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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全部投入对工作的热情里。一连写了好几首诗记录他短暂的中枢生活。在《春宿左省》里,他记录一次没有睡好的值夜。他躺在床上,听见啾啾鸟鸣,看见花隐墙垣,想到同样的星空照耀百废待兴的长安城里一户一户的平民。越想越焦躁,无法入眠,一遍遍在心底盘算明早要向皇帝启奏的话题。他等待着金钥匙打开日华门,一次又一次地问,几点了?

    可惜,他过于看重谏官的职责却忽视了朝堂上肃宗清洗玄宗旧人的主题。肃宗从四川迎回了父亲玄宗,表面上父慈子孝,但肃宗心里一直焦虑自己做皇帝的合法性,总害怕玄宗再废掉他,于是看玄宗旧臣,便觉得人人图谋不轨。最要紧,就是把房琯支走——房琯曾经劝玄宗分封儿子为各地诸侯,人人带兵勤王,直接促成了永王李璘拥兵自重,与肃宗争夺王位。而杜甫恰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替房琯说话,很快,他就被冷落排挤,便又跑去喝酒,还是长安城里他最喜欢的曲江。自言自语写了好几首诗:说别人不喜欢他——“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也说自己穷——“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长安的物价与战前相比,有天壤之别。玄宗天宝末年,杜甫做从八品下的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是扔在高官云集的宣阳坊、平康坊里都没人睬一眼的小官。但按规定,他也有两百五十亩职田,年收入有一百三十四斛谷物,每个月朝廷还发钱,大约有三万五千六百。甚至,朝廷还配给他两个仆人、几匹马,还能报销一些其他日常开销。甚至在天宝十四载(755年),为了让在京的低级官员过得舒服一点儿,玄宗还刚给两京九品以上官员加过两成的工资。养活杜甫家十口人不成问题。天宝五载(746年),一斗米十三钱,但乾元元年(758年),一斗米要七千钱,一斗酒三百钱。物价飞涨,甚至想要一匹马,也难于上青天——战马是军需物资,已经收归国家统一管理。

    杜甫现在当官了,过得却比从前最凄惨时还要拮据。天宝十三载(754年),他穷到要靠定额售卖的太仓米为生,但也还能剩下点钱买酒去找郑虔勾兑勾兑痛饮一回。现在八品朝官左拾遗,买酒的钱,却来自典当春衣。

    这个贫穷尴尬说不上话的拾遗也很快没得做了。乾元元年(758年)夏天,杜甫因为房琯的牵连被放逐为华州司功参军。金光门在长安城西,华州(今陕西华县)在南边,出城的时候,杜甫特地绕道金光门与朋友道别。一年多前,在安禄山叛军占领的长安,他从金光门逃出长安奔向凤翔,满怀报效国家的热情。他一次次抛下家庭,不顾性命,在战乱里艰难地寻找朝廷和皇帝。现在,作为皇帝忠诚的臣子,他被放逐,领命离开。走出金光门的时候,杜甫驻马,再次回望这座已经被摧毁的破败城市。他花费一生最宝贵的十年,想要在城里扎下根来,但终于没能成功。

    他不知道,这一次离开,就是他与这座城市的永别。

    七

    杜甫到华州的时候,是一年最热的六月。安史之乱远未结束。朝廷的府库无积蓄,将士的军功无钱赏赐,只能以官爵做赏。将军出征,都配发空名告身[23],便于临时填写。于是官越给越多,越给越大,也越来越不值钱,写着大将军的告身,才能换一壶酒。华州是科考大州,各种各样“走关系”的请托都朝着专管科考的司功参军而来。

    没有丝毫休息的时间,杜甫到任之日便开始上班,暑气蒸腾,汗透重衫。案前是堆积如山的公文,饭碗放在面前也来不及吃一口,便宜了嗡嗡乱飞的苍蝇。挠着头发想大喊一声,但源源不断送来的文书并不体谅这糟老头内心的崩溃。

