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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宪十二年,刚刚进入十月份,巴尔喀什五号哨所关隘的城堡平台上就成了一片雪白,南面的谷地和西北面的沙漠也是这样。大雪覆盖了各个碉堡,在地面平铺开来,围墙的垛堞看上去很像黑白镜框,雪片没有规律的从屋檐掉下,时不时发出轻轻的响声。人们只能远远地避开屋檐行走。
无独有偶,峡谷外的雪块也会偶尔从悬崖崩塌下来,没有任何可以解释的原因,大堆的雪团带着隆隆的响声向谷地滚去,卷起一团团雾一样的白烟。这里已经到处都是陷阱。这不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而应该是第三场或第四场,这不重要。这表明,张浩在不知不觉中,很多时日已经过去。
来到这里几个月了,张浩如今对值岗已经习惯。说实话,头几次值岗时,那好像是种无法忍受的负担,每一个时辰仿佛都有一年长。但他挺过来了,而且渐渐地,那些规定、那些军人间说话的方式、各个碉堡的地形、哨兵的位置、号声的含义,如此等等,他已经滚瓜烂熟,了如指掌。
每次带着自己连队站岗的时候,张浩都会有种莫名的满足感,对此他很享受。这些可爱的士兵乐观上进,即使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也能找到自己的乐趣,他已经和这些朴实的人融为了一体。关隘里的士兵和士官们对他日益增长的尊重,不知不觉中,渐渐转变成一种信赖,这让他很有成就感。
人生就是这样,或者你适应环境,或者你改变环境。时间总在前进,以它的不变的节奏在飞逝,对所有的人它都一视同仁,既不为某些快乐幸福的人放慢步调,也不会为不幸的人加快步伐。就这样,三个月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过去了。再过四十多天,新年很快就到,这使张浩多少怀抱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向往。在这遥远的西北边陲,他将度过一个别样的新年。
军营里传来“夸夸夸”有节奏的脚步声,把在岗位上浮想联翩的张浩惊醒了。他这才意识到天光已经大亮,雪后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整个世界依然显得单调而乏味。马上就快凌晨六点了,正是换岗时间。
张浩晃晃脑袋,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抛在一边,一丝不苟的与前来交接的军官完成手续。当他打开房门走出坚固的碉堡一刹那,寒风扑面而来。刺激着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弄得满脸都是冰疙瘩。掏出手帕在脸上胡乱的擦了一下,又在雪地里跺跺已经麻木的双脚,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一瞬间,昏昏沉沉的脑袋顿时清晰无比。
他来到驻地的办公室,办公室在这座小城堡的最上面一层。巴尔喀什五号关隘的最高指挥官名叫李成梁,辽东铁岭人,正德三十二年登莱士官学院毕业。今年四十三岁,少校军衔。参加过西征莫卧儿王国的作战。据说这位长官本来已经升为了上校,因为触犯军法被降职调到了这里。
张浩不知道李成梁这么早找自己来要做什么,不过,长官的命令他必须执行。李成梁坐在办公桌后,面部肌肉松弛,看上去显得有点儿疲累。他没有穿军装,只穿了一件深色睡袍,也没有戴军帽,头顶的发髻乱糟糟的像一盆蒿草。桌上有很多书和纸张。可是,张浩刚刚走进来之后就已经明白,这位长官根本就无所事事,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着窗外。想些谁也不知道的什么事。
窗口正对着操场,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看到对面的一段城墙,除了白雪皑皑的群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两个人打过招呼,李成梁询问了他这段时间的工作,东拉西扯的半天没有进入正题。两个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起来。聊着聊着,张浩猛然意识到,这位李少校对他的情况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这实在太奇怪了!
