风,便舞起了剑来。
——若是天地一派澄静,这该是多么震天撼地的场面。宝剑的银光划过虚无,把耀眼而仿若神圣的光芒撒向宙合。光影之中,一曲曼妙的音乐仿若已然奏出,如梦如幻,直让人沉醉其中,心境也随着那光芒,或低沉,或平静,或激昂。
然而现下,其实也有另一番风采。漫天的风雪随着他的剑锋舞动着,绘出神秘而繁复的图案,直把呼啸的风声变成了和谐的伴奏。白衣飘然的老羊立在期间,与天地风雪全然融为一体,仿若他不再是站在地面,而是立于虚空。剑舞,也成了或仙或侠的神通。
他有时候会想啊,为何那漫远的过去之中,他从来无法像今日一样,与世界和为一身,达到至高的和谐?从来无法像今日一样,飘然于尘世之上,不沾红尘,不惹凡烟?
是他仍旧太过愚蠢?仍旧太过幼稚?太脱不开那八百年往事的羁绊?还是只是说,当下的超脱,当下的绝世,不过是个幻想,是个旖旎迷梦,但凡醒转,便要灰飞烟灭,如烟花绚烂绽放,最后却只能余下那一点飘摇的尘灰?
他还记得,春末夏初,那满园的荼蘼花任着微风轻抚,径直掀起那素白色的花浪,直像是第一世那童年的美好。他还记得,到了盛夏,荼蘼花就默然退下,让给了血红的秋海棠和殷黑的黑蔷薇,身处其中,就仿若是乾羊羊与坤太狼时,那血战之后的沙场,全一派血色苍茫。但到了秋日,只剩满目萧索,落叶枯枝,踩在其上便只有“刺啦刺啦”的尖利的响,真像是,第二世,希望已然散尽,只余下,悲苦和凄凉。
而如今,冬季初降,就只剩下这一片纯白,白得干净,却也白得可怖。
在这样一个时节,他唯一能用以安慰的,似乎只有冬天已至,那春天便也断然不远了这种可笑的念头。但无论可笑与否,总归那是个念想。
可这最后的念想,到底也在那永不停歇的梦魇之中,变成了终究的空无。两世的往事在一场又一场的噩梦中袭来,摧毁希望,摧毁情感,摧毁,生的念想。一切都已经去了,永远地去了,连个影子,怕是都留不下了。
笑话啊笑话!
那是不是,如今的飘然,如今的与世无争,其实正是这念想的消逝,这一切的湮灭?没有世事的结束,便没有万物皆空的开始?
或许吧,或许吧,谁又在意呢?
风,终究是停了下来。踩过那几块没有覆着雪的黝黑的石,踏过一级级阶梯,老羊终究踏上了界山山巅。身后,日落西山,赤橙的夕光把延伸至永恒的雪的洁白染成了血的鲜红。而面前,则是渐渐显出的星空。几十年里,似乎是第一次,他达到了这种境界——不再是耐不住,不再是冷笑,不再是不甘心,不再是,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啼红。
是看透了吗?是不在乎了吗?
不是的。
老羊面对星空,轻声,却带着诚恳,却带着怒意,既是祈求,又是要求——“只要我和他,下一世,能够再度相遇,能够不必在苦痛之中登高望远,能够不必再去质问一切,是否只是一场幻梦——只要能够不必如此,就算痛苦绝望,就算剜心掏肺,就算热血四溅,也都好啊!我也都会,无所畏惧的啊!”
说完这一句,老羊竟是狂笑起来,眸中涌动的水光折射着星光熠熠,那么的璀璨,那么的耀眼。他张开双臂,便是纵身一跃,那一抹单薄的身影,就这样,披着星光,消融在了,无边的,茫茫雪海之中。
……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可梦的尽头,不过是另一场梦。
——或者倒不如说,你怎么知道,现实不是一场梦,而梦,不是一场现实?