    司功参军、管理学校、庙宇、考试、典礼……一份枯燥繁杂的工作,并不是他想象里为皇帝出谋划策的“做官”,但他依然尽心尽力去做了。他为即将去长安参加吏部考试的学生们准备了五个策问的问题:怎样在公开市场中买不到马匹时提高驿站系统的效率?有没有办法修订征兵方式,能够保证军队兵源的同时也保证农业生产的劳动力?有没有提高粮食储备扼制通货膨胀的好办法?……都是他受过的苦。他想着,尽管如此,他还享受着家族“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的特权,一般的百姓,只能更辛苦。他受过罪了,便想着要保护比他更弱小的那些不用重蹈覆辙。“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是儒家“爱人”最朴素的出发点。

    但似乎并不受欢迎。从前考试都是考诗歌文章,凭什么在他手下就要准备经济时务?最没有资格来出考题的,大概就是他这样一个考进士,考制科,投匦献赋,所有的考试都参加过,却从来没考中的人吧。

    夏天在忙乱却没有丝毫成就感的公务中过去,诚然他依旧怀有对朝廷百死不悔的忠诚,但一再被冷落、忽视、排挤,与烦琐却不重要的公务一道,都是一种累增的疲惫。下一年秋天,关中地区无法从战乱中恢复过来,物价飞涨,粮食歉收。心灰意懒的杜甫再一次陷入饥饿。向来心向朝廷一往无前的杜甫萌生了退意。

    正在此时,杜甫收到朋友热情的信邀请他移居秦州(今甘肃天水)。他没有仔细规划,立刻辞了华州司功参军的官,带着一家老小翻过陇山来到秦州。这位朋友却并未能履行诺言,杜甫一家在秦州陷入了孤立无援进退两难的境地。

    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

    杜甫还没有来得及享受逃离枯燥公务的闲暇,一下子落入生存的泥潭。他还勉强振奋精神夸奖了秦州的风光:“落日邀双鸟,晴天卷片云。”打肿了脸充胖子一般在诗句里享受他的世外桃源。气温一天天冷下去,自然能够提供的食物终于不再能支撑他对隐居的浪漫想象。更危险的是,秦州很快就成了战场。秦州与吐蕃相连,安史之乱爆发后,吐蕃趁机占领了许多边地,入夜之后,常有报警的烽火闪烁在群山之间。

    不得已,十月,杜甫再次带着家人远行。这次,是受同谷县宰的邀请辗转迁往同谷(今甘肃成县)。预想中的帮助又一次落了空。他只能重操旧业又做起了山里采药市里换米的艰苦营生。冬天到了,没有吃的,只能穿着短裤拾橡栗、掘黄独,勉强果腹。儿子与他一道去挖食物却空手而归,空荡荡的家里只听见儿女喊饿的呻吟。

    腊月开始的时候,为生计所迫的杜甫再次开始携家带口的迁徙。从甘肃翻山越岭,过龙门阁、剑门、鹿头山,终于在除夕之前到了成都。初来乍到,在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寄住在浣花溪边草堂寺的一间废旧空屋子里。

    从华州到成都,乾元二年(759年)在四次长途搬迁中度过。过了年他就虚四十九岁了。他的曾祖父杜依艺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做了巩县县令,他的祖父杜审言在他的年纪,早已叫天下人知道了他的清狂才名。杜甫曾经说过,自己家族到近几代衰败,钟鸣鼎食的气象不复从前。但他的父亲杜闲最起码还是五品的紫袍高官,做兖州司马,奉天令,养得起他衣食优裕、肥马轻裘地游荡于齐、楚、吴、越。而他,身无长物,在一年里最该享受安宁丰裕的时候,带着妻子和年幼的孩子们寄住在一间破庙里。作为臣子,他无法施展抱负报效国家;作为父亲,他也无法给孩子们好的教育;弟弟们在远方,同样忍饥挨饿,妹妹丧夫带着孩子勉强生活,作为家里的嫡长子,他甚至无力团聚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他开始努力经营日常生活。为了一个容身之处,他不得不觍着脸向朋友乞讨。天宝年间,当他依然固执地在长安蹉跎时,跑去给当时的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做幕僚的那个朋友——高适,在安史之乱里飞黄腾达了!哥舒翰败于潼关,高适奔向玄宗,又在肃宗与玄宗争夺政权时奔向肃宗,帮着肃宗讨伐玄宗派去江南的永王李璘,先做蜀州刺史又做彭州刺史,刚好在四川。杜甫常给他写信,多半是求他救急。靠着高适送的一点儿米与邻居的菜蔬过日子。

