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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纪慎语终于见着亲人了,不算亲人,那也是熟人。

    忙活那么多天,手指尖至今还疼,到头来只剩下三百块。

    这叫什么呢,叫竹篮打水一场空。

    纪慎语何其委屈:“师哥……”

    丁汉白发怔,寻思着他们不是吵完架在冷战吗?不记得和好了啊,他喝高了?恍惚的空当纪慎语已经凑上来,仰着头,巴巴的,似是讨他的安慰。

    他大手兜住人家的后脑勺,这次知了轻重,轻轻地揉,慢慢地问:“怎么了?”

    纪慎语自觉毁诺,面露难堪:“我不能送你礼物了。”

    丁汉白没料到这原因,不容商量地说:“那不行,你打了包票,现在就送,让你给什么就得给什么。”

    纪慎语慌了,等对方为难他。

    结果丁汉白重揉一把:“算了,你就随便笑一个。”

    “有什么想说的?”丁汉白也审视着两幅画,“你这幅我说实话,拿出去很好,在我这儿凑合。”

    纪慎语已经钦佩对方的画技,便没反驳:“怎么个凑合?”

    丁汉白随手一指:“咱们画不是为欣赏,是为雕刻打基础,所以务必要精细,要真。有画家说过惟能极似,才能传神,你这‘极似’还不到位。”

    纪慎语虚心接受:“还有别的问题吗?”

    丁汉白瞥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谦逊,于是指出问题的语气放软一些:“画讲究两大点,布局聚散有致,色彩浓淡适宜。咱们只需看布局,你觉得自己的布局有没有问题?”

    纪慎语端详片刻:“活物太集中,偏沉了。”

    他坐好重画,彻底没毛病之后与丁汉白合图。合图即为共同完成一幅,对着一张纸,把各自的画融成一幅,不能偏差,不能迥异,要外人看不出区别。

    姿势拥挤,纪慎语的右臂抵着丁汉白的左臂,即将施展不开时丁汉白扬手避开,把手臂搭在后面,半包围着他。二人屏气,蘸墨换笔时或许对视一眼,此外别无交流。

    一场无声的合作随日落结束,一整幅画终于完成。

    丁汉白点评:“能画成,那为什么之前不画得精细点?”

    纪慎语也是刻苦学过画的,不愿平白被误会,起身跑去卧室,回来时拿着本册子。硬壳封皮只印着纪芳许的章,他说:“这是我师父的画,你看看。”

    丁汉白打开,里面山水人物各具其形,线条流畅简单,设色明净素雅,然而不可细观。但凡细节处都寥寥几笔带过,韵味有了,却没精心雕琢,让人觉得这画师挺懒。

    丁汉白摇摇头:“不对,我家也有纪师父的画册,不这样。”

    丁汉白翻找出一本花鸟册,是纪芳许年轻时送给丁延寿的生日礼物,翻开一看,花花草草都极其逼真,鸟禽都活灵活现,难以仿制的精细。

    纪慎语随即明白,纪芳许后来迷上古玩,重心渐渐偏了,反正有得也有失。

    一夜过去,丁汉白又不上班,大清早拎着铝皮水壶灌溉花圃,丁香随他姓,被他浇得泥泞不堪。浇完去书房等着,准备上午完成勾线。

    纪慎语叼着糖果子姗姗来迟,往桌前一伏:“师哥,我有个问题。”

    丁汉白用鹿皮手绢擦石头:“什么问题?”

    纪慎语说:“咱们不是要切磋吗?可是合雕一块东西必须保持同步,那怎么分高下?”

    丁汉白抬起眼眸,目光就像纪慎语雕富贵竹那次,语气也不善:“你能跟上趟儿就行了,分高下?比我高的也就一个丁延寿,分个屁。”

    纪慎语猛地站好,他早领教过丁汉白的狂妄自大,但没想到对方仍这么看不起他。

    二人守着芙蓉石勾线,这石头是他们不容怠慢的心头爱,因此较劲先搁下,尽力配合着进行。纪慎语已经见识过丁汉白勾线的速度,他师承纪芳许的懒意画风又不能一夕改变,渐渐有点落后。

    他知道丁汉白在放慢速度等他,但放慢四分正好的话,丁汉白只放慢不到两分。

    纪慎语手心出汗:“师哥,等等我。”

    笔尖顺滑一撇,丁汉白完全没减速:“求人家等干什么?可能被拒绝、被嘲笑、被看不起,不如咬牙追上,追平再超过,那就能臊白他、挤兑他、压着他了。”

    纪慎语咬紧齿冠加快,眼观鼻鼻观心,堪堪没被落下。好不容易勾完线,他沁着满头细汗问:“等某一天我真臊白你、挤兑你、压着你,你会怎么办?”

    丁汉白回答:“不怎么办,那怪我自己没努力。”他把毛笔涮干净,笔杆磕着笔洗甩水珠,珠子甩出去,脸上却浮起淡淡的笑,“永远别恨对手强大,风光还是落魄,姿态一定要好看。”

    纪慎语点点头,自打来到这里,丁汉白对他说了不少话,冷的热的,好的坏的,他有的认同,有的听完就忘。刚才那句他记住了,连带着丁汉白的神情语气,一并记住了。

    画完就要出胚,从构思到画技,他们俩各赢一局,眼下是最根本最关键的下刀刻,没十分钟再次出现分歧。

    丁汉白做贼似的,偷瞥对方数眼:“珍珠?”