——其实吧,噩梦,是永远不会醒来的。
乾羊羊和坤太狼的故事已经过去了千年。在当下,这个夜,界山之巅。
也不知雨是不是还在下。似乎是在下吧,可是既无乌云当空,也感觉不到风雨交织的冰冷。似乎是没有在下吧,可是那茫茫星海却是整个地被什么扭曲着,被什么飘渺着。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倒真真像是可以被肯定的:当下,天地之间,只有一派沉寂,而绝无一丝声息。
淡蓝色的少年倚着那方石碑,带着不知是玩味还是戏谑的笑容,讽刺地看着对面灰黑色的男人目光在他手中的长剑上飘忽,却就是不愿,亦或是不敢,把他的蓝黑色的眸,对上自己的眼睛。
真是可笑。
“看够了,大叔?”喜羊羊的语调,决然是讥讽至极。
灰太狼终究是抬头把目光投向了淡蓝色少年一瞬,却像是极度恐惧一般,又把头急急地低了下去。死死抿着唇,足有半晌,他才终究开了口。
“所以呢?”
“还用我说吗?你我前三世的故事,我都已经替你复习一遍了。你是个长了脑子的人,大叔,这一切的结论,不用我来告诉你吧。”
“结局会不同的……”
“这句话,你自己真的相信?若是你真信的话,那你可真是,非疯即傻了。”
灰黑色男人看着手里的长剑,在忽暗忽明的星河下它一会儿溶于黑夜,一会儿又寒光映照。他,突兀地笑了。
“是,你大可以当我疯了便是。
“可我有一件事是真的很好奇:若是今日你我角色调换,我是那个站在这山崖边,拿着短匕,决定不等命运下手便自己求个痛快结局的人。你,又会怎么做呢?”
“我……”少年竟一下子愣住了。
“诚实地回答我。”男人眼中溢满笑意,可却是,那么可怖,那么冰冷。
“我会来阻止你。”少年的声音,低到他自己,都有些听不清。
“呵。”男人倚剑而立,冷笑一声,“看吧,所以说,或许我是疯了吧。但至少还有个人陪着我,和我一起一样地疯癫,那我,也就知足了。”
真的,知足了。
疯癫罢,命中注定,狂者痴狂!不过是个,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世人笑我太疯颠,我笑世人看不穿!与君月下共酣饮,欲报君恩,便是,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所以,你知道,你的错是什么吗?
少年抿着唇,薄弱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着。对面的人却仅仅是一声叹息:“你错就错在,你以为,这个世界上的事其实还是有选择的。可若是你真的如此相信命运,又怎会不明白?若是一切已然注定,我就是个疯子,我就是非要去下这一盘死棋,非不愿接受个体面下场,那又岂是人力可以改变的?不要试图否认了,其实,你也是一样的人。不然,这四世纠葛,从何而来?呵,不过都是些明明知道希望不存在,明明都已经习惯了绝望的人,却还偏要去追逐那根本就不存在的希望罢了。”
——对于已经懂得了真相的人,用那真相的黑暗去劝说他们,根本就是徒劳。
——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的。
“所以,你准备怎么做?”少年终究是苦笑开口。
“我并没有任何别的选择了。”灰黑色的他,手中的长剑已然被举起,“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事实上没有任何选择的事,而去怪我吧。”
“若我定要怪你,你又能奈我何?”少年轻笑。
——那就怪吧。
少年,闭上了眼。
黑暗。
云尽雨终月如练,水凉风似秋。独念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夜来幽梦,明月夜,短松冈。
那一个月圆夜,狼堡地下室。
灰太狼推开沉重的铁门,带进了幽然的满月清辉,随之被照亮的,是房间里少年清秀的面容。他头也未抬,便是一声轻笑:“你来了。”语调中一点疑问或惊讶的意味也无。
“……嗯。”灰太狼有些尴尬地站着,“你真在怪我?”
“如我所说,若我定要怪你,你也奈何不了我。”抿着微笑,少年枕着双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了身后的墙上。
“我说过,我并没有选择。我知道我劝不动你,所以把你打晕,带到这里,是唯一能避免你自尽的办法。”灰太狼显然一副急着解释的模样。
“把我关到这里又如何能避免我自尽?”少年的脸上满是看笑话般的无所谓。
“这个房间是当年为了抓你们而建的,”灰太狼的神色有些怪异,“这里设了机关,除了能避免关在里面的人逃跑,还能避免里面的人自杀。”
“所以确实如我所想的嘛,一直到你回忆起前三世事情的前一秒钟,你都还在想着抓羊,哦对,抓我。”喜羊羊的笑容,渐渐地带上了几分讽刺的意味,“不过你设防自杀的机关做什么?怕我们被关在这里,逃不出去,失去希望,决定不等被你吃就自我了断,让你只能吃到不新鲜的肉不成?”
