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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接你奶奶过来一起过,你奶不乐意,生气呢!说我要是老实在家呆着,啥事没有。宁肯跟你二叔二婶子过日子,也不乐意跟我过。她是三年前没的,运动上来了,别不过这股劲儿来。你二叔二婶那些年,把你奶奶伺候的挺好。到了最后病的不能动了,还是姨奶奶在边上伺候的。”
自来看不上一妻一妾的,也因此年轻的时候没少跟家里闹腾。可谁知道到了最后,姨奶奶本本分分的伺候自家妈,两人那么些年搭伴过日子,情分倒是比一般的姐妹还好。
“姨奶奶身体还硬朗?”
“打小吃苦受罪长大,养尊处优的日子没过几年,啥日子都能过,反倒是身子板挺好。天启在老家插队,在姨奶奶那边住,吃住都在家。孩子写信回来说了,过的跟家里一样。”
天启是吴天启,夏文心的独子。
说着话,四爷就抽个空档把金叶子拿了出来,“舅爷给的……”他推给林大牛。
林大牛没要,“你拿着,想办法倒换出去。这东西看着好看,可不顶吃不顶喝的。”
老爷子就看桐桐,“相册还在你包里?”
哦!在的在的。
林雨桐指了指进门的墙上,四爷就起身把包拿下来了,把相册给掏出来。
老爷子没翻照片,而是从相册的册轴里抽出一根金条来,一起推给四爷,“拿着吧,需要的时候就用。别不舍得!”
林大牛就笑,“我舅舅还是那性子,狡兔三窟,什么时候都留着后手。”
江映雪跟着也笑,儿子还记得过往叫她觉得眼前的儿子一下子就熟悉起来了,“还记得呢?”
“我舅舅还带我在院子里的石板下面埋过金条……”说完愣了一下,“那东西应该还在。”
江映雪一下子就笑出声来了,特别欢畅的样子,“必是你舅舅喝醉了,拉着你干荒唐事。”
“是!舅母气坏了,将我们关在外面喂了两小时蚊子。”
江映雪就叹气,“她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从云端跌入泥里,哪里收的住。身体一直就有些不好。江华的婚事也不顺,当时找了个出身贫寒的,总说成分好。可有些人……那是吃你的肉喝你的血,等你没用了,又嫌弃你的肉和血是腥臭的。江华遇上的就是这么个混蛋玩意,这回你没见成,那是因着江华一年也就过年的时候能见孩子一面……得亏你舅舅心大,这要是放在早年,他恨不能杀人。”
总的说来,谁过的都不容易。
林大牛有些生气的是,“文荟不在也就罢了,怎么文心和文茂大过年的也不陪陪你们。妈都病了……”
“别怪他们。”夏九墨这才说话了,“文心和明达都在印刷厂。报纸印刷,一天都不能停。尤其是他们这种下去劳动改造的人,越是节庆的时候,忙的越是他们。文茂呢,学了一堆洋文,现在这洋文会的多了那就是罪。要不是他那媳妇不离不弃的,日子也难过。关键是,俩孩子还小,真要有个啥事的,那么点的孩子受牵连呀。他一般是值班的时候夜里来看看,药都是他媳妇想法子买的,他半夜偷着送的。文心那边艰难,孩子下乡,不给补贴点,也不好意思在你二叔那边叫照看。文荟呢,四个孩子,能活着就不错了。饶是这么着,文心月月挤出几斤粮票就送来了,她自己瘦的一把骨头。文荟呢,都是把部队发的省下来一下,给我们寄回来叫家常用。可一个人的配给,得养一家子,还得挤出来照看我们……”
林雨桐就从包里又掏了笔和纸,“爸,给姑姑和叔叔写信吧。人去不了,信能到。”
四爷又把身上的没用完的票和钱拿出来,分了五份,“咱自己留一份,给同县老家寄一份,给大姑二姑和小叔各寄一份。”
夏九墨和江映雪面色大变,“这可不成。”说这些不是为了挂累你的。
林雨桐把笔塞给林大牛,林大牛抓住了笔,慢慢的抚平信纸,看看女儿和女婿,然后对爹妈笑了一下,“我是家里的长子,这事我做主。”
夏九墨将脸扭在一边,他想起曾经他跟儿子说的话。那时候他年轻,也忙,哪里有时间给孩子们断官司,管家里的家务事。文龙拿家里的琐事问他,他总说,“你是家里的长子,爸爸不在,或是等爸爸老了,你要照顾你妈,照顾弟弟妹妹,家里的事你做主。”
也因此,这孩子比别的孩子有主见。所以,这样的孩子那么大了丢了没回家,他嘴上不敢跟妻子说,其实心里已经认定,八成是已经没了。可怎么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那么多年了,他回来了。受了那么多苦,可他已然记得他是家里的长子。
长子是背负着责任的。可他们并不想这个孩子再背负责任。
他还要再说话,江映雪却一把拉住了他。他怎么还不如一个孩子精人情世故。兄弟姐妹分开二楼快三十年了。就文心对这个大哥还有一些记忆,对文荟和文茂来说,关于这个大哥的记忆几乎为零。对他们而言,这是个只活在父母亲人嘴里的人,也只有那些照片,能证明他们确实有个哥哥。
这个哥哥突然回来了,回来了就是大哥吗?那么长的时间横亘其中,不是说是亲人就是亲人了。家里惦记文龙,文龙的记忆回来,他对弟弟妹妹的感情并没有走远。可弟弟妹妹能回馈他等价的情感吗?
