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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 拂晓天明时刚落了一场微雨,云销雨霁, 晴空碧蓝如洗。一枝沐浴着晨光怒放的芙蓉挑出雪白院墙, 艳如流霞。秋风掠过, 吹落枝头绿叶间几滴晶莹雨露,洒在树下正忙着铺设案桌, 预备入院考试的年长学子身上。

    学长陈葵领着几位同窗把名单张贴于榜前, 跨上高耸的台阶,摆手示意门前焦急等待的众人安静下来, 拔高嗓音道:“请列位领取自己的考引,凭考引入场找到自己的号棚, 辰时开考, 最迟午时交卷。”

    考棚前人头攒动,几百名身着簇新衣裳的少年学子将陈葵围得水泄不通。张榜的一堵青石照壁被挡得严严实实的, 前面的人小声念着青纸上的字给身边的人听, 后面的人踮脚张望。

    几名个子矮的学子听不清陈葵说了什么, 抱怨个不停, 试图挤进去, 钻来钻去, 还是被人推出来了, 气得低声咒骂。

    人群之后, 傅云启伸长脖子看榜上贴的考试须知, 扭头和傅云英咬耳朵, 啧啧道:“还挺像模像样的。”

    他曾送族中几位堂兄去考县试, 当时贡院前的情景和江城书院考试的场景差不多。不过县试要比入院考试正规严谨,卯时一刻开始入场,学生们大多天不亮就赶到贡院前等候检查。官府会派屯兵所的军士驻守在贡院前,严格检查每一位考生随身带的考篮和他们身上穿的衣物,有几年查得特别严,考生甚至要当场脱衣裳。

    江城书院没有这么多讲究,十几个十五六岁、穿月白道袍的少年坐在条桌前,挨个翻一翻学子们的考篮就让他们进考棚,并不会检查他们身上。

    傅云英注意到他们对学子的态度很和气,偶尔被某位学子的家人抓着问东问西实在不耐烦时也面带微笑,言语温和。

    这些少年是书院的生员,已经能做整篇八股文,基本可以参加县试、府试、院试,或许其中有几个已经是秀才了。和他们相对的是那些年纪小的文童,也就是蒙生,入院从四书五经启蒙学起。今天入院考试生员们前来维持秩序,文童们年纪小爱热闹,也抢着揽差事,执灯为学子们引路,带领他们找到自己考试的号棚。

    “这是书院近几年兴起来的,以前有考生次次月中课考夺魁,去考秀才却怎么都考不过,先生问过才知他走到贡院门口就紧张,坐在号棚里一个字都写不出来。”陈葵拨开人群,越众而出,走到傅云启和傅云英面前,含笑向他们解释,“后来书院的课考效仿场屋科考,凭考引入场,考棚独立,进场后无事不得擅出,直到交卷才能离开考棚。多练几次,胆子壮了,真到考试的时候好歹比别人熟练些。”

    赵师爷今天和山长姜伯春等人一起主持文庙祭祀礼,他托陈葵帮忙照应傅云英。

    陈葵忙完自己的事,找到傅云启和傅云英两人的考引,递给二人,“拿好了,凭这个才能入场,交卷出来的时候考引要交还给门口的几位学兄。”

    他个子高,一眼看到榜上张贴的图中显示的号棚大致的方位,指着左手边的方向,“你们去排左边那条队。”

    两人答应下来,谢过他,转身排到一条一直蜿蜒至石阶下的长龙最后。

    书童小厮提着考篮紧跟着二人。

    王大郎怕傅云英腹中饥饿,往考篮里塞了一大攒盒咸口的梅菜猪肉馅蟹壳黄烧饼和甜口的藕粉桂花糕,还嫌不够,看书院门口巷子里摆了十几个摊子,有卖菜馅馒头的,有卖蒸饼的,有卖馄饨的,有卖炸油条的,有卖桂花卤藕和腊鸭的,吸吸鼻子,问傅云英,“少爷,要不买只八宝鸭子?那个扛饿。”

    傅云英没说话,傅云启手中的折扇直接往王大郎脸上拍,笑骂:“谁考试的时候吃八宝鸭子?吃得两手油星,怎么拿笔?”

    王大郎搔搔头,又问:“考棚里没有热水,天气冷,少爷身子虚不能吃凉的,想吃茶了怎么办?”

    他年纪小,还一团孩子气,不知道怎么给少爷当书童,只记得听爹娘的嘱咐,千万不能让少爷饿肚子,不能让少爷冷着、动着,谁要是欺负少爷,他得第一个冲到前面替少爷挡着。

    傅云启张张嘴巴,瞪他一眼,“你快闭嘴吧!尽听见你在这啰嗦,我耳朵都要长茧子了。”他没有可能考不中的压力,一身轻松,双手抱胸,好奇地四处张望,“杨少爷怎么没来?”

    他哼一声,“他那么喜欢缠着你,不是应该一大早就跑过来等你一起来书院吗?”

