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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都陪着哭了起来……一时间,整个洛阳城外的亭舍中,哭声震野,不说田野中春忙的农户个个驻足发愣,道路上的行人个个驻足,便是旁边小河上的水鸟都惊得飞了起来。

    对此,始作俑者公孙珣只能尴尬无言,呆立当场。

    然而,眼前这幅情形根本就不是装傻能混过去的,没过多久,坐在一旁马扎上一直没动弹的桥玄忽然伸出手来,直接拽了拽公孙珣的衣袖。后者无奈看去,却也只见到一张嫌弃至极的老脸。

    公孙珣当然明白人家桥公的意思——你惹出来的祸你来平,且不说这么多人一起哭声音那么难听,光说这要是再这么哭下去哭岔气了,然后中风瘫一个……算谁的?

    这道理当日没得跑,没看见袁逢和杨赐的前车之鉴吗?

    所以,哪怕是无奈至极,公孙珣也只能长呼一口气,然后鼓足勇气上前一步,将那蔡伯喈的帻巾给一把拽下!

    这下子,露出半个秃瓢的天下名士果然立即不哭了,周围众人也是惊愕当场,便是之前怂恿公孙珣止哭的桥玄也有些茫茫然了起来。

    “文……”

    “哭哭哭,哭有何用?!”然而,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公孙珣便将那帻巾狠狠掷在地上,然后厉声喝问道。“天下知名的蔡伯喈就这点志气吗?当日你在自家东阁笑言自己已经上书直斥朝中阉尹,自知不能幸免,然后将万卷藏书托付与我的时候,是何等风采?为何今日却是如此不堪?!大丈夫在世,敢做而不敢当吗?!”

    这一番质问,真是让亭舍之外的公卿士人全都愕然无语,怔立无言。

    便是那蔡邕,也只好拱手告罪:“非是我蔡伯喈敢做而不敢当,实在是我思及自己年已经四十七岁,老朽不堪,却又无子,所谓独特一身……”

    “若是因此而哭,更是可笑可悲!”公孙珣勃然作色,愈发怒气冲冠。“我只问你,你蔡伯喈在哭时可曾去瞥一眼坐在你身旁的桥公吗?!”

    众人纷纷看向桥玄,却见桥玄从容坐在一旁,面不改色,只是微微捋须而已……但众人却已经纷纷有所反应了过来。

    “蔡公!”公孙珣继续大声斥问道。“你说你垂垂老朽,万事不堪……我问你到底何事不堪?”

    “我……”蔡邕张口结舌。

    然而,不及蔡邕回复,公孙珣却主动自问自答起来:“若论髡刑贬斥,你难道不知道桥公也曾经做过城旦吗?而且你才一次而已,桥公乃是三起三落!若论子嗣,你难道不知道桥公六十岁尚得一幼子吗?你才四十七岁,家中姬妾尚足,而且已经有一女,如此努力十三年,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子女双全?至于说老朽,更是可笑!”

    话到此处,公孙珣却又不去看那面色涨红的蔡邕了,而是转过头来,对着身后面有哀容的各路公卿、名士言道:“诸位且看桥公,他已经年近七旬,却依然是朝廷根基,士人脊梁,无论局势多坏,都没见过他露出过半点哀容……如今这蔡伯喈不过四十七岁,就在这里唉声叹气、涕泗横流!诸公不去学桥公面不改色倒也罢了,可为什么还要陪着蔡伯喈这种人哭个不停呢?!当日我在蔡府上便说,时局越是艰难,我辈反而越要自强不息,努力奋发才对!难道是因为我年纪轻,诸位便把这些道理置之不理了吗?!”

    此言既出,别人倒也不论,那身后的蔡伯喈却是连连拱手,口称有错。

    公孙珣闻言赶紧转圜面色,先回身扶起了对方,然后又把地上的帻巾给拿起来,亲手帮对方裹住了露出半个秃瓢的脑袋,这才携手解释道:

    “非是我看不起蔡公,也不是刻意大言,只是我自幼受寡母教导,为人不可轻言放弃,她曾有屡有……屡有激励之言。蔡公,这柳枝虽然是个枯枝,但将它插入土中,谁又能知道它不会再出新芽,最后变成苍天大树呢?”

    蔡邕扬天长叹。连连点头:“不想,今日居然又遇到了文琪的满腔志气!若论百折不挠的节气,那自然是天下一半的节气都在桥公身上;而若论这自强不息的志气,只怕也是天下一半的志气都在文琪身上了!”

    言罢,两人却是携手将那根枯枝插入道旁河边,然后,公孙珣又喊来两个义从护卫,说是雁门武州人士,正好归乡顺路,让他们沿途护送一二……并握手私下小声交代,若是在朔方有所不便,刺史董卓就不说了,对方也认得,但雁门太守郭缊却是可以报他公孙珣的名字的。而若是路遇盗匪、乱军什么的,也不妨往雁门平城处逃,到彼处去寻一个叫程普的人,总是能托庇一时的。

    其实,到了这里,之前那被哭声中途打断的送行仪式就算是结束了,而公孙珣也是松了一口气,准备脱身旁观。

    孰料,被当众训斥了一顿的蔡邕却死活都不放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小心眼发作:“上次让文琪为我做首带志气的短诗,你却说自己当时胸中并无志气,着实做不来。今日,你如此志气,将我教训的无地自容,明明是志气满怀,如何又没有诗文了呢?”

