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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梁啸楼,本就是在军中资历极长,更因膂力过人善战机敏,故而虽说是在军中甚难管辖,可威望却当真不低,月余前去到正帐当中受岑士骧密令,携七人去往西境处,随后便是杳无音讯,但朱开封却始终觉得,这几位脾性跳脱甚至有些粗野的武人,断然不该身死在外才是,毕竟是经年苦战都仍旧活蹦乱跳的几位,怕是连自个儿死在铁蹄之下的时节,这几位精明老卒都未必会身死。可接过木牌的时节,朱开封才想起大元正帐当中有兵卒配木牌的说法,而如今手上木牌已是瞧不出本色,寸寸血染,上头歪歪斜斜刻着梁啸楼三字。
“除却梁啸楼外还有六人,其余木牌何在。”朱开封面皮抽了抽,两手颤颤,抚摸那枚木牌。
“梁啸楼身死前言说,两人身死乱军,一人死于陷坑,一人遭钩锁穿了肚肠,一人被数箭射穿,剩余那位老鼋鳖似乎是早年间通晓些修行人的本事,扯上百数乱军一并炸碎,身死当场,木牌自然是寻不得。”汉子言语声渐低,“大元如能撑过此劫,不消言说什么兵冠天下,也少有敌手可寻。知晓兄台害愁犯难,如是忧心,可替在下找寻个高位之人同我商议,无需踏入正帐王庭。”
汉子身后几十位军卒有人靠将近前,仍是神色不善,啐过两口骂道,“温统领无需多言,我等近千数精兵折损近乎九成冲杀而来,尚不领情,如今活着走到这正帐王庭的,哪位不是浑身受创十余处,我同乡六人,仅剩我一人,其余几位要么遭人锤斧砸碎了脑袋,要么便是遭重弓射穿胸腹跌下马去身死,还有两人当着老子的面皮遭人砍去半边面皮,我家统领近乎是手段尽出,才堪堪保下这么几十骑来。你家老卒性命便是性命。我等性命就不是性命?冲杀多日才堪堪前来此地,尚要遭人刁难,大元死活与我何干,倒是不如放任大军压境最好。”
为首那位温统领扭过面皮,拽过那开口汉子甲胄,不知何时刀已出鞘,朱开封叹息一声上前拦下,拍拍那位汉子肩头,“并非如此,实在是战事正急,不敢掉以轻心,自当要通禀王庭当中,请族老前来定夺商议。”
“温统领既能带出如此血气甚重的部下,自愧不如,且去先行歇息,待我遣人通禀正帐不迟。”
待到这数十骑去后,朱开封仍旧立在原处,有偏将上前问询,却是犹豫片刻才开口嘱咐,一来遣五百军卒潜于这数十骑营帐近处,二来差遣快马送信前去正帐王庭,而后再度沉吟片刻,又令这偏将调集硬弓数十,分列营帐之外,只需不露相即可,但半点不可松懈,昼夜看护卫。
副将自是不解,连忙追问,说这几十骑的确甲衣血染,有半数负创不轻者,衣袍残破人困马乏,大抵当真是承赫罕令前来救急之人,怎么反倒要如此提防,未免有失妥当。
“如是真要前来驰援,或是图分一杯雪中送炭的美羹,或是另有所求,无论如何都是好事,可若是从对面来的,贸然笃信旁人,倘若作乱,凭如今正西守军的数目,当真能应对得了?”朱开封依旧握住那枚木牌,回身朝副将一字一顿道,“数百载之中大元部从无有此大乱,巍南部近乎全灭,若无城中密道,便险些受人屠城绝户,你我都是由雄关处回撤之人,当初雄关上下连片尸首已可成山的模样,如今想来仍在眼前,这七位本该安稳归老的老卒,多半也已是身死在外,整座正帐王庭耗费多少条人命与各部多少钱粮才苦撑到如今,怎可丧于我手。”
“即便是日后有人提及,说今日守正西的朱开封心胸狭窄小人心思,可大元断不能毁在我手上。”
副将无言半晌,向朱开封恭恭敬敬低头行礼。
一位从没学过排兵布阵行军驰战的穷苦人,在大元境内转战千百里,终究是从一位才智身手皆低微的穷人,摇身变为一位心思严密韬略自然的将才,即便今日事如有后世人修史补漏,遭人指点轻看,照旧是将本该做得事做到尽心。
朱开封一人走到营盘之外,沙场风烟血气,连同岁末过后反倒不减寒意的长风尽灌入衣甲当中,两军阵中尸首无人敛,遭雪遮掩,连绵无断,如是在两军当中高筑河堤,没来由望过一眼暗红木牌上的字迹,缓合双眼。
君不见,古来征战几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