“我,我……总之,我这是没有选择的无奈之举。”
“哈,这一点,我当然知道。说真的,都第四世了,你难道还像当年的小坤太狼一样,以为我是个幼稚无知的小孩子吗?”少年几乎是笑出了声。
“……”对面人张张口,却并没能说出什么。
“其实吧,”少年的笑容,愈发地深了,愈发地深不可测了,“你又怎么知道,我怪你,不是因为没有选择呢?”
“我不知道,或许吧。”灰太狼摇摇头,“既然你明白我毫无选择,那你怪我,就只能是因为我带走你,破坏了羊村面对狼族的防御罢了。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尽力帮你们羊族的。我会暗中阻挠狼族这边的进攻,同时把这边的军事资料私下里传给你们羊村。这样,你能够安心了吧。”
“……灰太狼,”听到这话的淡蓝色少年一瞬间坐直了身子,脸上的表情,也蓦地严肃了起来,“我怀疑你不会相信我接下来的这段话,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的——无论我有没有怪你,这都与羊村的防御,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第一,我没有那么自大。或许平时对付你,我在羊村里起到的作用很重要,但是如今面对狼族的大军,我在与不在,哪有什么根本的区别?我能从这狼堡里借助些许小聪明救出羊来,但是,面对一整支正规的军队,我能做什么?挖陷阱吗?
“第二,无论我在与不在,这一场战争,羊族,都是输定了。五百年前,贵族时代将要结束的时候,两族的势力均衡就已经倒转了,狼族,已经是远强于羊族了。为什么我的第二世会被你的第二世一路追着打,最后几乎可以说是逃到了这方青青草原?你仔细在你的记忆里找找,原因其实显而易见。虽说我的前世在想起一切之前曾经以为过他可以打败你的前世,但这无非是自大的幻想。事实上,如果不是你我的纠葛,不是你的前世为了赎清过去的错,而用生命铸造了饿狼传说,羊村那临时建起来的铁门,又能撑多久?而如今这一世,命里注定是要重复第一世,你负我。那也就是说,这方面也不会存在什么特殊的希望了,羊村,必然会被攻破。既如此,只要村长和我的伙伴们逃掉了,就是最好的结局了,我也就不会有什么遗憾了。别的事,我哪里还会关心?
“既如此,我也根本不关心,也不需要,你去帮我们羊村。我所以怪你——如果我真的怪你的话——无非就是担忧你罢了。毕竟,你这么把我带回来,如果你准备保障我的安全的话,其实是要冒不小的风险的——某种意义下,确实如你所说,我和你,是一样的疯了的人,明知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希望,明明习惯了绝望,却还要去寻找那连个幻影都没有的希望——也就是这样了。”
良久的寂静。
少年摇摇头,叹了口气,重新靠回了墙上,眼半眯了起来:“我知道你不信我。”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有些事,并不是因为有意义才去做;正如有些话,也不是因为有作用才去说。
“我的上一世,那只小羊,为什么要至少每个月都去一次界山山巅,去眺望远方,去期待与你相遇?难道我不明白,其实相遇是全然的不可能,其实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你可以说事实上我是不甘心,事实上我是在心底仍抱有希望——也确实如此吧,然而理智上,我是明白这些的。但同时,理智上,我也明白,我根本别无选择。假使我心底里也已经接受了希望不存在,我也不会有办法抛弃希望,不会有办法放弃去做这些无意义的事,只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能去做了,或者倒不如说,唯一一件别的可以做的事情,就是自我了断罢了。