    公孙珣头皮发麻,只能勉力解释:“家母常说诗文辞赋皆是小道,出门在外能不做便不做……”

    然而,好说歹说,蔡伯喈就是不愿意撒手,公孙珣被逼的没辙,只好扭头看那桥玄,只求对方看在自己夸了他半日的面子上出言襄助。然而,作为此处身份最高的桥玄桥公,从头到尾都只是面无表情宛如木雕,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哪里有半点帮忙的意思?

    于是乎,无可奈何之下,公孙珣只好点头:“只有一首无名旧诗,乃是别人旧日所做,却也正好拿来应景……”

    “不管如何,且诵来为我壮行!”蔡伯喈鼓起鼻翼,双手拢袖,一脸期待。

    公孙珣仰头一叹:“蔡公听好了……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话说,公孙珣一开始背这首诗的时候还有些敷衍,但诵到最后,却也是不禁胸中块垒尽散。

    而一诗既罢,周围的公卿名士也是各自无言思索,便是桥玄也忍不住微微打量了一下公孙珣,方才继续耷拉着眼皮枯坐。

    “多谢文琪了!”蔡邕回味再三,忽然躬身大礼相拜。“今日文琪的志气,已经从一枝柳、两句诗中送到我心里了!诸位亲朋故旧,今日我蔡伯喈也已经知足了,就不必再劳他人一一相送了……劳烦诸位公人久候,咱们速速起行吧!”

    话说,这蔡邕听完一首诗后居然要主动上路?!

    而那些押送的公人、吏员在这么多公卿名士面前哪里敢拿大?于是宛如家仆一般劳动起来,居然就护送着蔡氏百余口沿着官道往北一路去寻渡口了。

    公孙珣夹在人群之中,目送对方远去,既是松了一口气,也是有些五味杂陈。

    “久仰公孙文琪白马中郎之名,火烧弹汗一战让人心折,然而今日一见却不想郎中居然文武双备!”就在公孙珣暗自感叹之时,之前那名跟在桥玄身后的矮个咪咪眼的年轻人,却是忽然凑了过来。

    公孙珣赶紧拱手回礼:“这位贤兄误会了,这诗真不是我做的,乃是一首旧日残诗,借花示意而已……”

    “公孙郎中何必唬我?”此人当即眯眼笑道。“‘千里黄云白日曛’,这不是就是今日洛阳之景吗?‘北风吹雁雪纷纷’,不就是讲朔方边郡的景色吗?还有‘天下谁人不识君’之言,除了蔡公,谁人能当此语?也就难怪蔡公听完此话后志气满满,一改哀容了!如此应景之诗,你还说不是自己所做?何必过谦?”

    “朔方景色不是这个样子的。”公孙珣想起亲眼目睹的河套美景却又不禁苦笑摇头。

    而不待这二人继续搭话,公孙珣却忽然瞅到一事,然后来不及管这人便快步跑出,便直奔准备上车的桥玄而去:“桥公且住,我有话说!”

    那人笑着抬抬肩,也是满脸无谓的跟了回来。

    “公孙文琪,你今日是来给蔡伯喈送行的还是来找我的?”桥玄不以为意的在扶着车辕回头问道。

    对于这种人物,没必要多扯淡,所以公孙珣当即一个长揖到底:“既是送行,也是专程来找桥公……不瞒桥公,如今万事俱备,只差桥公为尚书令而已!”

    桥玄不由会意失笑:“原来如此,怪不得今日如此当众吹捧与我……还士人脊梁。”

    公孙珣不由尴尬:“就势而为罢了!”

    “然……我人老体衰,不想做尚书令!”说着,桥玄直接钻进车子,然后示意家仆赶车。“你去寻别人吧!”

    公孙珣怔立当场。

    而就在这时,那矮个子眯眯眼,也就是那个去找公孙珣答话的年轻人却从此处路过,居然直接不顾礼仪的钻进了桥玄的车里。

    “孟德滚出去骑马!”随着车内一声怒喝,公孙珣更是恍然失措。

    ————————我是枯枝败叶的分割线————————

    “汉光和元年,名士蔡邕举家贬入朔方,燕武前夜折柳养于瓶中,待翌日相赠。然柳枝一夜枯枝,落叶萎芽,左右皆以为不祥之兆,劝更之。燕武曰:‘折柳相别,本在于心,若见枝枯而更,所谓自欺欺人也。’乃持枯枝相送,实言以告。邕叹曰:‘吾年四十有七,独特一人,又髡刑举家入朔方,宛如此枝无叶无芽,此非天意乎?此行当无尸骨存也!’燕武对曰:‘天意何忧,人当自强也,焉知枯枝不可成树?’邕感其意,复振作而走,临行,于河畔插柳枝,一夜而出新芽。复数年,河畔果成树也,复百年,此树蔚然如冠,依然尚在,屡有神异,蔡氏左右皆拜,四时不绝。世人皆呼‘蔡柳’也!”——《搜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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