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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金总就不爱听了,金总亲妈眼神道:“谁说的,我就要pick你。”

    露生抿嘴儿一笑,轻轻握了他的手:“咱们也不是全无门道,十年前我和他的故人曾有一面之缘,现在那位故人与他仍旧交好——豁出去试一试,不试就什么机会也没有了。”

    金总一脸信服地点头。

    说得对,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就冲八十年后这个人在教科书上,金总相信,他也许真的会愿意参与这个振兴国货的行动。

    下了轮渡,他跟着露生叫黄包车拉到了马思南路。两人在这里赁下一间旅馆的套房,金总这次是完全猜不透黛玉兽的套路,挠头道:“你说的那个巨巨,住在这里?”

    “我也是碰巧听说,前天接秀薇回来家里,跟陶二哥聊了一会儿。他告诉我这个人现在搬到了上海,就住在这条马思南路上,那位旧友,也和他住在一起。”

    “那咱们为什么不去拜访一下?”

    露生摇头道:“十年了,毋论只是一面之缘,就是深交密友也不好贸然相见。”他从洋房的阳台上张望片刻:“有所谓高山流水,难遇知音。我们既不是达官贵人,也不是倾城豪富,要说有什么东西能博他一笑,恐怕也只有这点雕虫小技,我荒废了这么些年,不敢说要他赏识,不过是借曲传情罢了——但愿他金耳一闻,能够知我心音!”

    雪白的鸽子从他们头上扑簌而过。

    第一夜,他唱了自己平生最拿手的《还魂记》,他一生最爱就是这出戏,唱的是一曲成名的《寻梦》。

    既然是拜山头,就以杜丽娘相见罢!好些年不唱了,嗓子不免有些滞涩。

    露生只是忽然觉得,有时唱功不必极出色,天然胜雕琢,其实丽娘也许原本就应当是这样的,她的心音是有些半吐半露的青涩。

    这一夜他对月而唱,无人来访,心中也不气馁,捡起这桩旧爱,他心里还有一点欢喜。

    倒是翌日起来,听见楼下的旅客们互相打听,问昨夜唱戏的是谁,“好甜的嗓子呀,黄莺儿似的”,又听见洋人蹩脚的汉语半生不熟地问:“这是不是住在马思南路的那位密斯脱——”

    露生与求岳相看一眼,不觉暗暗偷笑,既觉雀跃,又觉惭愧。这可真是李鬼执斧见李逵,六耳猕猴见大圣,冒犯!冒犯!

    不过旅客盛赞如此,要见大圣,他们心里也有底气了。

    第二夜,露生细细想了半日,从中午到傍晚,他歪在床上冥想,金求岳趴在床头看他发愣。

    到底是自小的童子功,他的嗓子一夜就拉开了,今夜便可赌定是否能得一见,不必藏拙,大方演出就是,因此他慎重择选,要选一个既不失身份,又显出谦恭的曲目。

    对方是梨园掌门,神仙唱戏的人,当年崭露头角就是凭一个《贵妃醉酒》,名声大噪。露生心想,他既然是贵妃,我自然矮他一头,我就来做虢国夫人,是他的妹妹。我见他其实多有失礼之处,是冒昧求见,正好比虢国夫人失礼于贵妃,玄宗虽然一时宠爱虢国,就好比我也曾经红极一时,可说到底艳冠群芳还是杨贵妃。

    这个恭维既含蓄,也委婉,其实《幸恩》两个字,也藏了“淡扫娥眉朝至尊”的意思,做人总不能谦卑太过,露生是要这位大家知道,自己也下过苦功夫,素心向月,是诚恳求见。

    谁知唱了一夜,没有唱得动对方。在家等了一天,没有半个人上门打听。

    这是露生料到的,可是仍然心中失望。不敢告诉求岳此事未成,推说“困了”,藏在被子里,哭了一场。这不怪对方不肯相见,说到底是自己功夫不够、贻笑大方。越想越灰心,又恨自己不争气,流着泪辗转反侧,一时寻思是否那位故人不在这里?一时又想是否自己唐突失礼,反而惹对方嫌恶?

    想来想去,人生最羞耻莫过于青云难登、高枝难附,再想自己在人家眼里恐怕成了趋炎附势、攀龙附凤之人,真是百口莫辩,蒙上脸又哭了。

    金求岳见他躲在被子里,虽然猜不出他这两夜到底玩的什么名堂,只是大约也猜到是失败了,金总心里是并不失望的,因为在他心里,历史名人跟自己有壁啊!

    人家是青史留名的大艺术家,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见你。以后就是进博物馆见他也得买票啊。

    能得到王亚樵的帮助、见过蒋光鼐,金总已经觉得没有白来穿越这一趟了。看露生躲在被子里,哭得伤心,自己也挺难受,因为露生是为了自己才挫折了这一回,本来已经退圈儿了,现在硬着头皮求见巨巨。

    两边谁也没有错,都是自己这个做生意的没本事。

    他踌躇又踌躇,跑到楼下买了一打蟹粉小笼,又买了一块奶油蛋糕,上来捧着吃的,呆呆地蹲在床头边。

    露生以为他走了,哭着揭开被子,谁知他就在旁边。又羞又愧,抓着求岳的手,放声大哭:“哥哥,是我没本事!辜负你了!”