“这也就是现在的情形吧。既然你阻止了我自尽,那我唯一剩下的可能去做的事情,无非就是告诉你这些你并不会相信的东西了。我人事已尽,剩下的,就这样交给这万般不由人的命运吧。”
月已沉,晨曦将至。这一个满月夜,也马上,就要结束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间,过得是真快啊……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为什么要救我?”……
“我的尾巴可是跟你的完全不一样。”……
“以后,就以烟花为信号吧,想要聚的时候就在这里放烟花,看到烟花就过来!”……
“那,你有告诉他们,我是狼吗?”……
“既如此,虽君与吾将隔千里,但君吾仍为永生永世之好友!吾承诺于汝,永不与汝为敌,永不伤害汝!”……
“吾守吾诺言,不与汝战。”……
“我有什么理由应该相信你?”……
“我信与不信,又有何所谓!虚妄的过去,就当一刀斩断;爱恨情仇,都让它随之而去吧!”……
“你说,一个人,是不是必须要为他前世的过错而负责呢?”……
“软绵绵,你叫我来,是要干什么?是要向我投降吗?”……
“那我说一句,我应该离能钻过铁门不远了,这几天之内,把你们村门口那块大石头上披上羊皮,做成一只石羊。”……
“行了,没别的事了,我得走了。”……
“你……你不怕我?”……
“狼是吃羊的呀?你不知道吗?”……
“我不会吃你的。”……
“可如今啊,一切,却不过,煮酒饮茶笑谈事,幻梦久逝,往事,仍绕。”……
“切!可恶的小羊,这次本大王一定会把你们一网打尽的!”……
“你也想起来了,是吗?前三世的事情。”……
“我……我真的只是希望,我们能够团结一心,再与命运做一次抗争。万一,万一……说不定,这一次,我们能够战胜宿命呢!”……
“可是,在从你家里出来之后,你就说,不管大人们说些什么,什么狼和羊是天生的敌人,但我们,始终都是,也永远都会是最好的朋友啊!”……
“我绝不会让你,把这就这么变成第一世的重演的。”……
“结局会不一样的。”……
“是,你大可以当我疯了便是。”……
“所以说,或许我是疯了吧。但至少还有个人陪着我,和我一起一样地疯癫,那我,也就知足了。”……
“我说过,我并没有选择。我知道我劝不动你,所以把你打晕,带到这里,是唯一能避免你自尽的办法。”……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尽力帮你们羊族的。我会暗中阻挠狼族这边的进攻,同时把这边的军事资料私下里传给你们羊村。”……
灰太狼自己也不明白,都到了这个时候,为什么他的想法里一丝一毫的混乱也无,反而是这些过往的画面,按着严格的时间顺序,整整齐齐地一帧一帧地在脑海中逐渐展现出来。这,简直是,毫无道理。
算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什么道理,所以有现在这一件全无逻辑的事,是一点也不值得奇怪的。
或许如今应该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更重要的事情上,比如四周那高呼着“叛徒!”“处死他!”和诸如此类的群狼,比如远处那高耸的断头台和上面那明晃晃的银白刀刃。
嗯,或许应该把注意力放到那些事情上。
可是不知为什么,灰太狼感觉自己只是想笑。笑得越痛快,笑得越荒谬,笑得越讽刺,笑得越可笑,那便是越好。至于究竟是笑什么,倒不是那么重要。或许是笑这群无情无义的狼?或许是笑自己终究还是战胜了命运,至少,这一世,不必自己去负那淡蓝色少年了?亦或许,只是单纯地想笑,笑一切之可笑?