“张浩,你你应该长得像母亲吧?比你爹张老茂长得帅多了!”李成梁开着玩笑,同时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扔了一根过来。他自顾自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脸上带着回忆的表情,说:“你爹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啊!你不知道吧?他还当过我们士官学校的射击教官,当年齐王麾下有三大神射手,除了你爹,一个是国防部长俞大猷,另一个是印度驻军司令张经,那可都是当今朝廷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可惜喽!当年你爹要不是西征的时候受了重伤,提前退役。你爹至少是位少将,或许更高……”
“说实话,李长官,您说的这些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爹在家从来不提他以前的事情,我一直以为我爹就是个商人……”张浩老老实实的回答说。
“嘿嘿,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李成梁呼出一口烟,把自己的失落隐藏在烟雾后面,悠悠的说道,“你爹淡泊名利,的确令人尊敬。武宗陛下西征的时候,你爹是自愿请战的。他本来可以留在军校担任教官继续教学,可他还是选择了参战。其实,你和军分区的常司令一样,都属于军中的二代,常司令才三十九岁,今年马上就要提拔为少将了。你们都是朝廷重点培养的对象啊。恐怕再过几年后,我见到你还要喊一声长官。”
“长官,没有这个可能。“张浩很坦率的说道,”我没打算当将军,在军中干一辈子。实不相瞒,当兵那是我爹的选择,我志不在此。”
“哦!这么说,是你爹逼着你来当兵的。”李成梁有些诧异。
“这样说也没错!”张浩叹了口气,回答说,“我打小就立志当科学家。也曾经为此努力过。我是洪宪五年长安高考第五名。报考的学校是皇家工学院,呵呵,可我爹根本没和我商量,就直接改成了皇家军事学院。还威胁我说不当兵,就把我逐出家门。所以我才稀里糊涂当了兵。”
“哈哈哈……”李成梁先是一阵错愕,然后忍不住大笑,用手点着张浩说,“你小子真够倒霉的!摊上这么个不讲道理的爹。也是没谁了!可惜喽!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应该放在这里发霉,咱们也算是同门师兄弟,要不?我这个老哥哥给你想想办法,把你调到别的地方去,这里实在太艰苦了。”
“不,我没打算离开这里。”张浩毫不犹豫的拒绝道,“长官,你不用担心。我既然来了,就会踏踏实实在这里干,不管是啥时候,这种工作总得有人做。没法子,谁让我是军人的后代。”
“咦,你这人倒是与众不同!明明不喜欢,还莫名其妙的坚持。在你们这些年轻人当中,一大半待了三四个月之后就想离开……”李成梁颇感意外,口气中显出一丝痛苦。这时,他呼出一口烟,把整个人都隐藏在烟雾之中,甚至看不清楚他的脸,“你知道吗?如果能够回到过去的话,我也会像你一样选择……可是经过所有这一切之后,只能遗憾终生。”
张浩默默的听着,像李成梁刚才那样专注地盯着窗外。张浩好像看到了院子的围墙,灰黄色的围墙伸向水晶一样的天空,显得十分高大。围墙之上,更高的地方是一些孤零零的塔楼、覆盖着白雪的曲折高墙、碉堡和岗楼。过去,他从来没刻意关注到这些建筑。
此时,莫名其妙把他叫来的李成梁也失去了谈话的兴致,他挥挥手,示意张浩可以走了。从头到尾都没谈任何正事。张浩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位长官有着很重的心事,恐怕对所遭受的处罚不满。他暗暗告诫自己,最好不要和他走的太近。当然,他也没打算随便揣测这位长官,便起身敬了一个礼,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三声响亮悦耳的号声划破静谧的天穹,嘹亮的号声在生动明亮的空中飘摇,直插入人们的心底。操场上,在白雪的映衬之下,正在训练的士兵们排成一支墨绿色的队列,寒风中一动不动,像一排铁钉钉在那里。士兵们显得非常漂亮,像一排石雕。号声依然嘹亮,那是人和金属发出的嘹亮的声音,激励着人们的英雄激情。
“一个接一个,你们都会离开,”身后昏暗的办公室里,李成梁梦呓地在嘟囔着,“最后只剩下我们这些老家伙。今年……”号声停了,办公室里也留下一片难以描述的气氛,现在周围一片寂静,静得甚至可以听到远处传来脚踩冰冷的雪地的声响。李成梁站起来,走到窗前,默默地看着下面士兵的训练。神情依然是那么的忧郁……
上岗的哨兵们把枪背上,分头向城堡的各个岗位走去。雪地上,他们的步伐发出沉闷的响声,高处广播里开始播放军歌。然后,说来不可思议,已经被薄雾包裹的围墙似乎慢慢向天穹升起,围墙的最远处被一团团的雪团覆盖着,那里开始升起苍鹰一样的白云,白云升向蓝天,在蓝天中慢慢飘动。
张浩在楼道走廊上也注视着外面。他想起了长安,那是一幅有些模模糊糊的图像。那些高大漂亮的城墙,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车辆,沿途叫卖的商贩,琳琅满目的橱窗……似乎离他越来越遥远。
可是,这里却是山间的晨曦,城堡上空飞奔的白云像是神秘莫测的预兆。张浩似乎感到,西北,围墙外模模糊糊的西北方,自己的”好运”就要从那里奔来。好像本来就该是这样,也许是命中注定,他就属于这里!也就是说,早在他出生以前,一切就已经确定下来。
记得来的时候,张浩跟阿克克烈第一次来到那个台地的那一天,就是那个晴朗的下午,这座丑陋的城堡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那一天。看到那面战旗,他就有了这个觉悟。从那一刻起,张浩决定留下来不走了,他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愿望控制。但似乎又不仅仅是因为这一点:雄心壮志确实很大,但仅此好像还不足以让他做出这一决定。刚才和李成梁的谈话,他更加确定了自己想要留下来。
之所以刚才毫不犹豫的拒绝李成梁的帮助,并不是认为李成梁帮不上忙,相反,他相信,刚才只要自己答应,李成梁一定会办成这件事。但他还是选择了拒绝!他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有这么高的觉悟。只不过他相信自己是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他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自己。他确实感到惊讶,原来自己比自己所认为的还要有责任心。是的,就是责任心!
