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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却不一样,它凝结了他所有风华正茂和意气飞扬的时光,返璞归真地不做大人、要做少年,他一扮上这青衣短打的少女就觉得心气昂扬起来,她的薄薄的绢花都带着一股风流神气,不要浓妆艳抹、清纯可以摄人,她那利落的袖子和短襟也有一派四海为家的气度,绒球绣鞋,还带点俏皮,一走就颤,多么像那时他们俩在美国干的缺德的事情,惹完了人家还要哈哈大笑,这样好的角色——
露生把口脂也涂满,望见窗外已然黑透了。
如果没扮上,他或许会叹息锦衣夜行,可是越女在他身上,他把胭脂笔在手里舞了一个圈儿,倚靠着窗户,有轻快的心情。吩咐承月:“把化妆盒子收好,带丽娘那几件要用的头饰,其余的不用。”
承月已扮好了春香,应声伶俐收拾,一面问道:“万一还点别的呢?”
“给他们唱两个已经是做脸了,再另扮倒失我的身份。”露生笑道,“要是再点,坐着唱就罢了,新人还等着进洞房呢——听帐不比听戏有趣?”
这话众人都听见了,哄然大笑:“露生也说这种调笑人的话了。”
如果说艺术能够给我们带来什么帮助,眼下就是了。它既不能吃、也不能喝,却能通过譬喻来使人获得精神上的鼓舞,我们演戏、或者看戏,其实是把人生做一个小的弯折,在这个弯儿里体会别人的人生,体会圆满或者缺憾,这些假戏却能激发真情。
外头有人来敲门道:“白老板预备好了没有?苏家有车来接了。”
这里早预备好了,预备得都开始聊闲天了,闻言开门相迎,麻利地整理好东西,一件件往下面车上搬。苏家的伙计满面笑容道:“汽车只有两台,还要劳烦各位挤一挤。”
沈月泉指打鼓的师傅说:“那我们和露生坐一辆,其余人坐另一辆,行李放在我们车上。”
这话没得挑剔,就依言而行。露生上了车,沈月泉年高,独坐副驾驶,他和打鼓的师傅坐在后头。那司机有些洋眼的,不像苏家的伙计客气,上了车连句招呼也不打,一声不响地踩了油门就开——三人也不计较。
在路上开了半个多小时,后头的汽车也是一路跟随,只是没看见苏家公馆到底在哪里,露生起初闭目养神,走了一会儿,渐渐觉得不对。这车子不往公馆扎堆的地方开,怎么倒往大马路上去了,车窗外是一刻比一刻繁华,竟是往天蟾舞台去的。
“司机师傅,你这是往苏家开么?”
沈月泉回头看他一眼,却不出声。
露生更加诧异,坐起来,辨认司机的背影。这人戴着司机帽子,白手套,可是那个瘦长的背影让他觉得熟悉了,心里惊疑不定,探身去看那司机的脸——车厢里太矮,越女的发髻又高,碰得“哎呦”一声,这一声哎哟后面是带着哭音的。露生忍着眼泪道:“你怎么在这儿?”
求岳仍一股气地开车,鸣笛踩油门,这会儿他多说一句话都觉得头要炸开,满街的人声、笑声、风声、上海那繁华的让他要吐的沸腾的声音,让他想起一二八轰炸时震耳欲聋的炮声,那时也有孩子的哭声,彼时是在弹片和硝烟里的尖啸,此时却是商店门口的哭闹,可在求岳听来是全一样的,他忍耐着抓紧了方向盘,知道露生哭了,咬着牙说:“你别哭,你一哭我心更乱了。露生,我问你,就这样把越女送出去了,你能甘心吗?”
露生说不出话,不知道这到底做的什么局,还不知道求岳是什么时候来的,想问好些话,话堵在喉咙里,恐哭花了妆,把脸放平了垂泪,拿沈月泉的袖子接着泪水。
沈老:“”抬高手臂。
他们听见天蟾舞台的音乐,甚至能看得清那外面霓虹闪烁的灯牌,上面写着“浣纱传奇”。
求岳猛地停了车子,像久未猎食的豹子,他轻捷地跳下车来,揭开车门,连搂带抱地把越女抓在怀里——用力很轻,怕弄坏他的花儿。
“黛玉兽,信不信哥哥?”他问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还拿外号叫他。
露生拿小指抹去眼泪,光点头,不说话,他要是说话就得哭出来了,嗓子可不能哭哑了。大惊大喜的心情激荡着他,且疑且惑的情绪也揪扯着他——求岳想什么他能不知道吗?他俩只要对眼一看就知道你心里装什么、我心里装什么了!
求岳望着他的泪眼,点点头:“你别问我想干什么,也别问今天都是谁要来,你就记住一件事,该你的东西,谁他妈也不能嫖,当初你在罗斯福面前怎么唱的,你今天就怎么唱,有谁敢拦你,我头给他拧下来。”
他说完这话,并不等他回答,笛子和鼓的老师傅已经快步走到他们前面,后头那辆车子也停下了,露生看见承月,居然也看见文鹄,承月把那箱子交到文鹄手里去,来不及和他师傅告罪,火烧屁股地往后台的小门直冲。求岳松开他,拉着他的手,一路直往前走,那后台幽深的灯光来回摇曳着,让露生想起当年初登得月台的情形,那时是被人推着、拉着,送上台去。当年他是杜丽娘,身陷梦中是身不由己,一往情深也是身不由己,此时却是越女,手有三尺龙泉,身后是吴越父老,披坚执锐,是要奔赴沙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