然而也可能不是那么可笑吧。这一切,毕竟,对于灰太狼而言,也不是未曾预料。其实吧,当他开始秘密向羊村传递情报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知道,这是必然的结局。是,他是没有料到自己会被发现得这么早,但他还没有愚蠢到以为自己能永远不被发现,也没有愚蠢到会幻想被发现之后,族狼能突然讲起情义,饶自己一命。
所以唯一值得笑的,可能也就是自己用生命的代价,换来了和命运的战斗的胜利吧。虽然也不是什么真正重大的胜利,但无论如何,这一世的结局,和第一世,到底不同了。一切,到底是不用再重复一遍了。
当他站上断头台的时候,他真真地就是这么想的。当“处决开始”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真真地就是这么想的。而当刽子手挥起那银白的大刀时,他也真真地,就是这么想的。
但当飞梭的破空声从他耳边划过,刽子手应声而倒的时候,他反而没有什么劫后余生的感觉,正相反,他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抬起头,他看向了远方。
烈火,夕阳。
在森林边界的战场上,烈火熊熊燃烧,把天空,配上来自如血残阳的凄惨的光,硬生生地染上了一道鲜红的晚霞。而在这鲜红的背景上,则是与之融为一体的,浑身皆已被黑色的血染得殷红的,眼中却含着颤抖的泪水的,少年。
呵呵。
如果说原先,一切可能还不是那么可笑。那如今,一切,就真的变得很可笑很可笑了。所以这一次,灰太狼,就是真的笑出了声。
——那也就是说,自己做了这么多,到底是什么用都没有。在那个月夜,少年说的话,竟是如此的真切。所有的一切,真的都是被命运所掌控,真的,都是一盘死棋。而所有人,真的,是都逃不掉的。
他突然很想大声地质问,甚至是咒骂,对着那神色或许应该叫做真挚的少年:“你这**!你为什么要逃出来?!明明我们都已经可以战胜命运了,都可以找到不同的结局了,为什么,你要毁掉这一切?!我辛辛苦苦努力付出的一切?!为什么,你要向命运,缴械投降?!为什么啊?!”
可是他知道,少年只会平静如水,只会轻声回道:“我,不会看着你死去的。”
是,他不会的。
手中握着滴血长剑的少年还记得,那时,千年以前,还是孩童的自己,对着灰黑色的他的那一句话,那一句承诺。自己说,无论大人们如何说,什么狼和羊是天生的敌人,什么这就是命运,自己都不信,自己和他,始终都是,也一定会是,永生永世,最好的朋友。
而朋友,是不会见死不救的,是不会,放弃彼此的。
一死一生,乃知交情。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后知松柏之茂也。
当然,是,没错,在那方林中空地里,自己是说过一句,说是现下再来看,千年前的那句话,真是纯属幼稚,纯属可笑。但说是那么说,可是,在自己的心里,自己知道得很是清楚——那句话,是自己这四世里,做过的,最郑重的承诺了。
“说谎的孩子可不是好孩子哦。”那是有一次,自己因为耍小聪明,说谎话,而落进那灰黑色的大叔设下的圈套被抓住后,他对自己说的嘲讽话。
呐,看,我现在,是好孩子了吧。不过,你是不是后悔,后悔当初这么教育我了呢?
可是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哦!
少年舞起利刃,浴着血,冲进了群狼之中。
在那一刻,他明白了很多。比如说,他明白了,当自己试验良久,终于发现狼堡地下室那座牢房的设计漏洞的时候,当自己终于利用这个漏洞把牢房里的防逃跑机关关掉时,现在的一切,一切的细节,就已经是确定的了。但是不是也有可能,当自己在上一个月圆夜,踏上那界山山巅的时候,一切,就其实已然确定?
再比如说,他也明白了,对面灰黑色的他,那正失态地笑着的他,此刻,是会想要质问自己些什么,而他也知道了自己将会如何回答——在现下自己这舞着剑的一刻,在现下自己这骤然有了上一世的尾声在雪原之上舞剑之感觉的一刻,他更加明白,自己会如何回答了:
“你知道,上一世,我生命的最后,我在那雪原之上舞剑之时,我懂得了什么吗?