难!
可若是在难处伸把手,那这个大哥就是大哥。
这俩孩子为啥一个提议写信,一个特别干脆的把家里攒下来的钱和粮票叫给分了。那不是对素昧谋面的亲人有多少感情,或是出于同情。他们只是心疼他们的父亲,他们用他们的方式帮他们的父亲拽回亲情这根线,不想让他从希望到失望。仅此而已!
文龙有这么心疼他的孩子,是幸事。
若是能如此,叫长子快速的融入家里,对自家这两把老骨头来说,难道不是幸事?
林大牛提笔写字还有些生疏,记忆里什么都有,唯独手生。他先给老家写了信,问候了姨奶奶,问候了叔叔婶婶,又简单的说了现在的情况。告诉对方,他把父母接来了,膝下一女一婿,分别都是做什么工作的。因着路途不便,暂不去探望,望各自珍重。
署名:不孝侄文龙。
完了又分别给弟弟妹妹写信,末尾署名:长兄文龙。
林雨桐给折好,“明儿我就给寄出去。除了二姑在外省,远些,过些日子才能收到以外,其他的最多隔两天就能到。”
省城。
年还没有过完,夜里,夏文茂借了自行车把父母的东西先寄存到舅舅家,就赶紧往家里赶。
他跟老婆孩子寄居在老丈人家,这边稍微宽敞些。大舅哥在京城工作,也不在家。于是,他们就住回来了。老丈人和丈母娘还算厚道,虽说对自己的时候好脸色不多,但总归是心疼外孙,对孩子挺好。今儿回来的晚了,不过筒子楼里,还是嘈杂的。进进出出的,乐意跟自己打交道的也不多。他也低着头直接回家,老丈人坐在老位置上看报纸,丈母娘陪着两孩子玩耍。老婆拿着抹布,这里擦一擦,那里擦一擦。
他一回来,除了两个孩子高兴之外,别人都没多余的表情。老婆扭过脸,“给你留着饭呢,自己吃。”
桌上碟子盖在碗上,就是留的饭。他洗了手过去,掀开碟子,一如既往的,一筷子咸菜,两个小窝头,这就是今天的晚饭。
今儿的饭他吃的特别慢,想着怎么开口说出城一趟,他想去看看父母和突然冒出来的大哥。说把人接走就接走了,舅舅再放心,可自己没亲见,怎么能放心?
结果还没找到机会张口呢,丈母娘突然道:“对了,文茂。今儿传达室送了一封信,是你的。在话匣子上面,你拿一下。”
信?
夏文茂起身,以为是二姐寄来的。可一看信封上的字――不是!
再一看地址:“韩山县?”
哎呦!应该是爸妈寄来的。
他急切的拆开,把信倒出来。结果跟信一起倒出来的,还有钱和票票。颜色和形状不一,应该是啥票都有。
老婆‘哎哟’了一声,“二姐怎么还寄了这么些来?”
那边老丈人和丈母娘都看过来了。
夏文茂却皱眉,“不是二姐。”
那谁呀?