    下一年,杜甫发奋向朋友们求告,终于用朋友们资助的茅草,在浣花溪西头建起一座白茅草堂。村里只有八九户人家,水流在此变缓,圆菏浮小叶,细麦落轻花。他开辟了一块菜园、一块药栏,还沿着屋外小径种了花。他仔细地规划了花园的样子:买了翠竹,还向朋友们写信寻觅松树、桃树与绵竹。在五十岁这年,老杜甫终于有了一处容身之所。“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贤惠的妻子,懂事的儿女能在简陋的环境里自得其乐,对于杜甫,是一种欣慰,也是一种心酸。

    他不能停止对时事的关心。别人受的苦,都像加在他身上,他自己受了苦,总要想到比他更惨的人。夏天大风卷起屋檐上的白茅,“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但是他想到的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不能总受朋友接济,杜甫终于还是去找了一份工作,不情不愿地在异乡安顿下来,做从前不爱做的幕府。当年在长安有些交情的严武因为军功,做剑南节度使,请杜甫做他的幕僚,甚至在广德二年(764年)为他向朝廷要了一个“检校工部员外郎”的名头。这个从六品上的官阶是杜甫这生荣耀的顶点,但它到来在战乱频繁的时候,作为一个虚衔,表彰他做幕僚的成就,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幕府的规矩并不比在华州做司功参军轻松:晨入夜归,不是生病事故,不许迟到早退。与刚入仕途的年轻人一起工作,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头发花白、脾气倔强的糟老头过去的故事,只觉得他格格不入。杜甫忍受漫长的工时,忍受年轻人的排挤,失望气愤,也只能在诗句里默默排遣: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

    他五十好几了,原先被掩藏在家国责任感与自我成就的强烈愿望之下,那些只习惯故乡故土的根须,被蹉跎的年岁滋养,正与杜甫的白发皱纹一道疯长。他依然有“致君尧舜上”的决心,但他也是个老头了。他不能抹去人人都有的那点庸俗的对落叶归根的渴望。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儿时的往事。

    杜甫出生在河南巩县。儿时的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枣树。八月枣子熟了,弟弟妹妹嘴馋,他这个哥哥便猴儿一样,一天上树千回,丢枣子给树下笑着叫着张着手的弟妹。他有四个弟弟,除去跟着他一起到了四川的杜丰,其余三人,在战乱里不通音信。后来杜甫终于在成都与弟弟杜颖重聚,他们谈论起散落各地的兄弟姐妹和姑姑,团聚的愿望无比强烈,也无比困难。

    他不止一次制定过回到长安的路线。战乱仍在继续,要想回到长安、洛阳一带,关山阻绝。宝应元年(762年)四月,杜甫听说官军和回纥军队终于收复了河南河北的大部分地区——安史之乱似乎就算是结束了。老诗人“漫卷诗书喜欲狂”。在这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里,杜甫喜滋滋地写下规划了无数遍的旅途: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他将顺涪水、嘉陵江到达重庆,而后沿着长江放舟东下到达江陵。由江陵登陆,北行至襄阳,再往北,是南阳,而后就是洛阳。从洛阳他可以去老家偃师,也可以回到长安。

    每每有了一些希望,总换来更大的失望。这年七月,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叛乱。转过年去的广德元年(763年),吐蕃举全国之兵二十万入侵,唐朝负责带兵勤王的关内副元帅郭子仪手里只有二十人。在安史之乱里带兵收复洛阳、长安的唐代宗再次仓皇逃出长安奔向陕州。吐蕃军队一路向东,甚至占领了四川的一部分地区。杜甫不得不离开成都去梓州(今四川三台)、阆州(今四川阆中)躲避。

    回家的计划从此耽搁下来。

    八

    从乾元二年(759年)到永泰元年(765年),杜甫一家断断续续地在成都住了五年。除去长安,成都是他成年之后居住最久的城市。更重要的是,他在成都有草堂、花园与药圃,有一份工作,日子过得远比在长安舒适。可是,他从没有把成都当成家,他在成都闹市的每一次游荡,都是为了收集一点儿与他一样流落在外的属于长安的灵魂。