    开腔还装着亲昵,他说:“粗雕出胚,你拿着小刀细琢什么?”

    纪慎语捏着长柄小刀:“传统精工确实是粗雕出胚,可我师父不那样,点睛几处要点,把整体固定好,中心离散式雕刻。”

    丁汉白想起南红小像,他当时给予高度评价全因为光感,可是下刀不能回头,必须每刀都提前定好。“这样是不是决定亮度?”他问,“其实你确定的是光点?”

    刀尖霎时停住,纪慎语有些急:“你、你不能……”

    丁汉白饶有兴致:“不能什么?”

    纪慎语难得疾言厉色:“不能偷学!这是我师父琢磨出来的,不外传!”

    这种技法和传统雕刻法相悖,看似只是提前加几刀,但没有经过大量研究和练习,根本无法达到效果,外人想学自然也不容易。

    丁汉白故意说:“别失传在你手里。”

    “不牢你惦记。”纪慎语劲劲儿的,“将来传给我的儿女,再传给我的孙辈,代代相传无穷无尽……没准儿还会申请专利呢。”

    丁汉白笑,掩在笑意之下的是一丝后悔。他把话撂早了,纪慎语也许真能与他分个高低,抛开灵感妙思,也抛开独门技巧,他只观察对方的眼神。

    纪慎语醉心于此时的活计,面沉如水,只有眼珠子活泛。眼里的情绪十分简单,除却认真,还弥着浓浓的喜欢。

    丁汉白回想一番,纪慎语没这样看过他爸,没这样看过姜采薇,更没这样看过自己,只如此看着这块芙蓉石。但他明白,如果换成鸡血石,换成玛瑙冰飘和田玉,纪慎语的眼神不会改变。

    他说过,一旦拿刀,眼里心中就只有这块料。

    他做得到,纪慎语也做得到,但存在大大的不同。

    出胚完成已是午后,纪慎语回房间了,丁汉白用鹿皮手绢将芙蓉石盖好,静坐片刻想些杂七杂八的,再起身迎了满身阳光。

    天儿这么好,不如出去逛逛。

    丁汉白换上双白球鞋,不走廊下,踩着栏杆跳出去两米,几步到了拱门前。卧室门吱呀打开,纪慎语立在当中:“你去玉销记吗?”

    丁汉白揣起裤兜:“我玩儿去,你要想跟着就换衣服。”

    纪慎语挺警惕:“去澡堂子?”

    他心有余悸,搓澡蒸桑拿的滋味儿简直绕梁三日。换好衣服跟丁汉白出门,丁汉白骑自行车驮着他,晃晃悠悠,使他差点忘记梁上的“浑蛋王八蛋”。

    “师哥,”纪慎语道歉,“对不起啊。”

    丁汉白毫不在意:“没事儿,那次怪我忘了接你。”

    就这两句,说完都没再吭声,一路安静着到达目的地。大门进去,长长的一片影壁,后面人声嘈杂,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

    纪慎语跟着丁汉白走,绕过影壁踏入一方大千世界——玳瑁古玩市场。

    满目琳琅,满地宝贝,先摘出真假不论,一眼望去各式各样的好看,叫人目不暇接。人和器物一样,多又杂,丁汉白踩着紧窄的路开始逛,稀罕这个着迷那个,把纪慎语忘到脑后。

    纪慎语也顾不得其他,每个摊位都仔细瞧,蹲久了还被人踹屁股,起身后搜寻一圈,见丁汉白在不远处挑串子。他过去旁观,觉得木头串子真难看,扭脸望望,不少摊位都在卖木头串子。

    老板努力夸赞自己的木头手串,紫檀,油性大,金星漂亮……丁汉白把玩着,说:“十个紫檀七个假,我看你这珠子质感不行,过两年就得崩茬。”

    老板打包票:“不可能,我这绝对不崩!”

    丁汉白又说:“不崩说明密度小,上乘木料都密度大,那你这原材料就不行。”

    老板被他套住,左右都没好,眼看就要吵起来。纪慎语往丁汉白身后一躲,薅住丁汉白衣角拽一拽,不想惹事儿。

    谁知丁汉白挑完刺儿竟然乖乖掏钱,把那几串全买了。

    他们逛了很久,从头至尾没有错漏,最后在小卖部外面喝汽水,桌上摊着那些手串。纪慎语拿起一条,闻闻皱眉:“假紫檀。”

    丁汉白首肯:“确实。”

    那你买来干什么?纪慎语想问。没等他问,丁汉白先问他:“木质的,核桃的,极品的十二瓣金刚,你觉得这些手串怎么样?”

    纪慎语想都没想:“难看,倒贴钱我都不戴。”

    丁汉白饮尽橘子水:“我也觉得难看,可好些摊儿都卖,比玉石串子红火。这就是行情,就是即将炒热的流行趋势。”

    这古玩市场就是个缩影,泛滥的假货,无知的买主,圈子里的人越来越多,真的、好的却寻不到市场。变通就要降格,具体到玉销记,降格就是要命。

    “那怎么办?”纪慎语这次问了。

    丁汉白答:“不怎么办,这样也挺好,高级的还是高级,俗气的更迭变换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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