“在那飘然的一刻,在那绝世的一刻,我曾经在想,这,是不是幻觉,是不是,只是一场旖旎迷梦?可是我最后发现,不是的,那飘然与绝世,其实,都是真的。
“但同时,我也突然明白了,其实飘然,其实绝世,是并不需要看破红尘的,是并不需要,对一切,都不再在乎的。或者说,那其实根本就做不到,不可能。
“飘然绝世,无非只是真诚地接受了命运罢了。无非只是承认,哪怕痛苦绝望,哪怕剜心掏肺,哪怕热血四溅,这些,都不可避免。无非只是承认这些罢了。
“这些都懂了,都承认了,就会与世无争了。念想的消逝,一切的湮灭,世事的结束,万物皆空的开始,都不过如此。
“是啊,都不过如此……所以我明白了,其实一切,是没有别的出路的。是,向命运缴械投降可以说是很失尊严的事情。可我明白,我已经——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是——没有选择了。我不可能看着你牺牲自己而无动于衷。我不可能不遵从自己的心,不坚守,自己的,最郑重的承诺。没有人能做到和自己的情感为敌,这绝无可能。所以当我从你那牢房里逃出,这一切,就已然确定了,我必然会来到这里——即使面对群狼,我最后也做不成什么。
“终究,有些事,并不是因为有意义才去做;正如有些话,也不是因为有作用才去说。
“我必须要做,即使这一切,比没有意义,还要没有意义;比丧失尊严,还要丧失尊严;比痛苦绝望,还要,痛苦绝望。”
舞着剑,少年就这样,在群狼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那一个傍晚的场景,或许是没有语言可以描绘的:那透着殷红残光,凄凄惨惨的将沉夕阳;那被这光芒浸透,仿若在刺啦刺啦燃烧的密林枝叶;那苍凉荒芜,连片青苔也无的裸石悬崖——当然,还有那浴着血的少年,手握宝剑,看着漫山遍野涌来的群狼,却是绽放出了一抹美好的微笑。
这番场景,真真是无从描述的。
然而现下,对这景象的描述却还是不得不去做。
那个傍晚,是那一场狼羊战争的最后一个傍晚。就是在那一个傍晚,守护羊村的围墙与铁门最终被狼族攻破,慢羊羊送走了所有村中的小羊,只有懒羊羊拒绝离开,一定要和慢羊羊一起,留了下来,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那是一幅无比悲壮而恢弘的场景,只有这一段来自古老史诗中的篇章才能把它精准地把握下来:
“残阳笼罩血海,
“唯余烈火灼灼,烟尘茫茫。
“这焦灼的大地啊,
“连野禽猛兽也不敢停留。
“可勇士的勇气是永远不可磨灭——
“是的!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面对潮水般的敌人,
“他们绝不退缩!
“或许这并没有意义,
“那又如何?
“他们的剑,仍直指苍穹!
“不正义地活着,
“哪里还是活着?
“是的,
“他们和敌人,
“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他们,
“以血为袍,
“那是,荣耀的战袍!
“他们的失败,
“正是他们的胜利——
“恒久的胜利,
“永远地铭刻在历史的纪年石!”
那一天,羊族五百年的故土就此陷落,在同归于尽的**引爆声中,那一方曾经的乐园,就此化为了灰烬。那一天,五百年的饿狼传说,也就此成为了过去和历史。
可是那一天,又有多少人还记得另外一幅场景?——羊族和狼族的历史记录者们,似乎都忘却了,在那个悬崖之上,那个少年,远望着自己的家园沦陷在火海,而不远的近旁,则是冲自己杀过来的群狼。
那又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似乎历史记录者们统一地认为,为了保卫家园,这个可以理解的崇高目标,而做的无意义的奋斗,才可以被叫做英雄主义,而若是为了其他的目的,则统统只能叫做愚蠢。比如说这个少年,明明那么聪明,怎么会为了一只狼而坦然选择了死亡?为了狼羊之间的所谓的情谊,这种根本就是白日做梦的东西,而做根本无意义的牺牲,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可是想来,少年自己当时所在乎的,根本,就不是后人的评说吧。
在那承载了四世记忆的界山山崖上,最后的希望的消逝,已然像夕阳的西沉一样,再也不可避免。少年身旁的男人,此刻只能有些虚弱地挤出一个苦笑:“看来,这就是这一世的结局了。不过,这一世确实要不一样了。你看,这次,我们要一起死了。”