    有一位混迹人群的白发老人,因为穷,被嘲讽驱赶,是长安城里久有盛名的画家曹霸。川人并不知道这就是当年在长安为皇帝画过坐骑“照夜白”与“玉花骢”的名画家曹霸。现在,人人都为吃饱肚子四散奔忙,不再有人有兴趣花费时间来赞美技艺与想象。长安城里,曹霸恐怕也不怎么认识杜甫,但此时,这个热情的节度参谋,却硬拉着他的袖子,为他写了一首好诗《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

    英雄割据虽已矣,文彩风流今尚存。

    ……

    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

    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

    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

    曹霸有一个少年成名的弟子韩干,青出于蓝,比曹霸出名很多。杜甫安慰他说,“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huá liú)气凋丧”——韩干画马太肥了,没能画出昂扬骨气。但是他也给韩干写过文,赞美他说:“韩干画马,毫端有神。骅骝老大,騕褭(yǎo niǎo)清新。”比杜甫更晚些的美术史家张彦远批评他不懂画,见谁说谁好。

    张彦远不懂杜甫的善良。

    人的交往最坚固的方式总是以利益维系,或是有求于彼此,或是结成荣辱与共的同盟。除此之外,欣赏仰慕,都不能避免地随着时间的流逝、距离的增长而淡漠。但是杜甫,他记性过于好了。哪怕仅仅是听说,他也永远记得他们最光华璀璨的一面。哪怕天南海北,杳无音信,哪怕别人根本不认识他,他也一定以最热情的笔触赞美他们。

    他们都是盛唐繁华的证明。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务实的后人还没有时间来凭吊这些细枝末节。只有杜甫——对于杜甫,构成曾经长安城辉煌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他赖以生存的回忆。

    玄宗时代,奖掖民牧,引进西域种马,到开元十三年(725年),唐王朝拥有四十三万匹骏马。少年时的杜甫,在父亲的资助下,也爱骑着骏马游历山川;也爱在名人家里观赏好马,赞美它们“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此皆骑战一敌万,缟素漠漠开风沙”——开边拓土,为唐王朝战无不胜。

    现在,国家崩溃,象征着她的骄傲的“马”也不再是最受欢迎的绘画对象。名画家韦偃也曾是长安城里画马的高手,但在成都,主顾更喜欢他画松树。杜甫听说韦偃在成都,赶紧不知道哪里摸出来一匹上好的东绢,扛去韦偃家,请他为自己画一壁古松。但杜甫的草堂建成,将要离开成都的韦偃还是决定为他在璧上留下两匹骏马。

    艺术的纤细敏感,需要受过训练的眼睛才能够赞许,依赖时代以优裕宽容照亮。现在,精心钻研的声调、笔触与韵律都无可避免地与曾经强盛的时代一道沉入历史的长夜。广德二年(764年),杜甫一连写了两首诗,纪念他死去与艰难活着的画家朋友们。焰火燃尽,艺术家们并不能在生死与战祸里摘别出自己的命运:

    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

    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

    ——《存殁口号二首·其二》

    杜甫仔细地记录他们过去的辉煌,哪怕在他们辉煌的长安城里,他也不过是一个在筵席上敬陪末座的小角色。但通过复述他们的辉煌,杜甫一次次闻到昌乐坊一带浓郁的梨花蜜甜香,他再次看见飞阁相连的大明宫。慈恩寺高塔下年轻的郑虔、王维分据白壁两端,挤挤攘攘等着听故事看画画的人群压低声音兴奋地谈论着他们的衣着、神貌,他们执笔的手势。甚至启夏门边他住过的陋巷,无数个积水成塘的下雨天。

    但是谁又如他记得长安一样记得这个喋喋不休的老诗人呢?