    他阴阳怪气的语调成功引起傅云英的注意力,她轻声道,“杨少爷不需要考试。”

    今年附课生的名额不固定。前来应考的几百学子中,三十名为正课生,取排在第三十一到八十位的为附课生,那些塞钱、走门路的直接归为附课生一类,因为两者可能有重合,最后每届学子的总人数并不一定是整一百,往往会超出。然后每次月中课考慢慢淘汰。

    杨平衷不可能成为被无情淘汰的学生,干脆连入院考试也不来。

    “喝!”傅云启挺起胸脯,目露鄙夷之色,“原来是个靠捐钱挣名额的。”

    傅云英白他一眼,这话说的,他自己也是好吧!

    …………

    队伍前行得很慢,终于轮到傅云英了,她走到条桌前,等生员们检查她的考篮。

    正好另一条队伍的人也排到了,提着考篮走到她旁边等候检查。

    她余光扫身边的人一眼,觉得对方眼熟,侧头淡扫几眼,发现果然是熟人。

    苏桐察觉到她的目光,薄唇微掀,朝她笑了一下,“云哥。”

    傅云英颔首道,“五表兄。”

    苏桐不会揭穿她,砍断骨头连着筋,他和傅家的关系太复杂了,一不小心可能两败俱伤。而且他不想贸然得罪傅云章或者傅四老爷,还有脾气古怪的老小孩赵师爷。

    更重要的是,苏桐需要钱,他不能一直靠傅三老爷的接济过下去,他需要尽早摆脱傅家,在那之前,他谨小慎微,不关己事不张口,绝不插手其他人的事。

    两人心照不宣,同时移开视线。

    这时,条桌最左边正检查考篮的生员忽然皱了下眉头。

    考篮的主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看到生员动作停顿,他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额前青筋浮起,冷声道:“怎么?你们不是说笔墨砚台可以自备么!”

    他说话口音有点重,似乎不习惯说湖广官话。

    生员面露迟疑之色,不让少年进去,站起身走到陈葵身边,小声和陈葵商量什么。

    周围应考的学子们大多年纪小,正是好奇心旺盛、喜欢调皮捣蛋的年岁,见状嗡的一声,凑到一处窃窃私语。

    “他是不是想作弊?”

    “看,被抓到了吧!该!好好的大道不走,学这种钻营手段,看他以后还怎么读书进举!”

    少年的脸越来越红,扫视一圈,眼神冰冷。

    生员还在和陈葵讨论什么,排队等候的学子觉得少年这下子肯定是作弊无误了,故意抬高声音讽刺讥笑他。

    少年面色紫涨,双拳捏得格格响。

    傅云英站的位子和陈葵离得最近,大致能听清两人在说什么,生员之所以拦下少年,并不是因为他的考篮里夹带了不该带的东西,而是他两手空空,就带了纸笔墨砚,那支笔都快秃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支撑到完成课考。吃的喝的净手的和保暖的东西更是一样都没有。再看他身上,穿得倒是体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脚上一双鞋却是磨损得敞口的破旧草鞋。

    少年是长沙府人,从籍贯姓氏来看不该这么清贫,生员怕他是冒名顶替的,找陈葵确认他的身份。

    正闹得不可开交处,一名身着锦袍、相貌堂堂的少年走到长沙府少年身边,拱手朝周围的人致意,浓眉斜挑,“只是入院考试而已,后面主讲先生们还要一个个当面见过,是真有学问还是靠旁门左道应考,先生们一问便知。都是读书人,谁会想那些龌龊心思?”

    他看似替长沙府少年解围,其实是故意在讥讽少年。

    周大郎话音刚落,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有几个脾气急的直接冲着少年指点,说他有辱斯文,赶紧收拾东西离去才是正经,免得被更多的人认出来。

    少年眼中隐隐浮现几点泪光,神色狰狞。

    傅云英眉头轻皱,给不远处的陈葵使了个眼色,“陈学长,好了么?”

    陈葵和生员讨论少年到底是本人还是冒名顶替,没注意到条桌和排队的人群这边的动静,听傅云英发问,止住话头,走过来道:“一桩小事而已,你们进去吧。”

    少年的口音这么独特,冒名顶替的可能性不大。

    见生员放行,少年怒气反而更胜了,“啪”的一声撒气似的提起自己带的考篮,朝刚才指指点点的众人狠狠啐一口,吐了口唾沫,扬长而去。

    众人连忙躲闪,一边后退,一边气得语无伦次,“这真是……这真是……”

    傅云英嘴角微微一翘,少年竟然敢当众朝周家大郎吐唾沫,傅云启和傅云泰会很喜欢他的。

    周家和傅家可是世仇,不是什么血海深仇,但就是互看不顺眼,看到就要掐。

    …………

    进了院子,找到自己考引上对应的考棚,傅云英放下考篮,眼帘微抬间,发现那操着生涩口音的少年正好和自己正对面,中间只隔着一条甬道。

    她翻出考篮里王大郎为她准备的几套备用文具,取出一套交给沿着甬道来回巡查的书院小文童,请他送到对面去。

    小文童神情严肃,仿佛书院的考棚果真是场屋一般,仔细检查过文具才拿过去给少年,“呶,对面傅小相公借给你使的。”

    少年皱眉道,“我不认得他!”