不知怎么的,少年没有答话,反而是冲着男人抿起了一抹微笑。他转过身,看向了悬崖的下方,那里,是那片自己在这么多年里和身边大叔的斗智斗勇中已然熟悉的密林,而再远一点,就是自己的家,羊村了,但那里,已经是火光漫天——
轰然巨响。
那一场爆炸,羊村就此不复存在了。亲眼看着这一切的少年,并没有说什么,但泪,不受控制地开始流淌……
就算他早就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痛苦和绝望,也不会因此少上哪怕半分的。
但也就在那一刻,少年还注意到了一些别的东西,悬崖下,近处,那是……
“我知道你很难过,”男人的手搭在了少年的肩上,“但……我想,你我的最终结局也已经到了。这一世的结局并不好,但我还是希望,我们,能来世再见。”
“会能的。”少年的声音,超出男人的预料,竟是完全没有哭腔,反而带了一点笑意。而当少年转过头来,男人更加惊奇地发现,他虽然脸上仍然挂着泪珠,但眼中却完全不再含着泪了,相反地,是直通心湖的那种平静,那种释然。
“你……”男人有些愣愣地开口,声音在已然冲到相当近处的群狼的喊杀声中有些听不清晰。可还没等他说完,少年就带着他标志性的微笑——不,比他的标志性的微笑还要纯净,还要美好——伸出了双手,用力一推——
之后,少年转过了身,握着手中那把闪闪发光的剑,冲进了,群狼之中。
……
深夜。
倾盆的大雨终于浇醒了昏迷着的灰太狼。
是崖壁上的一株树救了他。
之前,喜羊羊正是注意到了这棵崖壁上的树,但很明显,这棵并不茂盛的树是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的——
——所以他选择了牺牲他自己,让灰太狼能够活下去。
可以说,这一世,终究还是如少年在那个月圆夜所想,和千年前的第一世一模一样,终结于了男人负于少年,而少年自己,则,鲜血四溅。
——即使这一世,他们两人之间根本没有误会,没有猜忌。即使如此,一切的结局,竟也没有变。
而对于灰太狼来说,他只觉得这一切,都有些可笑。
他活了下来,可是为什么要活下来?仅仅是因为少年用他的命换了自己的命,所以自己不敢死,不能死,如此罢了。但他什么都没有了——少年离去了,尸骨无存,大抵是被饿狼们瓜分了个干净吧;红太狼和小灰灰受灰太狼的罪行牵连,被凶狠的狼族给无情地处死了;羊族视自己为狼族的战争罪犯,以为是自己害死了喜羊羊——或许这也没错吧;狼族则是视自己为一个逃脱的死刑犯,一个罪无可赦的叛徒——或许这也没有错吧。总而言之,两族是都不可能接受他灰太狼的。
于是灰太狼后来便也只能孤身一人留在了狼堡。而青青草原经此一战,已然变成了焦土废墟,几乎没有了任何生灵,可灰太狼却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于是就也只能如此了。
这焦土废墟之上,仅剩下来的,就只有那一小片最为古老的千年古树和其中那一方小小的林中空地了。灰太狼后来经常来到这里,抚着他所立的一方无字碑——其下,是少年的衣冠冢,但事实上连衣冠冢也算不上吧——对着这一方无字碑,讲着话。
不知是对着少年的在天之灵,还是仅仅是,自言自语罢了。
猛地坐起,已是壮年的喜羊羊却突然感到一种孩童般的迷茫和无助。
这个梦,实在太真实了,真实到那一瞬间,喜羊羊都无法确定,究竟是不是梦,才是现实;而现实,其实是一场梦?
粗喘了好几口气,他才推开了帐篷的帘子,看向了外面渐渐升起的朝阳。
这曾经是希望的标志啊……那这,是不是,是不是标志着,一段新的生活的开始?
可是这一场梦,明明是一场幻梦,却像是比真实更加真实地在在地告诉着他——不,命运,是绝不可逃脱的。希望,永远,永远,只能是个幻象罢了。
幻象,罢了。
旧文至此全部更完啦!
而且虽然楼主之前本已经说放弃更文和写文同步了,但是最后关头楼主把进度赶回来了!第十章《童年忆事》已经全部写完并校对完毕了!(本来《童年忆事》是准备两万到四万字的,结果写了六万字,成为了目前《夕夜梦归》各章之中最长的……)
明天开始更新文!拖了三个月终于写出来的《童年忆事》可以发出来了!楼主也终于可以不用写复现原作情节的内容了,可以写全新的故事了!
激动!
(而且明天还是楼主的生日……啊,多么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