    九

    永泰元年(765年),严武去世,杜甫在成都再无依靠。靠着攒下的一点儿钱,他终于正式开始了归乡的旅途。五年前,他进入成都,一穷二白,几乎一无所有。现在他离开,连健康也失去了。在长安时染上的肺病一直没好,糖尿病也越发严重,发起病来,焦渴难耐。风痹发作,右臂抬不起来。聋了左耳。

    这一趟被贫穷与疾病纠缠的旅途并不顺利,磕磕绊绊,走走停停。大历元年(766年),杜甫一家来到夔(kuí)州(今四川奉节),他在此度过了两年多的时光。有段时间,他居住在城外建在江边凸出的岩壁上的西阁。朱红色的栏杆围绕着楼阁,他常常独自站在栏杆隔成的露台上看岩层中露出的薄云,水浪中翻涌的月亮。秋天的黄昏,他望着黑夜遮蔽晚霞,星子弥漫天际。石上藤萝,洲前芦花,水边捣衣声阵阵而来,是当地人家在准备衣料做冬衣。他总是抬头不由自主顺着北斗的方向寻找长安的位置。

    在夔州的秋夜里,杜甫一口气写下八首《秋兴》,全是回忆里的长安。“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曾经杜陵的同学少年得势升官,也不再理他了。“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他离开长安之后,战争与叛乱,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斗争,如下棋一样瞬息万变。“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他也曾献赋皇帝获得赞赏,宰相们围如墙堵,看他写文章。这座城市里留有他最意气风发的好年岁,也有他总是功败垂成的十年,但那都过去了。

    现在,是他在长安写下求官不得的悲愤愁苦时根本无法想象的忧虑——白了头发,战火满地,漂泊他乡。而自然从不理会人心的悲苦,在一次次春回里复习青春与温馨,理直气壮地向他展示着“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燕子走了还会飞来,山花落了还会再开。但对于人,过去的年岁不会倒回。当他一次次记录他死去与流落他乡的艺术家朋友们人生的最终章时,他知道,他也正在一天天去往与他们相同的方向。杜甫依然记得自己对于未来曾经有过的那些高远的期望,现在,他知道,那些都不会再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年秋天,吐蕃入侵,占领灵武,去往中原的道路再次封闭。

    长安依然远在千里之外。

    十

    在夔州度过第三个除夕之前,杜甫一家终于听见了好消息:吐蕃的入侵渐渐平定,在战乱里音信不通的弟弟杜观在荆州当阳定居下来,连连写信催唤他一道居住。他喜滋滋写了好几首诗,终于确定,过了除夕,就出三峡,与弟弟们团聚,回家去。

    杜甫一家终于在大历三年(768年)正月中旬动身,三月到达江陵。沿着长江水道从湖北到湖南,向东而去。一路缺衣少食,旅途艰难。岁暮时,到了洞庭湖。他登上波光映照里耸立的岳阳楼。日月在湖水上轮转,举目四望,不再有年轻时登高的壮思逸兴,哪怕他的愿望仅剩下活着与家人团聚,也显得太奢侈了——他回家的道路如同在湖面上漂转的孤舟: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登岳阳楼》

    他摸索着在回乡的路上寻找亲人故旧,总不能如愿。大历四年(769年),杜甫从洞庭湖出发,经过潭州(今湖南长沙)抵达衡州(今湖南衡阳),原想投奔衡州刺史韦之晋,但到达衡州,才知道韦之晋已经调任潭州。折返潭州又发现韦之晋已经去世。这叶载着杜甫家人的小舟在江中彷徨漂流。两岸峭壁对峙,他真的见到了山巅的凤凰——君不见,潇湘之山衡山高,山巅朱凤声嗷嗷。距离他第一次开口吟咏凤凰,五十多年过去了。他眼里的凤凰不再高傲。现在他知道,一只困在罗网里的朱凤如果还想要保护比他更弱小的白鸟,除了孤独,还会得到劳累、担忧和鸱鸮(chī xiāo)的仇恨。

    大约也是在这一带,他听见熟悉的歌声掠过波光摇曳的水面杳杳传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唱歌的是宫里的名歌手李龟年。从前他在大明宫的宴会上唱歌,现在是湖南采访使的游船上。李龟年已经很老很老了。写下这首诗的王维也已经在八年前去世。

    在这一趟断断续续无比艰难的还乡旅途中,杜甫不断地告别。告别自己年轻时的志愿,告别曾经的朋友。李龟年本比杜甫年长许多,杜甫第一次听见他唱歌,才十几岁。如今,两个白发老头竟然分辨不出谁更老一些。唯一知道的是,这一次偶遇之后,衰老流离,恐怕再也不会相见。杜甫以描写“再逢”为这次相见写了一首关于离别的诗: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江南逢李龟年》