夏文茂没言语,急切的打开信,开头便是――吾弟文茂。他急切的翻到最后看落款,就见书名是‘长兄文龙’。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鼻子酸了一下。
信写的不长,但看完,他眼泪却下来了。信上写了他的遭遇,因为失忆没能回家,人到中年,才找回了记忆。信上大概的意思是:我至今记得你出生时候,父亲拉着我的手,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掌心里,告诉我这是我的手足兄弟。是要相互扶持走到老的人。你周岁的时候,我把你的手摁在琴键上,想教你弹琴。母亲说是太着急了,得等你长大一些。于是我盼着你再长一岁,我要等你二岁的时候,在你生日那天,教你弹琴。可惜,终是没能跟你过生日,再回来,连两个侄儿都已经不穿开裆裤了。可惜错过了这么些年,心中甚是遗憾。
又说,这么些年,他这个长兄缺席,叫他受了太多的苦楚云云。
信中对这边的岳父岳母表达感谢,感谢他们的包容,又感谢自己的妻子,说:父母谈及弟妹,尽是溢美喜爱之词。我便知,弟妹必孝顺有加。
紧跟着又说,这么好的弟妹,必是家教良好,亲家叔婶教导有方。
各种夸赞之后,才简略的提了他现在的情况,身边有一女一婿,各自都是什么工作。想着自己这边孩子小,能补贴的不多,钱和票票一定得收下。
最后说了父母在他身边,不用担心挂念。他是长子,照顾父母本也应当应分。若是有事,打电话拍电报都可,也欢迎你们回来小住。父母所在,便是家。
谁不爱听好听的呢?这边这当老丈人和丈母娘的也不好意思呢,看这话说的客气的。其实他们就是舍不得闺女和外孙受苦而已。
夏文茂用手遮住眼睛,他老婆把前票点了,就道:“比你一个月的工资都多。这么些……收了合适吗?”
“收吧。”他放下手,拿着信反复的看,“大哥给的,收了吧。”
“之前只听爸妈说过大哥……没想到还活着呢?”
“嗯!”
“那回头……咱是过去看看呀,还是先打电话问问?”
楼道里就有电话。
夏文茂记住电话号码,然后往出走,“我现在就去打个电话吧。”不听见爸妈的声音,不能放心。
“会不会太晚,这大冷天的。”
夏文茂这才顿住,看了老婆一眼,“都给妈收着吧,家里开销都是妈管着呢,你拿着干啥?”
突然多出一个人一月的工资,这不是小钱。
丈母娘都不好意思对人家冷脸了,“你们……你们自己留着……”
“妈,你留着吧。怎么用您说了算。”
钱收了,票收了。连老丈人的话都多起来了,他心里知道,自家父母的情况,先把人弄走并不容易。那边轻而易举办成了。自家老丈人善于钻营,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哥身后有啥样的关系和背景,他很好奇就是了。
可这些,他哪里知道。只知道,大哥出现了,他把担子接过去了,自己的日子仿佛也好过了。
他接到信早一点,夏文心接到信却迟了一天。熬夜加班了一晚上,下班的时候传达室叫住她,把信给了她。她没急着看,实在是太累了。之前舅舅来说,大哥回来了,接走了爸妈。她就想法子倒班,只为了腾出两天的时间来,过去亲眼看看。
今儿回去就能请假,要是顺利,今天晚上就能到地方。
回了印刷厂分的一间平房,她这才坐下看信。以为是二妹,结果不是。以为是父母,打开一看,是大哥。
她记得大哥,忘不了的。
信上写了许多小时候的事,平时淡忘了,但有人提起了,她就又能想起来:是!是有过那么一件事!
那么,那人真是大哥。
顿时,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哭不出来,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了。
信上说:你先忍忍,大哥给你想法子。
他说:爸妈有我照看,你不必挂念。
他还说:不用给爸妈省着,这里不缺爸妈一口饭吃。你照顾好自己,记得好好吃饭。现在没有挑食的条件,想来你也不挑食了。不过等你回来的时候,大哥一定让你吃上麻辣兔头。
麻辣兔头,那是从老家走的那一天,她在大街上看见的。小食铺子里卖的,大哥说都是灰,也急着赶车,到了青城再吃。可惜,人到了青城,大哥却丢了。
她没因为收到信而改变行程,而是更快的收拾了东西,马上出发,立刻就得走。
于是,这天半下去,家门口来了一个人,拎着个大包,站在了大门前。
林雨桐正在院子里杀兔扒皮呢,就看见一个穿着军绿大衣,裹着严严实实的女人站在那里,不确定的朝里面看。
“大姑?”她放下刀子,喊了一声。
夏文心愣了一下,然后才颤着音‘嗳’了一声,林雨桐一边去迎一边喊,“爸,我大姑回来了。”
林大牛撩开门帘出来瞧了一下,他笑了,夏文心却哭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林大牛上前,摸她的头,“不哭了,今儿有麻辣兔头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