    小文童扫一眼他空落落的考篮,道:“你拿着吧,我们书院不提供文具的,免得你写到一半再找别人借。”

    少年不说话。

    小文童直接把文具放在方桌角落上,转身走了。

    …………

    辰时,陈葵敲响代表考试开始的钟声,考棚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毛笔书写和纸张摩擦的窸窸窣窣声。

    傅云英翻开试题,先快速浏览一遍。

    帖经占了一大部分,有的是随便给出四书中某本书的前一句,要求补出剩下的段落。有的是摘取文章中间的部分,要求默写前后内容。有的古怪刁钻,只给一点点提示,要求补充完整。

    总的来说只要能将四书背得滚瓜烂熟基本没什么问题。

    杂文、策论、试帖诗也考,但比县试的要简单,只需用浅显的语言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就可以。

    判、诏、诰、奏状、章表就更简单了,完全的照着套用格式。

    至于最后几道关于天文、地理、算术、农业方面的问题是书院主讲拟的题目,考生可以选择其中一题回答,也可以全答,一题不答也没什么。相当于是额外的自选考题。

    傅云英的目光落到最后一道题上,愣了一下。

    德不孤必有邻。

    这竟然是一道八股文题。

    书院的小文童们才刚刚学五经,不会制艺。更别提他们这些前来应考的学子了,大多数不能写出完整的八股文。

    …………

    自选题考生可以答可以不答,书院用一道不影响最后判评的制艺来考验他们也就罢了,怎么偏偏选了这一句?

    …………

    八股文考题一定从四书五经中选取。四书五经中,四书加在一起大概五万余字,五经篇幅略长,《周易》二万四千多字,《尚书》二万五千多,但科举应试中考生可挑选其中一经即可。

    试想一下,这区区几本书,筛除掉那些不能出现在考场上的内容,剩下的能出多少考题?

    全国各地三年两考的童子试、三年一届的乡试和京师会试,粗略一算,出题量大约需要五千道左右,国朝历经两百年,拢共需要多少道题?

    容量有限的四书五经可供出题选择的经文早就被各地的学官们翻来倒去一遍遍反复地出,甚至于连乡试都会出现和以前重复的考题。

    有人从中窥见漏洞,善于投机取巧的富户们费钞请名儒代为拟题、猜题,再让族中子弟熟背,入场考试,往往能命中八成,如此不需苦读也能轻轻松松考□□名。

    这样的做法叫做剿袭时文,随着高中者越来越多,天下士人纷纷效仿,愈演愈烈,朝廷屡禁不止。

    科举考试的录取名额何其珍贵,一个投机钻营的人靠背诵时文得中,就意味着有一个刻苦勤学的士子不幸落榜。

    为了保证科举考试的公平、公正,主考官绞尽脑汁从四书五经挖掘不重复的新考题,甚至不惜生搬硬凑,随便挑出两句根本没有任何联系的句子作为考题,以应对坊间的猜题之风。

    每个应考士子从熟读四书五经后便开始练习制艺文章,也猜题,然后不断训练。相同的题目从不同角度破题可以写出几十甚至上百篇八股文。

    如此这般,从有考试以来,考官和学子们斗智斗勇。

    考官那边搜索枯肠拟考题,学子们八仙过海猜题蒙题。

    “德不孤,必有邻”出自《论语》,坊间售卖的猜题中,针对这一句的时文很少见。

    因为这一题是会试真题。

    按照近年考过,十年之内不可能再考的规律,江南、北直隶的乡试和近几年的会试绝不会出现这道题。

    …………

    傅云英对这一句印象深刻……这是同安二十年的会试原题。

    会试结束后,朝廷将主考官和考中士子的文章刊印公布,她特意收集了几份。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她怔怔出了回神。

    …………

    秋风吹动庭院里的树叶沙沙响,小文童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唤醒傅云英。

    她定定神,想好破题的重点,拈笔书写。

    八股取士遴选的是朝廷官吏,他们需要阐述自己关于治国之道、社会伦理的见解,从而展露其才华抱负。她在学习制艺时,免不了把自己当成修家治国平天下的男子,从男子的角度去审题,校题,破题,紧扣圣人语气,联系当下时事阐发观点,微言大义,自圆其说。

    论来论去,不过是忠君爱国,敬天,忠君,孝亲而已。

    知道界限在哪儿,才能在完成格式要求的同时适度加以散发,形成自己的风格。

    她很快拟好草稿,从头到尾仔细检查几遍,开始誊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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