    有人说诗中描绘的江南与他们遇见的地点对不上,恐怕这不是杜甫的亲作。但如果这确是杜甫写的,便是他最后一首绝句。

    十一

    中原战火未熄,长江水道也并不安全。大历五年(770年)四月,湖南兵马使臧玠在潭州反叛,他不得不再次离开这一带。沿耒水上行去郴州投靠舅父崔伟。夏天,杜甫一家被夏季暴涨的江水困在荒芜的江中,幸好有耒阳县令派人送来酒肉才免于饿死——传说里,饥饿多日的杜甫,饱餐一顿,暴食而亡。但与传说相反,杜甫并没有死于聂县令好心送来的酒肉。饱餐一顿,小船离开耒阳流向未知的未来。

    冬天到来的时候,载着杜甫的那条小船依然在洞庭湖一带游荡。夜晚的湖面宽阔平静,他可以看见猎户座里最亮的那颗星早早升起在北天。岸边层层叠叠的小山和山上的红枫在浅浅雾霭里隐隐约约透出温柔的轮廓。

    他几乎记不起家乡的冬天了。他年轻时考进士不中,齐、楚、燕、赵玩了一圈之后,回到偃师首阳山下盖了几间土房,郑重地办了暖房仪式,刻石树碑,祭奠了他们杜家最有名的祖先西晋当阳君杜预。准备安家在此。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几间土房也许此时已经被白雪覆盖,也许,早就毁灭在连绵的兵祸里。

    依然在病中的杜甫久不能眠,趴在枕上给湖南的亲友写信。在这首《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里,他抱怨病痛的折磨,年岁的芜没,他反省年轻时在长安热情的干谒,也叙说在战乱里反复的流离。最重要的是,战争为什么还没有结束?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长安,回到他北方的故乡?

    据说,写完这封信的这个冬天,五十八岁的杜甫病死在岳州。

    哪怕是死了,他也遥望故乡,想要回家。杜甫宠爱的儿子宗武带着归葬父亲的遗命流落湖湘。骄傲的老父亲曾经在一年年的漂泊里摊着满床的书教他寻觅诗句与音律;他咿呀学语时便能“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漂泊夔州的元旦,年老体衰的父亲提起笔来却手指颤抖,笔落在纸上,十四岁的宗武落下眼泪,父亲却笑着写道,“汝啼吾手战,吾笑汝身长”——你因为我手抖而哭,我却因为你长高而笑;在他生日时,为他写诗,“自从都邑语,已伴老夫名。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寄望他成为杜家更声名卓著的诗人。

    但因为贫穷与疾病,宗武英年早逝。他甚至无法将父亲的遗骨带回偃师的家族墓地安葬,遑论钻研诗艺。宗武死前一再嘱咐大儿子杜嗣业一定要将杜甫归葬偃师。一直到唐宪宗元和八年(813年),杜嗣业一边借钱,一边沿路乞讨求告,才终于将杜甫迁葬回偃师,完成了祖父念念不得的还乡之愿。

    这一年,距离杜甫去世已经过去四十三年。

    先人归葬,总要请名人树碑作铭,最好还是死者的亲朋好友,才能记功彰美。杜甫的朋友们早已作古,新一代的诗人们又在长安崛起,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听说过杜甫的名字。杜嗣业途经江陵,听说名诗人元稹正在做江陵府士曹参军,便动了心思。求大诗人作碑文,价钱不菲。杜嗣业没有多少钱,况且元稹正重病,生着疟疾。希望渺茫,也要试一试。杜嗣业向元稹投递了祖父的诗,并请求一篇墓志铭。

    没想到元稹少年时便读过杜甫,他欣然应允,写下《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元稹说,杜甫写乐府壮浪纵恣,写长诗辞气豪迈,风调情深。写律诗对律精确又不落俗套。尽得古今之体势,兼得人人之所独专。他一直想为杜甫的诗歌文章分类注解,但终于病懒不能完成。

    诗到元和体变新。中唐的诗人,跟随杜甫的视角写诗,为时为世,臧否时弊。

    但杜甫的后人里,再也没有出过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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