    金总慌得给他擦眼泪,又把小笼包往他嘴边送:“没有的没有的,来你先吃一口,吃饱了我们接着哭。”

    露生:“……”

    金总:“吃点儿东西才有力气哭啊。”

    露生的眼泪回奶了,“砰”地一声笑了。

    金总道:“哎,又哭又笑,鼻子放大炮。”

    露生把他捶了一遍。

    于是下床起来,擦了眼泪,求岳又给他拧了毛巾擦脸,一齐坐在阳台上吃点心。露生舔着手指上的奶油,津津有味道:“你是个呆子,蛋糕为什么只买一块?”

    金总脑子一浑,脱口笑道:“你比蛋糕甜。”

    露生别过脸去,把蛋糕渣子喂鸽子。

    金总趴在铸铁栏杆上看他:“其实上海对咱们俩特别值得纪念。”

    露生也想起来了,把脸红透了,鸽子站他头上也不知道。

    两人远看马思南路绿荫如盖,一间间洋房花团锦簇,想起年初这城市满目疮痍,都有恍然如梦之感。露生自觉上海是白来一趟,也不跟求岳卖关子了,长话短说,把自己这两天的计较都说了一遍。

    谁知求岳听了,沉思片刻:“我不太懂你们这些艺术圈的规矩,我就胡乱说两句,说错了你别生气。”

    露生点点头:“你说。”

    金总摸摸鼻子:“我有一件事特别好奇,你说的这个巨巨,八十年后比现在更有名气,但我印象中他好像是在北京的,为什么会到上海来?”

    “为什么?自然是因为北边儿现在打仗,不太平的缘故。”

    求岳“唔”了一声:“宝宝,你记得我们纬编毛巾的设计理念是什么吗?”

    露生没太听懂,一时答不上来。

    “是从受众角度出发。”求岳不等他回答,自己解释道:“我听你这两天晚上唱的东西,虽然听不懂是个啥,但感觉都是一些很温柔的言情作品。你自己也说了,是想展现一下你的水平。”

    露生眼都不眨,凝神听他说。

    “我记忆中这个巨巨非常爱国,建国后他还创作了好多有名的东西。我个人觉得,他这个咖位,什么奇葩都见过了,多好的嗓子他也都见过了,你的思路其实有点问题——你能不能试着猜猜,或者说设身处地推测一下,如果你是巨巨,你现在想唱什么样的戏?”

    一言点醒了露生。

    露生极是彷徨,半日才道:“你说得对极了,要说这样的戏也不是没有,可是我从小学得昆腔,京腔其实并不拿手,刀马旦更是生疏——只怕弄巧成拙!”

    求岳笑道:“又不是真上台表演,光唱不跳舞,这个难度应该还行?”

    露生想了又想,豁然起立:“那咱们就置办东西去!”

    他们忙了两三天,去寻了一面合用的大鼓,露生将毛巾蒙在鼓上,轻声演练了数十遍,心中越敲越明——想对方梨园大家,心中怎会只有功名利禄?又怎会为区区清歌一曲触动心肠?此时心中必是怀着国仇家恨——杨柳岸晓风残月,不如大江东去,卷起千堆雪!

    因此自己虽然不擅京腔,音乐之道,乃是衷情为上,心情激昂,竟是不为求见,只为倾吐柔肠。哪怕这次不能成就,就为这城市曾历经的炮火硝烟、血泪辛酸,他也想为之高歌一曲。

    上海连绵下起季雨,露生喜道:“天公作美,如果今夜有霹雳雷电,那就真是天时地利人和了!”

    天公真的作美,那一夜大雨惊雷,露生就在雨里,屏息凝神,将自己当做梁红玉,眼前就是黄天荡,三通鼓罢,激昂开唱。这歌声宛如雏凤出林,清越嘹亮,想起王亚樵夜袭江湾,蒋光鼐激战庙行,这都是自己亲身所见,当日恨不能为抗日志士擂鼓助威!今时今日也唯有战歌纪念壮举!

    越想越勇,越唱越高,自己含着泪怒鼓如雷,想中华泱泱大国,千百年来何故受此屈辱?千百年来又何曾真正降服于他人?但为万千人皆有一颗忠勇之心,无论在朝在野,无论士农工商,可容让不可退让,有谦恭没有卑微!情感于心,竟是从未将刀马旦唱得这样出彩,自己如醉如痴,雨中脸上流过的也不知是雨还是泪。

    一曲唱罢,求岳听傻了,露生轻轻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入梨园行中十几年来,平生第一次这样痛快!

    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雨里,有人叫外头的门童:“开门!开门!”

    又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声问道:“楼上梁红玉的,可是当年秦淮河的白小友?”

    所问者正是崇林社经理,当年与梅兰芳同学青衣的梨园大家,姚玉芙。

    玉芙冲上楼来,门也缓缓开了,那人自房中迎出来,全身湿透,只是花容月貌,宛然当日。

    他轻轻向姚玉芙下拜,抬首是天真清艳的一笑:“姚先生,久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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