跟战友们在一起也已经成了习惯,他对他们已经完全了解,甚至一些最细微的吞吞吐吐他也能听得出来。晚上,他们一起谈论城里的事,因为距离遥远,这些事更让士兵们兴味盎然。不知从何时起,对这里到处熊熊燃烧的壁炉他也已经习惯,那些个壁炉日夜都在冒着火苗,令人感到亲切。
勤务兵阿克克烈的殷勤让他着迷。那是一个有趣的小家伙,他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永远都对外面的世界那么好奇,总是提出一些让人捧腹的问题。他现在也习惯了偶尔同阿克克烈休假时一起去三十多公里外的一个村庄转一转。他们会穿过一个小山谷,在那里有一大片牧场,在那里终于可以见到一些新面孔,这里有诱人的美味,可以听到姑娘们清脆的笑声。
他喜欢看阿克克烈同这些姑娘们谈情说爱,即使听不懂他们的话语,可他依然感觉到一切那么的情真意切。他也已经习惯这里千篇一律的生活,即使是不休息,下午他也会独自骑着马无拘无束地跑上跑下,看看城堡后面峡谷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可以这样同那些年轻的战士比赛勇气。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张浩对自己的军官宿舍也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夜间安静地阅读和天花板上的那些难看的裂纹,裂纹就在床的正上方,很像一个包着头巾的印度人的脑袋,现在变得可笑也可爱。他也习惯了夜里鬼哭狼嚎的风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甚至感到这风声很有些友好的意味了。他也习惯了他的身子在床垫上压出的那个坑和那套被褥,一开始那几天,那套被褥很让人感到不舒服,现在则让人感到甜蜜。
还有从卧室通往厕所的那几步路他也已经习惯,那是固定的几步路,即使是黑洞瞎火,他也知道沿途每一样物件的位置,绝对不会再被绊倒。他已经知道,早上洗漱的时候,在那个有些发花的镜子前怎么坐才能让灯光正好照到脸上,知道怎么把水壶的水倒进脸盆而不会洒到外边,知道把钥匙稍微向下压一些才能把办公桌抽屉那个不听话的锁打开。
他习惯了下雨时那扇门发出的怪异响声,习惯了从窗口透进来的月光照到的那个小点以及它随着时间缓慢移动的步伐,所有这些事已经成了他所熟悉的事,一切都是这样的顺理成章。
就这样,时光不知不觉间在飞快消逝。
……
一个晴朗而寒冷的夜间,张浩站在关隘口前的斜坡上,显得神情专注。由于天冷,哨兵们不停地来回走动,在冰冷的雪地上发出飒飒的响声。月亮很大,照得整个世界一片雪白。要塞、悬崖、布满石头的谷地,都沉浸在这美妙的白光之中,甚至遥远的旷野上那停滞不动的雾气也在闪光。
张浩所处的位置正是这个边关最低的地方,最高也就同关口所在的高度不相上下。这里的围墙上原来有一个大门,是两个国家间的交通要道。据他所知,门外那一边的世界充斥着血腥和屠杀。已经有最新的情报传来,今年草原上又发生了雪灾,刮起了白毛风。受灾的牧民成千上万,一些小的部落已经销声匿迹。草原是残酷的,那你只有一个原则:适者生存,强者生存!每次发生灾害,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部落间相互杀戮,所有的牧民都化身为强盗,冷血而残忍,这就是草原的法则!几千年了都没有改变过。
自打入冬以后,张浩眼前铁皮包裹的巨大门扇很久以来就再也没有打开过,张浩今天这是第一次到这个哨位值岗。刚一来到露天,他就看到了右侧附近的悬崖,悬崖完全被冰雪覆盖,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一阵风吹拂,小朵白云在天空掠过,张浩的披风也在随风飘动。这是一件新的毛呢披风,他还是第一次穿上它。他一动不动,盯着悬崖的陡壁,盯着难以捉摸的旷野。披风随风猛烈舞动,像一面旗子。张浩笔直地站在突出部的平台边上,披风威风凛凛地随风舞动,这使他有种神圣的感觉:这个夜晚是如此令人骄傲,自己如此具有英雄气概!也许父亲会为他骄傲吧。
围墙在这里随着豁口的斜坡向下延伸,形成一串像阶梯一样的平台和眺望台。他的下面,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黑极了。一阵风刮过来,隐隐传来低声的哼唱。张浩立刻警觉起来,不远处的哨位上连续发出几声咔嚓的声音,那是值班的哨兵在拉动枪栓。
有些紧张的张浩这才想起自己该做些什么,赶紧去拉动枪栓,糟糕!枪栓好像被冻住了,这该死的冬天太冷了。比长安冷上一万倍都不止。他有些发急,拼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拉动枪栓,可这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特么的,这该死的枪栓被冻住了!这可咋办?他有些慌了。无意中摸到了自己腰间的手枪,毫不犹豫抽出手枪上了膛握在手里,不管怎样,如果有敌人偷袭,总比空着一双手要好。
那哼哼唧唧的声音时断时续传来,山谷里雾气蒸腾,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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